苏阆挑眉:“我看你到时候冲不冲在最前头。”
苏城笑了两声,磨挲着手中酒坛,话锋突然微微一转:“你觉得司徒将军其人如何?”
苏阆抬首,想了想:“倒是相貌堂堂,只是若要带兵的话,我总隐约感觉…和气有余而刚性不足。”
她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的。
司徒尹将将年过四十,公侯之后,能官列副将亦有这个原因,其位在苏嵃之下,虽不在苏家军中供职,二人也已然在京城王军里共事许久,只是前些时候苏嵃事忙,王军中事一般都交给了司徒尹等人负责,因此次战事不小,江涵拨派王军与苏家军同编为伍,共抗北狄,他自然也在其中,身旁新纳了一名军师,唤做徐漮。
也不知那个徐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司徒尹将其视为心腹,说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听用,奈何那个徐漮又是个事儿多的,非正道不行,非民地不次,有点空闲还得烧烧乌龟壳子,横生出不少小枝节来,若非苏嵃雷厉风行,他们怕是两日后也到不了。
苏阆话音微顿,又道:“不过也没关系,横竖有苏总兵在呢。”
苏城颔首:“我也觉得,说句后辈僭越的话,太容易被他人左右,并不适合调兵遣队。何况…”他看向苏阆,“徐先生虽有谋略,奈何为人太精,他未必驾驭的了。”
苏阆笑道:“你才认识人家几天,怎么就知道的这么清楚了,难不成,是看面相?”
苏城昂首将坛中余酒灌尽,喉结滚动两番,而后擦了把嘴,挑眉道:“古人云人不可貌相,亦云相由心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眼睛一指,嗓音稍压,“得看到这里头去。”
苏阆轻笑,喝了口酒:“故弄玄虚。”
苏城也不在意,将空酒坛子往地席上一撂,起身朝帐外走去:“不信拉倒,早点歇,明日还有的忙呢。”
苏阆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草草拾掇拾掇,拉过一旁毯子,吹灭了灯,帐中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苏嵃行军打仗这么多年,身边从未带过军师,用苏将军的话来说,他自己就是军师,没必要平白再加一个人的口粮钱。
常胜将军苏嵃从不说大话,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的时候,边关消息传至京中,陈军始战告捷,已收复怀承两地。
江涵亦喜亦忧,战势倾向了大陈这边,正是一鼓作气,速战速决的好时机,可京中的皇帝和边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因着今年闹的那一场旱异,军中后备粮草不多了。
且完全可以预见的是,今年的收成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涵坐在御书房里,午后余晖从窗外透进来,洒到案上的两封战报上,愈加墨色沉沉。
手边沙漏泄尽时,他从案后站起身:“传朕的命,召成侍郎。”
. . .
军中战事初歇,幸而夏日里野草正盛,苏阆割了许多,放到赤卢跟前由它吃着,挽了袖子刷马,忙活间身旁经过三三两两的几个兵士,目光都朝这个方向投了过来,飘过几声窃窃的私语。
“哎,说真的,苏副尉也是个美人呢。”
被他暗中碰了一下胳膊的兵士轻笑一声:“小子新来的吧,还敢肖想苏副尉?”
那厢被却是个心性高的,听见他这话脾气一下就冒了上来:“新来的怎么了?我上次下来攒了六个红缨,再过几年一定能升上去,苏副尉这样的姑娘,就喜欢厉害的…”旁边的人见他越说越没谱,赶紧捂住他的嘴将其拉走了:“快走吧你,小心副尉听见给你一马鞭。”
几人匆匆从营前的空地上略过,苏城瞥了那几个背影一眼,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踱到苏阆近前,状似无意的道:“话说,你上一战回来,捞了几个红缨?”
过去以人头记军功,后来改了规矩,只以敌兵头盔上的红缨计数。
苏阆刚好忙完,听见他这一声,将马刷丢进木盆:“唔,我还没数。”
她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了半晌,掐出一大把来,往苏城跟前一递:“就这些,你要么?”
苏城一时结舌,半晌干笑两声:“不不不,你自己留着吧。”
苏阆笑看了他一眼:“莫名奇妙,你不要,我可去领赏金了。”说完就要往大帐那边去,却又被苏城拉住了,“等等吧,我方才经过那里,依稀听见里头好像在议事。”
苏阆心下微微一沉,往他那边靠了靠,嗓音稍稍压低了些:“可是负责押送粮草的后军未至?”
苏城见四周并无其他兵士,隐晦的点了下头。
“我们虽胜了两仗,粮草补给不上来,终究不得长久。”
说话的是个是个穿着长袍身量瘦高的中年男人,高额瘦鼻,脸窄面白,眼角微微有些往上吊,站在司徒尹旁边,看着坐在上首的苏嵃继续道,“鄙人愚见,唯今之计只有派人尽快到附近郡邑征收钱粮,以充后备,方有继续迎战北狄的资本。”
司徒尹听他说完,沉吟着点了下头:“将军,您看…”
苏嵃看了徐漮一眼:“先生是哪里人?”
徐漮被他问的有些不明所以:“鄙人亦从京中来。”
苏嵃的声音不辨喜怒:“既是京人,不知今年大陈才过旱异,民力中虚么?若此时大行征敛,无异于是抢了百姓的口粮。再者,圣上先前已下旨免去江北半年税负,此时征收,岂非让圣上食言?”
徐漮面色微变:“明者顺时而治,鄙人所言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然还能如何?”
“倘若因此民心不稳,同王军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苏嵃皱眉,转向一旁粮官:“现下军中备粮还能撑多久?”
粮官立时起身,却不无为难的道:“回将军,二十日。”
苏嵃颔首让他坐下:“近来战事稍缓,也不必每日吃那么多,你盘算着延至一月,我和在座的各位的销用也都要同减,能省多少是多少。”
坐在下头的司徒尹身形一动,终究按捺住了,将手摁在案上坐正了身子。
徐漮的神情亦隐隐有些不快,出声道:“可将军,即便多出了这十天,不尽快补给军粮的话,无法同北狄对抗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苏嵃没有接话,接着道:“另,近三月的军饷停放,集结起来就近到川城的粮庄和富农那里按市价寻购米粮,再寻粮商,资费予他们到其他地方倒运粮食,一月为期。”
粮官正算着军中口粮分配的账目,听见这个命令,心里不由叫苦,试探着道:“将军,军饷停放,将士们只怕…”
苏嵃抬手止住他的话:“你放心,只是暂缓,待战后再一并发给他们。”他顿了顿,“加三成。”
粮官心下微舒,这才坐回了位子上。
苏嵃掐了掐指节:“如此,统共可能撑过七十日?”
粮官抬头定声道:“差不多。”
苏嵃点头,站起身来:“那便这么办。”
把自己摁在座位上的司徒尹突然出声:“七十日之后呢?”
坐吃山空,等着钱粮耗光?
苏嵃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沉稳有力:“我已禀上,借粮南齐。”
第50章 出使
“从南齐运粮至江北, 至少需要五十日,还要留下处理琐碎杂事的余地,”江涵将边关战报递给成斐, “是以成卿只有十天的时间, 说服南齐借粮大陈,可否?”
成斐接过, 眼睛落在那几行墨字上,须臾, 拱手郑重应声:“臣领命。”
翌日圣旨传至相府, 任命成斐为使官, 出使南齐,成斐即刻上路,日夜不歇, 终于在两日后的晚上抵达了齐都,典客将其迎入驿馆,只待明早入殿面见齐国皇帝。
自先秦覆灭以来,大陈与齐国各占九州南北, 一直两方相安,虽未曾有过龃龉,然亦交集无多, 能否成功从齐国借到济粮,江涵心里也是没底,但现在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
他已经许诺了成斐提出的与南齐交换此次济粮的建议, 能不能成,便只看成斐的本事了。
是夜已深,相隔千里的南北两地月霜皆明。
营中行道间篝火冉冉,苏阆带兵巡视过后安排好了岗哨,自己才闲下来,就近坐在草垛下稍事休息,一只手搭在膝上,往后仰身,后背便斜靠在了打的松软的秣草之上,才抬起眼,云中滑出的半轮月亮便倒在了眸子里。
兴许是今天白日里飘了些雨丝的缘故,云上还有些朦胧的水汽,把边疆月亮的冷色生生削去许多,透出些润润的玉色来,周遭光线也柔和了不少。
苏阆随意抽了根秸秆在手中折着,望着墨云里透出来的月光,有些出神。
苏城忙完了今日的活计,出来寻她,绕了好几个草垛,才至近前,看见苏阆似有些怔怔的,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喂,想啥呢?”
苏阆恍然拉回神思,给他腾了个地方:“没什么,累了歇会儿。”
苏城靠着她坐下,眼角微挑:“少装了,我还不知道你,”他伸了个懒腰,“我也想荞荞了,不知道这一战什么时候能回去。”
苏阆唇角一折:“你什么时候把她收了,我身后头也少个跟屁虫。”
苏城笑道:“只要你舍得,我回去就收,如何?”
苏阆扫他一眼:“左右你俩没一个正经的,凑一块儿呗,也省的去祸害别人家了。”
苏城笑了两声,忽而又听苏阆话锋微转:“只是咱爹那里,你上次跑了之后我给你探了探口风,”她放轻了语调,“他只同意荞荞做个通房。”
苏城倏地转身,面色一变:“什么?”
“你稳着,”苏阆按住他的肩,“父亲不是看不上荞荞,再者要堵住其他人的嘴,倒也容易,届时让成斐认她做妹妹,脱了奴籍,嫁入咱家也就名正言顺了,问题出在她自己身上。”
苏阆看着苏城的面色,道:“荞荞的性子…得转转,”她说着,突然转过头打了个哈哈,“虽说有可能也是随了咱俩唔,不过该沉一沉还是要的…”
苏城神色缓缓松了,笑道:“你既然也说是随了咱们,那便放心,再长几年,大事她立得起来。”
苏阆想到那丫头平日里的疯癫样儿,没说信不信,只扯了扯唇角:“那也是要找个先生教一教的。”总不能只知道偷看《偷香传》那等话本子吧。
苏城屈起手指给了她一个爆栗:“管好你和成斐罢!”他忽而凑近,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明月,煞有介事般的道,“你瞧着它,有没有在里头寻着成斐的脸?”
苏阆瞅了好大一会儿,才默然的道:“他的脸比月亮好看多了。”
“……”
两人静默半晌,苏城起身道:“江北夜里凉,你今晚查岗的时候披上个斗篷,我且回了。”
虽进了初夏,开河的晚上有时还会泛起寒意,多萋萋荒草,不见其他颜色,倒是齐都靠南天暖,回亭外早已花枝簇满,月光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夜风一吹,直若轻轻摇曳的暗纱,成斐着侍者规整好明日要带的东西,自行出了房门,在回亭中饮了两杯淡酒,四周静谧间,身后响起客气的一声唤:“节下。”
成斐回身,初招待的他的典客站在后头,笑着冲他拱手:“天色已晚,节下也奔波一路了,怎么不去歇息?明日还要上殿呢。”
成斐欠身回礼:“院中夜景甚好,在下没什么睡意,便来亭中坐一坐。”
典客道:“那便好,下官还以为是院里的人招待不周了。”
“哪里,宾至如归。”
典客道了两声好:“那下官就不打扰节下了。”说着转身欲走,才要下台阶时,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过身:“容下官多嘴问一句,此次陈狄之战,可曾波及到川城?”
成斐照实答了:“暂时没有。”
典客神色微松:“多谢告知,下官祖父的老家便是在川城,如今见到节下,少不得要问问情况,”他眸色微沉,不但成斐应声,便转了话锋,笑笑道,“陛下是个很好的人,明日上殿,节下不必担心。”
成斐含笑谢过,抬眼却瞧见典客捻着胡须上下打量了自己一遭儿,又道:“何况来使如节下,待事议成,可有后福也未可知。”
成斐惑然,才想再问,对方却没有了继续往下说的意思,笑着拱手转身离开了。
明日天色清明之后,成斐依时踏进了南齐的大殿。
殿内上朝的官员还未散去,此时正左右分列在殿中,听见太宦殿外的通报,皆微微移了些许目光,南齐皇帝远远端坐在龙椅之上,见他持节进殿,亦眯了眯眼。
成斐穿着枣色的使臣官服,从容走到殿中阶前,正拜行礼,座上的人瞧着他,却未应声。
旁侧中官小心出声提醒:“陛下。”
齐元帝稍有恍然,扬了扬手:“节下请起。”
成斐应声谢过,顺目视着金阶,奉上国礼,说明了来意。
齐帝状似无意地打量着他,着人接过来,亦端着脸命回礼相敬,暗中却寻思,陈中原来也有这般丰神雅淡面如冠玉的少年郎。
堂下有胆大的臣子们偷偷掀起眼皮看了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一颗心明镜儿似的锃亮,都悄悄可上提了提,神色变得颇复杂。
腹诽间听皇帝陛下正色道:“初闻陈狄战事,朕甚为遗憾,幸而齐中江南略当富庶,近年收成亦有丰余,借粮一事大可商榷。然朕也有一惑,贵国何以换齐粮至江北,缓解燃眉啊?”
话音才落,殿中的臣下们皆不约而同的举起笏板往自己脸上一挡。
知道您财大气粗,知道您不做亏本儿买卖,可当着外人的脸,有必要耿直成这个模样?
成斐道:“回陛下,齐陈友邻数十载,近年贾贸交通益多,陈愿为齐东道,令齐贾易行,减免今后之来往商税。”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官员都凝了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