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速度很快,宽大的袍袖随风一飘一飘的,经过二人身边时,蓦地直起脖子,没头没尾的吟了一句:“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善自珍重罢。”说着将拂尘往胳膊上一搭,摇头晃脑的扬长而去。
苏阆没摸着头脑,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呢?”
成斐声音淡淡的:“不羁之人,口吐无忌,何必管他。”
苏阆眼皮子一眨,想想也是,便没放在心上,捉着成斐的手往苏府去了。
成斐反手将手指扣进她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握。
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无攸利。归妹上六的卦象,无非就是在说他们事不成,姻无果。
可他向来不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成斐瞧着眼前的人,眉目间缓缓漫出了几分柔软。
握在手里的,好好珍重便是了。
天上堆积的云层后头慢慢渡上了一圈金色的轮廓,时过晌午,日头慢慢冒出了头,驱散了这两天的阴色,成斐将苏阆送回府中,自己折身去了泓学院。
方临快马加鞭,连夜赶了回来,此刻正在书房中等着。
成斐静静听他说完,抽出一折公文抛在案上,淡声道:“你办的没错,”他顿了顿,忽而轻轻一哂,“只是放他回去,北狄也未见得会安生。”
方临面色微变,蓦地抬起头,成斐提起笔,想要去批昨晚没处理完的案牍,却不慎蘸多了墨,才要落笔,啪嗒一声,一滴黑墨滴落下来,掉在纸上,洇开了一片。
成斐动作停住,须臾道:“两国之患,并非寥寥几人可以转圜,你先下去吧。”
方临应声退了出去,门扇吱呀一声被带上,成斐重新蘸墨,在公文上落了几行。
树欲静而风不止,唯今之计,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方临才出去不久,房门被笃笃叩响,张承允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老师,晚生可以进去吗?”
成斐在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墨点,道:“进来。”
院里的学生只有张承允唤他老师,因他入学晚,没赶上当初名册的收编,是以虽入了学院,同其他学生们一起跟着夫子进学,实际上还没有真正的老师,成斐不想他没有正经名头的待在院中,想起自己虽是院丞,却并未收过谁,便暂且将张承允收到了自己名下,想着待明年再次录编时再改进去,才有了现下的称呼。
张承允虽入学晚,却天资过人,且勤谨好学,和院中人都处的不错。
他应声而入,手里拿着一卷书,请教了几个问题,末了指着书页的空白处又道:“方才的题目晚生还有些一知半解,可否劳烦老师给晚生写个注?晚生回去再好好揣摩。”
成斐的眼睛落在书卷的文章上,随口问了一句:“这一篇并不难,理解不了么?”
张承允动作微顿,旋即道:“晚生愚钝。”
成斐因还有政务没处理完,也没多想,提笔便给他注上了,张承允仔细瞧着他的每一个比划,待他写完,拿着书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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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阆院里的海棠花早已吐了苞,阴雨将停,阳光洒下来,每枝每簇都照的清亮十分,荞荞剪了几枝捧进房中,寻了个白瓷瓶子插好,兴滋滋的摆到案边,转眼看见苏阆指间捏着一点细小的东西盯着瞧,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惑然问她:“小姐,你不练长剑,改用飞针啦?”
苏阆扯了扯唇角:“就这玩意儿也能杀人?捏都捏不住。”
荞荞看一眼闪着寒光的绣花针,觉得这点儿小玩意落在小姐手里仍然很危险,尤其她还不会用,危险程度肯定会更上一层楼。
荞荞往后退了几分,笑道:“那小姐还摆弄什么呢?”
苏阆将摆在旁边的盒子拉开,往案上一倒,丝帛针线哗啦啦倾了出来,里头还掉出个竹绣圈,顺着桌面轱辘辘滚到了荞荞跟前。
荞荞唬了一跳,眼睛瞪得溜圆:“这是干嘛?”她伸手摸摸苏阆的脑门,“烧坏啦?”
针线绣品这样的东西,和她家小姐出现在同一个屋里,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苏阆拧了拧手腕,淡声道:“丫鬟们跟我说,陈中的规矩,待成家来下了聘礼,我须得回些东西给成斐,鞋子腰带什么的,鞋子肯定是不用想了,我试试能不能给他缝条腰带。”
荞荞结舌了好大一会儿,半晌道:“我觉得小姐不做,成侍郎应当也不会在意的。”
苏阆从成堆的绣线里挑出一根来,却不料打了结,遂伸手去解,边道:“不成,大陈每对夫妻都是这样的,我不能叫他娶了我,倒比旁人少了什么。”话音未落,绣线在她手里啪的一声,断成了两截儿。
苏阆愣住,旋即嫌弃的往旁边一丢:“这也忒不经拽了。”
荞荞:“……”
苏阆又要扯出一根来,荞荞忙上前拦住了:“哎小姐,咱先停一停,且不说你缝出来的东西…”她声音小了几分,“且不说它能不能戴,你事先问过成侍郎的尺寸么?”
苏阆茫然道:“什么尺寸?”
荞荞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腰围。”
苏阆这才反应过来,环着两只胳膊比了比,忽而想到自己之前抱成斐的那几次,好像都是从他腋下穿过,然后两手勾住他的背,现在看来这方式好像…不大对。
唔,看来还得再抱一次。
苏阆眉梢微挑,也不管堆在案上的东西,起身就往外走,荞荞在身后喊道:“小姐干什么去?”
苏阆摆摆手:“到泓学院一趟。”
第47章 战事
日头渐渐往西移了下去, 成斐将笔墨纸砚收拾到一边,虚掩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他抬眼, 看见进来的人, 眉眼舒展,朝她招了招手。
苏阆一笑, 边走过去边道:“你忙完了没?”
成斐应声:“你来的倒巧,才闲下来。”
苏阆走到他近前:“那你起来一下。”
成斐有些不明所以, 边含笑起身边道:“怎么了?”
他今日束的是一条青色宽边锦带, 云样绣纹细密精致, 苏阆垂眼瞧了片刻,突然上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
苏阆贴上来的那一刹, 成斐的身子微微僵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抱自己,还是以这样亲密的姿势,实在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成斐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旋即回拥住了她, 眉目间也染上了一层舒然的笑意。
苏阆的右手在自己左臂上来回移了移,感觉量的差不多了,心满意足的想松开时, 却发现自己没能脱开身。
成斐还在揽着她,身上蕴着的淡淡墨香也渐渐萦绕上了鼻息。
苏阆拿开捉着自己小臂的手时,耳畔突然有个声音道:“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
苏阆一顿, 又将手默默放了回去。
房中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见两人轻微的心跳声,良久,成斐才松开了她,两手握住她的双肩,眸中墨色有些汹涌,少顷,低头碰了碰她的唇,在她耳边轻声道:“阿棠,我真想…现在就娶了你。”
苏阆耳朵尖儿不争气的热了热,笑道:“快啦。”
成斐瞧着她:“你这次过来,就为了要抱我一抱?”
苏阆回答的不假思索:“是啊。”
成斐不意她就这么应了,脸上笑意恍然又深了些,抬手揉了揉她的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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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前些日子擒住了不少狄中谍者的事,封策忙的看不着人影,很少再来将军府,苏阆这个跑腿儿的倒闲了下来,从府里搜罗出来一个绣工好些的丫鬟,强摁着自己的脑袋一针针的学。
苏二坐在海棠树下边悠悠喝茶,透过窗子看了里头一眼,叹息道:“这一天天的,阿棠疯魔了。”
荞荞有样学样:“中毒至深。”
话音未落,屋里隐约传来一下倒吸凉气的声音。
两人赶进房中,果然打眼便瞧见了苏阆指尖上渗出来的大颗血珠。
苏城走近,却见案角摆着一块手帕,上边摁的全是斑斑驳驳的血点子,眉心登时一皱,一把夺过她手中针线:“还倒腾,便是因着成斐,他看见你这个模样不心疼?你看看你的手指头,都快成马蜂窝了!”
苏阆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已经空了。
她看向瞪着自己的苏二:“还给我。”
苏城站着没动。
苏阆瞧着他,讨好的笑了两声:“二哥放心,成斐这几天都忙的紧,没空来府里,等他忙完这一阵,这点针眼早好了,你赶紧给我。”
苏城看了眼已经做了一半的青色海底纹腰封,又好气又好笑:“你倒有自知之明,选了最简单的花样来整,不过几条弯杠杠,还能把自己扎成这样,也算是一种本事。”
苏阆扯了扯唇角:“我发誓,给成斐弄完这条,我下半辈子都不沾这糟心玩意儿了,还是刀剑好耍。”
苏二看了她一眼,默然将手中物什递还,苏阆接过来,嘟囔了两句:“啊呀,这儿的针脚乱了,剪刀呢?”
苏二:“……”
站在一旁的荞荞默默挪上前,悄声道:“少爷,咱们还是出去喝茶吧。”
苏二无言点头,正要出门时,平日跟着他的小厮阿雨匆匆出现在了门外,喘着气弓腰道:“公子,老爷回来了,让您和小姐赶紧过去一趟。”
苏城见他急慌慌的,立时喊过苏阆去了苏嵃的书房。
彼时暮色才至,房中却早早的便掌起了灯,案边照的通明,苏阆走近,打眼便看见了烛光下展开的一卷羊皮舆图,其上朱砂笔触赫然在目。
她扫了几眼,心下倏地一沉。
舆图上所绘城镇山河,俨然是陈狄交界之疆。
果然苏嵃接下来的话,便把她的猜测硬生生摁到了实处。
边北加急文书递至京中,北狄率军来犯,才停了一岁有余的烽火台又起狼烟,现下边关告急,亟待王都派兵支援。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无不变色,今年陈中大旱,前些日子灾异初缓,现下国库中虚,哪里还经得起一点折腾,何况前年两边战事才停,这厢陈中才熬过天灾变故,北狄便毁了双方载书,举兵压境,摆明了就是趁人之危。
苏嵃当即自请领兵出关,已然拿到了兵符,只待调停陈军,便要率师前往疆北迎战了。
苏阆前年战中曾带三百兵士夜袭北狄一支中营,受赏时领了副尉的职,战后苏家军班师回朝,这个小军职也未卸下,如今自然要顺延。
苏嵃将事情交代给他们,着两人回去准备,兄妹俩身上早已不见了进门前的闲散,沉声应了是,即将出门时,苏阆突然停下了步子,转身问苏嵃:“爹,我们大约什么时候出发?”
苏嵃道:“至多五天。”
苏阆停在门上的手一顿,点了点头,推门走了出去。
近来成斐似乎都忙得很,她已经一连好几天没见到他的影子了。
苏阆在回廊外头随意折了段花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心往回走,身后苏城追上来:“出征前,要和成斐道个别的吧?”
苏阆垂眼道:“我都不一定能见着他的人,不在泓学院,成府也没有,大抵是在礼部衙门,没有腰牌敕令,旁人进不去。”
苏城宽慰的拍拍她的肩:“放心,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怎么也会来送你的。”
苏阆望了眼天上寥寥的星子,甩了甩胳膊:“他若真没法抽身,我也不想耽搁他的事,不来也罢。”
苏城扬眉笑道:“还好意思说,看你脸上的表情,都能拧出水儿了。”
话音未落,苏阆手中的花枝已经朝着他的肩膀抽了过来。
苏城往后一跳,躲开了:“得得,我不给你说嘴,过几天就走了,找荞荞让她给我备些点心去。”
苏阆瞧他大步往前去了,步子慢慢停了下来,手中花枝挽过几个凌厉刃花,嗖地飞了出去,携着夜里的凉风一连穿透几片树叶,分毫不差的射落杈上刚发出来的一枝绿芽,而后斜斜擦进了潮润的泥土里。
唔,自己虽被绣花针耽搁了几日,之前的本事还是在的。
苏阆满意的拍拍手,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色慢慢笼罩上来,荞荞被苏二拉去了自己那里,美其名曰请她帮忙收拾东西。
荞荞被他拽进了门,反抗了两下:“公子又不是没阿雨使唤,非得喊过我来,小姐那边怎么办?”
苏城厚颜道:“阿雨落东落西的忒不细致,收拾行装这种活儿还是得交给姑娘干。”
他掌上灯,找出自己的剑来,滴上蜡油,边擦边道:“北狄那帮趁火打劫的王八羔子,才言和多久,见得大陈闹灾失势,便按捺不住了,显见得是上次挨的还不够狠。”
荞荞声音闷闷的:“我是心疼小姐,才和成侍郎在一块儿了,这次出征,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定亲定亲,什么时候能定下来。”
苏城动作顿了一下,道:“他们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便只差等阿棠回来罢了。”
荞荞打开箱奁的手停住了,忽而转过头,对上苏城的眼,嗓音隐隐有些发梗:“那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苏城松开手,将长剑搁在案上,走到荞荞近前,蹲下身屈起手指,擦了擦她的眼窝,须臾弯起唇角,冲她笑了笑:“放心,这又不是头一次了。”
荞荞使劲点了点头。
苏城眼底难得的漫出些柔和的温软意味,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荞荞回到苏阆房中时,她正凑着烛光去缝那个才做了一小半的腰带,针线在绷紧的布上刺啦作响。
荞荞坐过去道:“小姐,先去歇着吧,天晚了做这个伤眼睛。”
苏阆打了个呵欠,抬手扇去眼睫上漫出来的潮意:“我想在走之前把它整好,省得到了军营心里还记挂。”
荞荞将她手中东西接过来放到案上:“不还有五天呢,肯定能弄完的。”
周遭灯光有些暗,苏阆拈着针挑了挑烛芯,又拿在手中:“你先去睡吧,我再缝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