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斗笠压的有些低,遮住了大半个眉眼,只能依稀看见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着的嘴唇,因走的快,深色的外衫都被雨水打湿了,男子只做不觉,大步朝出城的城门而去。
待过了川城,一路往北便没什么大些的城镇了,再走几十里,过两道山,就能到北狄境内。
城门越来越近,男子也加快了步子,似有些急迫的样子,却在里出城还有十数丈远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城门后不知什么时候加了几队巡兵,出城的两边亦站着几个守卫,正在对进出城门的人一一盘查。
又不是京中,川城这偏僻的犄角旮旯,什么时候也守的这么严了?
他隐在斗笠下的眉骨愈加高耸,深褐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幽晦的光,半晌,抬手拉了拉笠檐,有些踌躇。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若是出不成,岂非前功尽弃。
在巷口徘徊间,身侧匝匝驶过一辆马车,在他跟前停住了,他身子一凛,转身欲走,车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啪的扣住了他的肩膀。
第45章 堂兄
他身形僵住, 整个人钉在了原地,一阵凉风刮过,猛地把他吹醒了, 忙拧住那人的手想逃开, 却被车中的人一招制住,拽拉到了车壁上, 撞的哐当一声响,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两腿发软时, 车内传来一声淡淡的轻笑:“甫堂兄, 是我,这么慌作甚?”
男子力气遽然一松,提溜起来的一颗心咵地落了下去, 怒目转向车窗:“你要吓死我么?”
呼衍朗坐在里头,衣衫整齐,神色悠然。
被他这么打量穷鬼似的瞧着,呼衍甫的脸色一时间变得很难看。
呼衍朗笑道:“堂兄为何这样看着我?我可是来给你解围的, ”他突然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堂兄的部下都被控制住了吧, 现下查的这样紧,兄身旁又没个人护着,万一被认出来…”
呼衍甫眼睛一眯,下巴指向他:“什么意思?即便被他们捉住, 若是我报上大名,陈人还能拿我怎么样不成?”
呼衍朗却像是有意要呛他一下:“哦?那堂兄为何之前不报,直接让陈人将兄送回狄中就是了,何必还要…落得这样风尘仆仆。”
呼衍甫气急:“你…”上去跟别人说我是呼衍家派来的细作,他疯了吗!
呼衍甫是当今北狄都尉的嫡子,将来更是要继承这个位子,其人却没什么本事,外强中干了些,都尉有意叫他历练,何况近来狄陈两国关系愈加微妙,才将他派了过来,分给他的那些部下如今却被打落的七零八散,为了将他护送出大陈更是折了不少,他一边迫切的想回去,一边又不知回去之后该如何复命,正在苦苦挣扎的当口,呼衍朗却还来嘲讽他的狼狈。
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而已,猖狂什么!
他憋了一肚子,奈何半里外便是一层层的川城守卫,还不能发作,只能由着脸色越发青白。
呼衍朗不乏兴味地看着他,眉梢微挑,道:“要我带堂兄出去么?”
呼衍甫蓦地抬起眼:“你能出去?”
呼衍朗笑了一声,转回脸去:“上来吧。”
马车拐出巷子往前驶去,待到城门前,蓦地停住了。
呼衍甫没防备,身子往前一倾,险些打跌,忙扶住车窗才将将稳住,暗暗咒骂了一句,靠在了车壁上。
车外响起城门守卫的一声呼喝:“何人?”
呼衍甫的双肩冷不丁细碎抖了两下。
呼衍朗面色不改,从腰间掏出一块木牌,抛了出去,侍卫严厉的声音旋即变成了赔笑:“原来是太守大人府里的,快请。”
呼衍甫旋即长长松了一口气,察觉到身下的马车继续往前去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才完全落了下去,不安的屁股稳在了座位上。
车子平安无事的行驶了许久,即将穿出一个村落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哒哒踏地之声,朝马车的方向追了过来,为首的男子厉声喝道:“慢——”
呼衍朗放松下来的身体猛然又绷直了,呼衍朗听见这个声音,眼底晦暗的光一闪而过,撩开后窗车帘往外一瞧,面色一变,沉声朝外道:“快走。”
极脆的鞭响啪的扎进人耳朵里,马儿嘶鸣两声,拉着车沿着前路加快了速度,方临眉头微皱,拈弓搭箭,羽箭嗖然而去,箭簇斜斜破开窗帘,蹭的一声,擦着呼衍甫的脸深深射.进了车壁。
呼衍甫四肢登时一软,瞪大眼睛转向呼衍朗:“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出了城门了么!”
他说着,眼睛余光瞥向那支箭,箭簇透过车壁拐角处包着的铁皮,完全穿了进去,尾部的白羽还在轻轻打着颤。
他咕咚咽了口口水,惊惧间听见呼衍朗冷冷沉声:“莫不是你来的路上漏了相,哪里还有时间管那么多?”言罢抬头朝外扬声道,“甩掉他们。”
然话音未落,方临已经驱马而来,刷的一声寒刀出鞘,刃尖便抵在了车夫面前,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车子在湿润的泥土中打了个旋,马车猛然刹住。
呼衍甫啪的摔到了座位底下。
方临举着刀,冷声道:“里头的可是颜掌柜?您之前给人交易的一批货好像出了些纰漏,现下人家把掌柜的告上了官府,您怕是不能走了。”
呼衍甫听见这一声,脑子轰的一下完全懵了,颜掌柜,什么颜掌柜?
呼衍朗面色微沉,他如何不知对方就是随便寻个名头将自己扣住,虽之前便做好了被查捕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这样快。
还好赶在出城前把这个蠢货弄了过来。
呼衍甫抬头,目光撞上呼衍朗的脸,脑子突然开了窍:“他们是来逮你的是不是?你存心的?!”
呼衍朗眼睛在他身上冷然一扫,起身一把撩开车帘,朝方临笑道:“鄙人去岁经手的生意还真不少,实在记不清是哪一桩了,大人总得给鄙人说清楚,鄙人才好跟您回去不是。”他忽而挑眉,“何况大人是哪个衙门当差的?不报上名号来,恕鄙人不能从命呢。”
方临向来是个说话少办事狠的性子,哪有那个闲心和他磨叽,将官府的牌子往他跟前一亮,手中长刀寒光一晃一晃的:“在下只管奉命办事,颜掌柜请吧。”
呼衍朗面色不改,嗓音却忽的一沉:“若是鄙人不肯呢?”
方临冷冷道:“那便得罪了。”
后头的人马呼啦啦围了上来,在马车四周紧紧落了一圈。
呼衍朗的剑眉愈加凌厉起来,指间银光一闪,短刀略着寒光便冲方临飞刺了过去,方临竖刀回挡,叮的一声火星飞溅,钢刃划出一道利弧,深深扎进车辕,手中长刀凌然朝他袭来。
呼衍朗回身一闪,袖中短匕旋出,刃花交错间,方临已经逼近到了他的近前,呼衍朗后背向下一压,堪堪回过一击,想撤身进车里时,被对面刀尖灵活一挑,划裂了他的袍袖,血倏地冒了出来,就在要抵上他喉咙的那一刹,呼衍朗的手忽然捞进车厢,迅速将缩在里头的那一团拽出来挡在了身前:“都别动!”
方临手腕一顿,锋利刀尖在呼衍甫脑门的前一分硬生生停住。
呼衍甫大惊:“你干什么!”
呼衍朗充耳不闻,手中短匕划出半个圈儿,毫不留情地比在了他脖子上,朝方临冷声道:“放我走,不然我让他死在这。”
方临扫了抖成筛糠的呼衍甫一眼,冷笑一声,手中寒光泠泠的刀作势就要劈过来,呼衍甫嗷地叫出声:“别杀我!你们敢杀我!我是呼衍都尉的嫡子!”
长刀在他颈边猛然顿住,血丝倏地漫上了刃尖。
这下两把刀都挨在了他脖子上,呼衍甫冷汗涔涔,眼泪都要飙出来了:“我今天要是死在了陈中,我爹必率万骑踏平了这川城,你试试看!”
呼衍朗轻笑一声:“都尉爱子如命,你若动他,陈狄两境别想安宁了。”
方临的声音仍然冷冰冰的:“我凭什么信你?”
呼衍甫脑子里白光一闪,忽而叫道:“敕牒!我有敕牒!”说着哆哆嗦嗦摸进怀中,将那张纸摸了出来。
他以谍者的身份潜入陈中,自然会乔装改名,可为了保险,来之前还是把可以证明身份的敕牒带在了身上。
方临扫了几眼眼,手指一紧,险些将那张纸捏破。
呼衍朗低沉的嗓音响在耳边:“想清楚了么,大人。”
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方临反手将刺蝶往呼衍甫怀中一甩,冷冷收回长刀,转身丢下一句:“撤。”
人马散去,路上积水被踢踏的啪啪作响,呼衍朗将短匕从身前人的脖子上拿开:“进去吧。”
呼衍甫一把护住脖颈往外渗血的地方:“你疯了,竟敢拿我当挡箭牌!”
呼衍朗冷冷道:“不这样办,你还想被他捉回去么,我带着你,好歹你还可以说是凭自己的本事回去的,否则让陈人大张旗鼓的遣送回去,由其敲山震虎不谈,你和呼衍家的脸就有地方搁了?”
呼衍甫的质问一下堵在喉咙里。
呼衍朗冷笑一声,摁住臂上伤口折身坐回了车厢,马儿嘶鸣一声,拉着车继续沿路朝前驶去,徒留下一片泥泞的积水。
. . .
天色一直未有放晴,外头阴的厉害,苏阆手腕上那条剑疤又隐隐作痒起来,且有愈加厉害之势,苏阆不怎么怕疼,却每每都被这股子痒劲儿闹的没了脾气,坐在窗户底下又搓又挠,很不得抱过阿桃来让它给自己一爪子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成斐从门外进来,边朝她走过来边道:“怎么了?从窗户外头就看着你好像不大舒坦。”
苏阆举起被抓的发红的腕子,苦着脸撇了撇嘴。
成斐被她的表情逗笑了,捞过她的手腕揉了揉,他才从外头进来,手指上还带着湿润的凉意,力道也轻重适宜,触到肌肤上立时舒坦不少,苏阆神色缓下来,由他揉着,斜靠在案上舒了口气。
懒懒阖上眼睫时,忽而听他温声道:“我今日回府,和父亲说了你我的事。”
苏阆睁开眼,坐直了身子。
成斐抬眼对上了她的眼睛:“父亲说…苏女率真,可为良妻。”
苏阆闻言,漆黑的眸子旋即似染了星光,冲他弯了弯眉眼。
她虽一直觉得和成斐在一处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是被人认可了还是说不出的开怀。
何况这个人还是成斐的父亲。
成斐亦笑了笑,揉着她的手腕,话锋却稍稍一转:“只是咱们两家定亲的事,可能要缓一缓。”
第46章 占卜
苏阆疑惑道:“怎么了?”
成斐的目光落在她腕上:“父亲病了, 大夫说是积劳成疾,需得将养些时日,定亲要循的礼一时还没法张罗。”
苏阆恍然抬眼, 担忧道:“成叔病了?没大碍吧?”
成斐道:“已经向皇上告了假了, 好好休养便可,放心, 没事。”
苏阆点点头,捉住了成斐的手:“那我要去探望一下的罢?也是做晚辈的礼。”
成斐揉了揉她的头发:“好, 父亲也想见见你。”
苏阆朝他宽慰一笑, 低头去摆弄成斐给自己揉着手腕的修长手指。
房中沉静下去, 成斐望着她干净的眉眼,眼底才积攒起来的一点笑意缓缓散了。
成相一朝患疾,不能再理政事, 成斐和其他一些才上任的官员资历尚浅,无法接手,其他文臣不知怎的,大多互相推诿, 江涵迫于公侯和不少老臣的压力,只得暂时将成相管着的部分朝事过给了襄南候。
他才接管了这些事,就把成相前些日子新提拔的年轻士子打压了下去。
成斐眉间微锁, 脸上的神情也有些凝重。
翌日苏阆便去相府,见到了成斐的父亲。
成相年近半百,已然两鬓花白,因在病中, 精神也不大好,见到苏阆来,还是坐起身,唤她到近前:“阿棠来了。”
苏阆听见他直接这样唤自己,完全是一个长辈对着自己喜爱的小辈很自然的反应,丝毫没有当了几十年丞相的架子,意外中又觉得有些亲切,应声上前过去坐了,寒暄了几句,因考虑到成相还病着,不好太叨扰,也没耽搁多长时间,便和成斐一起走了出来。
“父亲很喜欢你,”成斐握了握她的手,“昨日服药时,他还说我眼光不错来着。”
成斐没说,成相对苏阆的好印象,大抵是从她拒了何良的事,把自己儿子赶出将军府那回的作为就种下了。
他这样想着,扬了扬眉。
苏阆笑着捏一捏成斐握着自己的掌心以作回应,两人才出府门,街上远远的传来一阵叮铃当啷的声响,须臾,地上不知从何处滚过来三个铜板,正停在苏阆脚边,在铺地的青砖上晃悠两下,仰摊在了地面。
苏阆和成斐相视一眼,正要继续往前走,街旁巷子里突然冲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影:“别动!那是我的!”
成斐拉着她往后退了两步,那人已经趿拉着破鞋冲到了近前,苏阆才看清这人腰间系着快看不清颜色的黄丝双穗绦,胳膊上搭着条秃毛的拂尘,依稀辨别的出是个方士。
因为跑的太急,方士头上的布巾歪歪斜斜,险些掉下来,随手一扶一系,乌遭遭的头发扎成个老鸹模样,抢宝贝似的蹲下身把那几个铜板拈到了手心儿里,才站起身来,冲着两人咧嘴一笑。
成斐向他点了一下头,握住苏阆的手准备离开时,身侧的人突然叫道:“二位等等!”
说完不待他们回答,追上前去,围着二人转了两圈,细细的瞧。
这人怕不是个疯子。
苏阆忍了忍:“还有什么事?”
那厢挠挠后脑勺,嘟囔道:“啧,你们小两口儿…”他话音未落,掂了掂手中铜板,先前还稀罕的紧,下一刻便狠狠朝天抛了上去,咻咻几声,紧接着便重重砸向了地面,又是叮铃哐啷一阵乱响。
这人肯定是个疯子。
苏阆扶额,拉了成斐的手就往前走,身后被撂下的人猫着腰挨个去瞧掉在地上的铜板,嘴里叽里咕噜了片刻,忽而起身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