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范垣早有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不是他故意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引蛇出洞”,又怎么会……
那会儿他在大理寺诏狱,看似坐以待毙,实则运筹帷幄,那些反叛朝臣们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只怕就像是死到临头的跳梁小丑般不堪。
他怎么会做到那种地步,又怎能做到那种地步。
琉璃举手,无意识地扶着额角,血液在血管里突突乱窜,让她耳畔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可如果真是这样,当年她在范垣的眼里,又是什么。
怪不得,那天她去大理寺“请”他出诏狱,他的眼神里,会是那样,有些冷漠不屑,又有些许怜悯。
只因为他早就料到了一切,也许,早就想看她怎么出乖露丑,到他面前乖乖地忏悔求饶。
突然琉璃想,假如那天她没有主动去大理寺……那,在范垣收网反杀之后,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也许连被他要挟的机会都没有,就跟那些被他推上刑场的朝官们一样,人头落地。
毕竟,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间。
“所以我说,”郑宰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可不必过于担心,谁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又是范大人的设计?”
所有飞舞的思绪在瞬间停顿。
昏迷之际,琉璃听见温养谦焦急地叫道:“纯儿!”与此同时,还有明澈突然响起的哭声。
第100章 抽丝
琉璃醒来之时,已近黄昏,缓缓吁了口气,耳畔听有人道:“醒了醒了,阿弥陀佛。”
睁眼看过去,光影闪烁中,几乎认不得面前众人是谁。
那慈眉善目的妇人柔声问:“纯儿,你怎么样了?”
模样清俊的少年道:“妹妹,你可好好的。”
还有个面带忧色的女子说:“太医说了不打紧的,咱们都不要慌,让妹妹缓口气再说。”
琉璃看其容貌听其说话,心下终于反应过来,认出面前的是温姨妈,东城,还有范彩丝三个,小桃等丫头都在外围。
琉璃忙要起身,彩丝从后扶着她,温姨妈道:“慢着些,留神头晕。”
琉璃打量众人,顾不得说别的,先问道:“明澈呢?”
温姨妈道:“才吃了点子粥,哄着她睡下了。”
琉璃又问:“四爷……”
东城在旁说道:“四爷的事儿还在查,表哥在外头走动询问,一有消息就会回来告知。”
彩丝也说:“不怕的,以前天大的事儿都经过来了,还怕这个呢?”
琉璃在众人的簇拥下,先下了地,去看望过明澈。
小孩子蹙着眉心睡了过去,睡容依旧天真无邪,琉璃打量了会儿,看看外头的天色,转头对温姨妈道:“母亲,我想进宫一趟。”
温姨妈忙道:“这时侯去什么?进去了又不能怎么样,听说女婿叫你留在家里静静等候,先前你哥哥也是这样叮嘱的,自然是要听他们的。”
彩丝也说道:“妹妹,就听他们的话,外头的事儿自有男人们自己料理呢,你且照管好自己,还有明澈呢。”
只有东城不言语。
琉璃想起郑宰思先前跟自己说过的话,虽然也认同他所说,觉着先前大理寺那一遭儿是范垣的计,但是在琉璃看来,现在这一场,却十有八九是未必的。
琉璃心里明白,范垣先前所做的那些,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他才背水一战,但是现在,两人已经成了亲,又有了明澈,除了不能跟儆儿相认,不能常常跟那孩子在一起,其他的再无所求,而对范垣来说……琉璃想不通会有什么,能让他冒着失去这所有的危机,铤而走险。
他若真的如此,那才是疯魔了。
然而琉璃却宁可这一次仍是范垣的设计。
毕竟,如果是他的设计,必有顺利破解的法子,但如果不是,甚至是别人的套,那可就难说了。
先前不管何等忙碌,范垣都会抽空回来看望他们母女,如今一天一夜不曾回来,可见情形非同一般。
琉璃坐不住了。
她得进宫,她想要见到范垣。
***
养谦在外头打探了半天,回到范府,却听说琉璃乘车进宫去了,养谦大吃一惊,忙问为什么不拦着。
温姨妈道:“你妹妹担心四爷,执意要进宫去瞧瞧,我跟三姑娘劝了半晌,她总是听不进去。”
此刻时候已经不早,彩丝先前正要告辞,恰见到养谦回来,彩丝就止步行礼,又说道:“哥哥在外头听说什么消息了?”
养谦失望地摇了摇头,心头有些沉重。
除了从郑宰思口中得知的那些详细外,其他竟再不可得,加上宫禁都比往日严密,可见此事非同小可。
彩丝说道:“既然如此,让妹妹去试试也是好的。向来妹妹很得皇上的意,未必会如何。”
养谦感激她雪中送炭,便道:“这半天劳烦二妹妹了。”
彩丝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客套。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探望。”
彩丝去后,养谦对温姨妈道:“我还要去宫外打探打探才好。”
温姨妈忙道:“等等,你家去了没有?”
养谦摇了摇头,温姨妈道:“你媳妇一个人在家里看着沛儒,我这会儿又走不开,你倒是该回去看看她,免得她也不知道怎么样,白担着心。”
养谦道:“也好,我先家去探一头。”
说着分别,养谦先回了温家,果然李氏正焦急非常,满地上蚰蜒似的乱转,见养谦回来便抓住问道:“你一整日忙什么去了,婆婆也急着去了范府,你终不成也是为了他们?”
养谦见沛儒正在小床上玩耍,便走去把沛儒抱了起来哄逗,一边道:“四爷还没消息呢,妹妹先前又进宫去了,母亲现在范府帮看着明澈,我倒要去宫外再哨探哨探。”
李诗遥愣住了,继而叹说:“这会子你去宫外干什么?白等还罢了,倘若有个什么牵连,把你也牵扯进去,叫我们母子作何打算?你又帮不上忙,如今只自保就是了,何必跟着乱忙!”
她这一高声,未免惊吓到沛儒,哇地哭了起来。
奶娘忙过来接了沛儒过去,养谦皱眉道:“妹夫出了事,难道我不该帮手,难道你让我抱着手站在边上看?说的什么话。”说罢竟不再跟李氏多嘴,迈步往外去了。
身后李氏气的叫说:“什么妹夫,平日里人家风风光光的时候也没看你沾半点光,如今人家倒霉了,你反而一门心思往上扑,你小心真的惹出事来!”
养谦走的快,隐隐约约听了几句,暗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妇人之见。”
养谦出门,起码带了小厮往皇宫而去,他之所以只回家飞快地探了一头不敢耽搁,心里本存了个念想,毕竟先前他只在宫门口一站,就招惹了些嫌疑,如今非常时期,琉璃又不是奉召,只怕也进不去的……所以他赶着来。
不料到了宫门口,却并不见有什么车马,忙问门口的侍卫:“我妹子,是了……范家四奶奶可来过?”
一名相识的侍卫悄悄地说道:“先前少奶奶来到,里头有公公传了皇上旨意,请了进去。”
养谦又打听里头有没有别的信传出来,侍卫说道:“先前内阁几位阁老都进了宫,还有郑国公家的……其他就不知了。”
这时候日影渐渐地消失在重叠的殿阁之后,显得宫门前格外地森凉。
温养谦踱了两步,回头望向宫门之中,却见有许多人正纷纷地往这边走来,养谦定睛细看,认出是郑国公的家人,还有几位内阁辅臣。
***
琉璃往内而行的时候,正遇到郑国公一干人等,个个都是满面肃穆,隐隐地有些悲怒交加。
两下撞见,有人便看向琉璃,眼中流露憎恨之色。
为首的老国公却目不斜视,脚步匆匆地率众子弟去了,琉璃从旁相看,却见其中并无郑宰思。
将到景泰殿,是陈冲匆匆地从殿内出来,拾级而下迎住琉璃。
陈冲道:“您怎么这会儿来了?”
琉璃道:“四爷呢?”
陈冲抬头看一眼殿内:“范大人如今正在麟德殿里。您放心,并没有任何为难,只是郑国公一干人等要求之下,才委屈大人暂时留驻。”
琉璃微微迟疑,才又问道:“皇上……是怎么想法?”
陈冲道:“皇上,唉,如果只是郑氏夫人这件事,皇上未必会这样大动干戈,但偏偏又牵扯出昔日的先皇太后之事,那可是皇上从小的心病。”
琉璃道:“真的……郑氏夫人的死,跟……皇太后一样?”
此刻两人已经到了殿门口,只听到里头问道:“纯儿来了没有?”
陈冲只来得及向琉璃点了点头,便往前一步,扬声禀道:“诰命夫人到了。”
琉璃进殿,远远地见朱儆坐在长桌之后,她心事重重,缓步上前。
朱儆默默地望着她,起初也并没有说什么。
琉璃心中无声一叹,低头唤道:“皇上。”
以前琉璃进宫,朱儆都会喜喜欢欢迎上去,两个人之间仿佛并无隔阂。
而且琉璃第一次进宫是随着冯夫人的,那时候她还痴愚之名在外,所以并没有对朱儆行礼,而朱儆也不以为忤。
此刻突然回想起来,不仅仅是那一次,此后琉璃每次进宫,或者见了他,都不曾行过朝拜之礼。
最离奇的是,自己竟从来没觉着有什么不同,更加没想过什么失仪欺君之类。
直到现在,因为范垣的事,他改变了心境,默然注视间,才想到了这一节。
朱儆猛然间想起这所有,心中暗自惊疑。
“你、”如骨鲠在喉,朱儆咽了口唾沫,突地问道:“你见了朕,为何不跪?”
琉璃一愣。
原来这会儿琉璃满心想到的都是范垣如何,猝不及防给朱儆问了这句,便抬头惊看着他。
她当然不能跪,甚至从来没想过要跪。
她见了郑氏,见了严妃,可以行礼,毕竟她们曾经同是先帝后宫,且都是琉璃叫过姐姐的人,向她们屈一屈膝,不算什么。
但是朱儆……并不只是屈膝那么简单。
而别人纵不知道,琉璃自己心中清楚,母亲跪儿子,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任由发生的事。
当初仗着“痴愚”的名,幸而朱儆也小,尚能蒙混过去,此后又熟络的很,朱儆从没在意计较这些,而琉璃也渐渐忘怀了。
没想到在这时候却翻了出来。
琉璃惊异地望着朱儆。
如果是其他人,经过皇帝这般质问,只怕立刻就要跪倒在地。
但琉璃并没有动。
朱儆看的明白,她的目光之中并没有畏惧,惶恐,而只是惊愕,意外,不能相信,甚至还有隐约的悲感。
朱儆的心没来由跳了几下,终于不等琉璃回答,便转开头去:“罢了,你进宫来,是为了少傅的事吗?”
琉璃才慢慢地低下头去:“是。”
朱儆看着桌上的镇纸玉狮子,上次给明澈摔坏了的一角从未这样醒目刺眼。
朱儆道:“那你可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琉璃摇头。
朱儆移开目光:“郑氏夫人身死,少傅是最大的凶嫌,先前郑国公跟家人进宫,求朕为他们主持公道。郑氏夫人毕竟曾是皇后,事发又是在宫里,朕……绝不能姑息。你可明白?”
琉璃道:“是,我明白。”
朱儆见她神色平静,并没有哭哭啼啼的样子,便又说道:“好。所以为了免得众人说朕偏袒大臣,所以只能委屈少傅暂时在宫中配合大理寺跟内廷司的调查。你……可想要见见他?”
“是。”琉璃的回答仍很简单。
朱儆看着她镇定的神色,听着她的回答,不知为何竟生生地品出了一丝疏离。
小皇帝心里隐隐地有一丝火气,只不知该向谁发泄,把那玉狮子捏在掌心,用了几分力,朱儆才说道:“纯儿,有一句话朕得告诉你,现在虽只是调查,但如果真的查明了范垣跟郑氏夫人的死有关,朕也是、绝不放过的。”
琉璃的心有些微凉,她定了定神才道:“皇上,我……我相信、四爷他绝不是、不是凶手。”
朱儆拧眉:“你是想维护他?”
“不是维护,”琉璃低下头:“我只是,相信四爷的为人,他绝不会害郑氏夫人。”
凡事都要有个因,假如范垣毒害自己,琉璃是知道原因的——毕竟她辜负范垣良多,他心中的恨无法按捺也是有的。
但对郑氏?一个废后,一个在后宫安然过了这许多年的局外人,好端端的,范垣跟她过不去干什么。
何况纵然真有心过不去,以范垣的身份,又何须亲自动手,而且还给人撞个正着。
如此不上台面的低级行事,除了之前郑宰思大胆提出的那个建议外,就只有遭人陷害一个可以解释了。
琉璃在麟德殿的偏殿见到了范垣。
此刻宫中已经上了灯,灯影幽淡中,范垣坐在长桌之后,正在看一本书。
琉璃一眼看见他,竟不由地想起了前世在大理寺诏狱,望见的那个瘦骨嶙峋的背影。
可是此刻他的神色如此安然,就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琉璃盯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在朱儆面前信誓旦旦的说相信范垣,但是现在看着这个人,却仍是猜不透他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她慢慢地停下脚步,就在这时候,范垣抬眸。
灯影下,凤眼微挑,这双眸子里原本流露出的是清晰的锐色,但就在看见琉璃的一刹那,明锐的光芒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浅浅温柔的笑意。
琉璃更加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