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言语,迈步往前。
才过郑家姊妹身旁,却又停住。
转头望着眼前的两个女孩子,琉璃说道:“我答应你们,假如郑氏夫人是给四爷害死的,我这条命,也一并赔给你们,如何?”
两个女孩子听了,各自震惊。
郑佳颖还要再叫嚷,却给郑佳慧一把拉住:“您说笑了。”
琉璃淡淡道:“并未说笑。我同四爷是夫妻,自然是共进退。”说完之后不理两人,径直去了。
***
就在琉璃去后,郑家姊妹也相继离开了。
此刻夜幕降临,天边一轮残月,冷冷悄悄,仿佛是给凛冽的寒风给吹的瘦而憔悴。
麟德殿内,范垣缓缓在桌后落座。
他并没有表面上看来的这样平静。
他心中正在盘算一个“决定”,但就算心机如他,也拿不准这个决定一旦执行后,后果如何。
可是,好像已经瞒不住了。
他苦苦隐藏的那个秘密,似乎终于到了该揭开的时候。
唯一不幸中的侥幸是,他不是亲口对琉璃“说明”。
“咕咕咕。”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夜枭的啼声。
范垣的心忽然无风而动。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凄惶的令人悚惧的突变之夜,他一辈子从没有过那么恐惧的时候。
他只得收敛心神,让自己去想琉璃此刻是否回了范府,明澈是在哭,还是在玩耍。
心境才慢慢地平复下来,而就在这时候,脚步声从外传来。
有人道:“范大人,皇上有请。”
范垣等的就是这一句。
又像是他等了不止是这两天,而是自从琉璃身故后,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声。
——等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长大。
等他能承受这一切为止。
范垣起身,抖了抖衣袖,转步从桌子后走了出来。
随着太监来到了景泰殿,小皇帝坐在几案后面,眼见要过年了,朱儆也十二岁了,已经初具了小少年的风范,早不像是当年那个惯会靠在陈琉璃怀中撒娇,平日里坐都坐不稳当,随时都会满地打滚的娇纵孩童。
朱儆的长相上,有几分像是琉璃的秀丽,但通身的英锐气质,却俨然是先帝一脉相承,楞眼看过去,几乎就以为是少年时候的先帝坐在龙椅之上。
范垣上前行礼。
朱儆在后望着他,忽然想起了始终不肯对自己行礼的琉璃。
这念头恍惚而过就给按下。朱儆道:“少傅。”
范垣道:“臣在。”
朱儆说道:“朕这次夜间询问少傅,不仅是为了郑氏夫人之事。”
“是。”
“你自然也知道,郑氏的死,跟当初先皇太后……死因几乎一样。少傅,对此你可有什么话说?”
“皇上想问的是什么?”
自始至终,范垣都只是淡然自若。
也许是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激怒了朱儆,小小少年心中强行按捺的怒火烧灼起来。
手握成拳,在桌上轻轻地击落。
朱儆道:“不要以为朕不知道,当年母后死的时候,表面说是急病,但母后先前明明一直都好好的,又怎么会突然病的就那样,我那时候小不懂事,这些年来却每每想到,日夜寝食不安,如今连郑氏夫人也突然这样死了,又是在少傅你的跟前死的,先前母后身死你也同样在……难道这只是巧合?”
陈冲在旁边,战战兢兢,听朱儆发怒,更是色变。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也没勇气开口的时候,只听范垣回答:“这当然不是巧合。”
陈冲窒息,连朱儆几乎也无法呼吸:“你说什么?”
范垣抬头,凤眼直视朱儆:“皇上。”
朱儆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皇上……已经长大了,”范垣静静地望着他,声音沉沉,“其实臣,一直在等这一天。”
朱儆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惧感,也许是因为范垣的反应太过超然,平静的超然。
“你、你说什么?!”
范垣道:“有些话在臣的心里埋藏了很多年,因为皇上年纪小,不会懂,所以从不敢说,但是现在……只怕已经到了该说的时候了。”
朱儆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你、你指的是……”
“就是先皇太后之死。”
朱儆的呼吸开始急促,鼻子却莫名的酸楚:“你、你说!你要说什么!你快说!”
但对朱儆来说,一方面极为渴盼真相,另一方面,却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范垣道:“皇上还记得,先皇太后出事之前,皇上你身边儿发生了什么吗?”
朱儆愣怔。
他其实有些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候他只是个五岁不到的孩子。
而且那一段又是他心底觉着至为可怖难过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好像揉碎了然后洒在水里一样,恍惚,模糊,不真。
他只清晰的记得那一段时间他极为难过,也十分难熬,仿佛他隐隐地有一种预感,自己的母后会离自己而去,至于什么原因,却有些模糊。
后来琉璃果然出了事,可见他的预感是对的。
“朕不记得了。”朱儆回答。
范垣道:“那皇上知道臣为什么会处死那几个皇上身边的得力内侍吗?”
“是……是因为他们得罪了你。”
“皇上不妨再想想,他们对您说了什么。尤其是杜三。”
朱儆屏息,瞪着范垣,他已经不记得杜三是谁了。
但耳畔却无端地有一句话跳出来“皇太后会离开皇上”,毒蛇吐信一样在他耳畔环绕,不停的提醒,撩拨。
朱儆用力摇头,想把这句话摇走。他自欺欺人而斩钉截铁地回答:“朕不记得了!”
范垣却并不追问这个,只话锋一转道:“那天晚上,皇上说自己肚子疼,是真的肚子疼吗?”
朱儆呼吸急促:“当、当然!”
范垣道:“皇上吃过药了吗?”
朱儆愣了愣,喉头有一股熟悉的苦味泛起:“吃了!”
范垣不疾不徐:“那时候皇上闹着让皇太后去陪你,那……太后在皇上那边,都做了什么?”
那是琉璃陪小皇帝的最后一个晚上。
面对朱儆的撒娇,她温柔的许诺说“母后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你”,然后就……再也不能见了。
朱儆忘记了所有也模糊了所有,可唯有那一幕最为真切,无法忘怀。
泪在瞬间模糊了小皇帝的双眼:“母后陪着朕……给朕宽心,给朕揉肚子。”
竭力强忍,却几乎仍泣不成声。
“还喂了皇上吃药是不是?”
朱儆吸吸鼻子:“是……”突然觉着不对。
“药”,这个词跃入耳中,竟让朱儆心里有些难过,不舒服的很。
那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模模糊糊又在耳畔响起:“皇上……这个药,给皇太后吃了,就再也不会离开皇上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只是要偷偷地叫太后服下,不然给人知道了就不灵了。”
朱儆摇了摇头,想让自己停下来。
但是这回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无法收拾一样,零零碎碎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猛然间跳了出来——
那夜他假装腹疼窝在榻上,等母后来探望自己。
因为那段日子他一直很不安,因为内侍经常在耳畔碎碎念提醒,他便总觉着母后会离开自己,所以格外的难过。
那晚上母子两人说了半天话,太医给他开了些丸药。
朱儆嚷着说苦,偷偷地从袖子里把那颗事先准备好的丸药取出来,求着让琉璃帮自己尝尝。
皇太后不疑有他,何况先前她也常常替朱儆试药,便以身作则地把药服下,还劝他:“儆儿瞧,一点也不苦。你也吃了吧?”
灯影中,那笑容温暖灿然。
——哗啦啦!
小皇帝受到巨大惊吓般猛然起身,又似脱力般猛然跌倒。
桌上的笔墨纸砚并奏折书籍等随之被推倒一地。
第102章 懂得
陈冲急忙冲了过去,将小皇帝扶了起来。
朱儆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心中有个声音狂怒地在大叫大喊,像是至极至深的绝望,又像是垂死挣扎的否认。
他想藏起来,避开这个声音,但这声音却是从他心底发出,而就算偌大皇城,豁达天下,却终究没有他能安稳藏身的地方。
像是铺天盖地的夜影迅速笼罩了朱儆,被那股排山倒海似的巨力挤压,三魂七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几乎都难以承受,要随之而化成碎片。
在陈冲的声声呼唤之中,朱儆抬起头,看见了前方静默而立的范垣。
范垣的脸色仍然是那样沉静,跟朱儆此刻的魂飞魄散四分五裂,天壤之别。
刹那间,前尘旧事冲上了朱儆的心头,就像是落水将溺亡的人发现了一个站在岸上的人,偏那人近在咫尺。
他所做的就是一把抓住。
小皇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对。”
第一个字说出来后,接下来的好像就容易许多了,“你胡说,朕、朕……什么也不记得!”
他仓促,慌张,而不由分说地否认着一切,但这还不够。
“是、是你!”不知为什么,口中自动就跳出这两个字。
朱儆愣了愣,却身不由己似的,继续说道,“一切都是你做的!对,是你!”
少年的声音有些尖利,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响动。
范垣的反应仍是那么“习以为常”,就像是被皇帝指控的不是自己,就像是他不知道这指控背后的后果。
但事实上,却没有人比范垣更加清楚,此刻他的这份淡定自若,正是因为已经早就知道了,当往事终于揭穿,小皇帝的反应会是什么样的。
他本来可以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他也知道此刻选择告诉朱儆,仍是极大的冒险之举。
就像是当初在演武场上教小皇帝射箭,却不慎射伤了士兵。
就像是那次他微服私访,却遇到了刺客行刺。
前车之鉴,他也怕自己操之过急,拔苗助长,从而适得其反。
但已经不想再继续沉默下去了。
自从陈琉璃被误杀的那夜开始,他牢记琉璃的遗言嘱托,同时也是为了家国天下的前景着想,所以,强行按捺心中的悲愤,惊怒跟恼火,尽心竭力地教导着她最爱的这个孩子,侍奉这位一国之主。
后来,面对琉璃的质问,他从最初的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到一次次的违心不答,这一切,无非是他知道,对于琉璃而言,她毕生至为珍爱的只怕就是这个孩子,假如得知是朱儆亲手害死了自己,叫她情何以堪,如何接受?
所以宁肯让琉璃恨着自己,也不愿意让她知道,害死了她的,正是她视若珍宝的朱儆。
但是他毕竟低估了郑氏。
***
当年范垣也不是没怀疑过郑氏的,只是那会儿杜三将所有罪责兜揽了过去,并痛斥范垣图谋不轨,说是奉了先帝的密令,倘若皇太后跟范垣有任何不轨,便即刻行密令让太后殉葬以全名节。
先帝深知范垣跟琉璃之间的瓜葛,也不是没疑心过,所以那时候范垣才刻意跟琉璃保持距离,表面上只冷冷淡淡的。
如果说先帝临去留下了这道密旨,倒也不是不能够的,所以范垣才信了,到此为止。
郑氏才也因此成了漏网之鱼。
上回御膳房所赐的糕点上的毒,跟先前害死琉璃的那种不是一样的,更何况很快严雪自己承认了,所以范垣并没有仔细往郑氏身上想。
直到郑氏最后摆了这一道,实在够狠。
郑氏服用的是跟琉璃一样的毒,这样一来,自然会引发御医的注意,也会引发朱儆的疑心。
而且一个是皇太后,一个是废后,且两人死的时候范垣都在跟前,所以说范垣简直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另外,之前琉璃身故,范垣因为顾及朱儆年纪小,这样小小年纪的孩子若是知道自己亲手害死了母亲,只怕一辈子都要毁了。
又加上琉璃的遗愿,所以范垣只严命所有人都噤声不语,更加大肆清洗宫中可疑人等,对外只粉饰太平说皇太后只是急病罢了。
这样乃是为了保护朱儆。
但是现在给郑氏夫人如此一招,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似的。
当然,郑氏也知道,自己这样一招是破釜沉舟,范垣自然会知道所有事情都是她暗中所为。
如果范垣想要洗脱罪名,大可向皇帝坦诚一切,说明真相。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势必要提起往年之事,也势必会让朱儆知道他亲手害死了他的母后之事,而皇帝知道真相后是何反应……无人能够预知。
所以郑氏自戕,便把范垣推倒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不管范垣做出如何选择,都注定了无法了局。
现下,范垣仍似在风口浪尖上。
朱儆无法接受自己所知道的真相,反指责范垣。
范垣望着惊怒交加的小皇帝,终于说道:“从皇上小的时候,我以少傅身份,从来对皇上十分严格。”
他的声音一如往日般沉缓平静,就像是先前给朱儆上课上后一样。
朱儆拧眉望着他。
范垣道:“我对您说过多少次,皇上的一言一行都该留意,因为,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话,一件事,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甚至害死千千万万人。”
朱儆心头一震:从小到大,范垣说的最多的就是这句。
比如那次他纵容小狗圆儿的时候,比如在演武场的时候,比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