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床笏——八月薇妮
时间:2018-05-23 11:46:43

  严太妃眼睁睁看着那人影,不禁苦笑。
  自从投身风尘后,多少回迎来送往,对于男女之间的事几乎本能地十分厌倦,也有很多客人“爱”她。
  有人爱她爱的一掷千金,日夜沉迷,也有信誓旦旦在她面前表示非卿不娶的,还有想把她迎进门当小老婆,或者休了家里糟糠把她扶正的。
  起初严雪不开眼的时候,面对那些赌咒发誓的脸,也曾有过一两次的动容,但很快,那些男子便都纷纷露出了真面目,他们所贪图的,无非只是她的身体而已。
  后来那个试图强取豪夺的程达京小舅子,不过是表现的赤果直白了一些而已,其实那些人跟他也不过是殊途同归。
  甚至端王,看似是个温存体贴的,且又身份尊贵,京城里那些有头脸的青楼女子,哪个不眼巴巴地盼着能给端王青睐一眼,但端王偏看上了她。
  对于端王的垂青,那会子的严雪,心里却是说不出的烦闷。
  她原本该极为知足,毕竟以她的出身,就算此刻再清白,也终究有年纪大了的一天,终究也是坏了名声,哪里会有好人家想要,最好的下场,或者嫁给个小门小户的当个主母,或者与人做妾。
  能跟端王攀上关系,简直似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莫说是青楼女子,就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儿或者那些大家闺秀们,都眼热的很。
  所以在端王表现出对她的喜欢之后,严雪始终欲拒还迎,并不对端王十分亲近,众人大惑不解,纷纷认为她是故意耍手段而已。
  殊不知,对严雪来说,端王自然是极好的恩客跟“一把伞”,能给她遮风挡雨,还能提升她的身价,但另一方面,严雪在跟端王相识的第一天,她的心里似乎就有一个预感,她注定逃不脱了,这个看似温柔风流的王爷,虽始终对她以礼相待,却绝对并不只是表面上看来这样“淡然随意”。
  而如果跟端王牵扯不清,那在她心底的另一个人,就也注定再也不能够有什么了。
  只是严雪虽然预感到自己逃不脱跟端王的羁绊,却着实想不到,自己会是以那种方式跳到端王手里。
  甚至可以说,是被那个人一手把她推到了端王怀中的。
  那双无情的凤眸在眼前晃动,严太妃凝视着,不禁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恍惚中,有人道:“阿弥陀佛,怎么伤的如此严重?”
  是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严太妃却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隐隐地老嬷嬷道:“是给滚水不小心烫伤了的。”
  先前那人道:“怎么都没有涂药呢?”
  “已经涂了好几回了,只是涂上后就又给冲了下来,太医又说这烫伤是不能包扎的。”
  那人道:“我听说有一种鹿血合的药膏,治疗这伤最好,怎么没用?”
  嬷嬷答不上来,却听是太医的声音道:“禀娘娘,起先太皇太后在的时候,怜惜那鹿受苦,不许再割鹿放血,所以竟没有备那种药。”
  “哦……是了,我一时忘了,我倒也听过有这件事,还听说把那养着取胆的熊也都赦了呢,这却是先皇太后的大善心了,阿弥陀佛,善哉,她做了这许多好事,此刻应该早已经早登极乐,成为不死法身了。”
  严雪模模糊糊听到这里,心头猛然惊醒,终于明白这在自己榻前的是何人了。
  她试着睁开双眼,依稀看到一个极为素淡的影子,若隐若现地在面前。
  只听那影子沉声又道:“众生皆苦,如今太妃遭受这等苦楚,怎好不紧着救治,且这烫伤非比寻常,一旦耽搁,谁知道会闹出什么大事来。却也顾不得了,先皇太后向来慈悲,自然也不忍看太妃如此受苦,你们不用再忌讳违抗了她的遗命,只快快地去便宜行事,如果皇上责怪起来,就只说是我说的罢了。”
  太医听了,只得答应,便退了出去,想法儿炮制药去了。
  严雪定定地看着那影子,轻声唤道:“娘娘?”
  眼前的人微微地转过身来,宫灯的光芒下,照出一张有些寡淡的脸,因常年的吃斋茹素,先前的废后郑氏的身形比没有辞去凤位前更消瘦了许多,原本秀美的脸也多添了几分肃穆庄严。
  她凝视着严雪,终于微微一笑,笑容给这张令人有些生畏的脸上多了几分慈蔼:“妹妹醒了?”郑氏俯身,轻轻地在严雪的手上握了握。
  严太妃看着这张恍若隔世的脸,也想回给她一个笑容,但过于强烈的剧痛已经让她的神经都麻痹了,竟然笑不出来,只是身不由己地望着郑氏,挣扎着微弱说道:“您……怎么来了?”
  郑氏半带哀怜地看着她:“我如何能不来?我今儿念经的时候,一阵阵地心血涌动,总觉着会出什么事儿,果然便听人说你伤着了,自然是要来看看的。”
  严雪喃喃道:“请、恕我无礼了。”
  郑氏温声道:“说的哪里的傻话?没什么比你好好养身子,快些伤愈好转起来更要紧的了。你放心,等太医制好了药,就很快不疼了。我回去后,也会多给你念几卷经,让菩萨保佑你快快的好起来。”
  郑氏说罢,又握了握严雪的手:“你好生歇着吧,我改日再来探望你。”说完后,便自去了。
  郑氏去后,严雪如在梦中,分不清废后到底是来过,或者还是自己疼极之际生出的臆想而已。
  她辗转之中,终于熬到了后半夜,太医终于得了郑氏所说的鹿血膏回来,给严雪厚厚地在手臂上敷了一层。
  这鹿血性最热,其中却加了清凉的龙脑、薄荷等,用秘法熬制,对付烫伤最为有效,一面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另一面却也能清凉镇痛,加上药膏极黏,伤口渗出的血才无法冲去。
  严雪渐渐地觉着手臂没有先前那样火红的烙铁烙着似的疼痛难忍,又服了一碗药,不知不觉的总算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整个人便好多了。严太妃问嬷嬷道:“昨晚上可有人来了?”
  孔嬷嬷见醒了,忙回道:“正是呢,是皇后……是娘娘来探望过。”
  严雪这才明白自己昨夜所见并非幻觉。只是郑皇后自从主动辞去凤位后,便不再跟各宫中妃嫔交际,只顾在佛殿内昼夜念经诵持,这却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出来见人。
  只是严雪还来不及多想,突然又问道:“挽绪呢?”
  挽绪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宫女,从昨儿晚上似乎就不见了人,严雪醒悟过来,左右张看,仍是未见。
  孔嬷嬷面有难色:“她……她从昨儿就给内务司的人带了去了。”
  严雪一震,昨儿范垣来此的种种瞬间在眼前闪过,就像是同时有一阵寒风从心底掠过似的。
  定了定神,严雪道:“去,给我把陈公公请来!”
  孔嬷嬷知道她的用意,却劝道:“娘娘才刚刚醒,不能这样大动肝火的,还要保养自己的身子才好。”
  严雪正欲再呵斥,外间小太监突然道:“皇上驾到。”
  严雪听说,大为意外。
  孔嬷嬷过来扶着她,正咬牙要起来,朱儆已经走了进来,一眼看到,便抬手制止道:“太妃不要动!”
  严雪已经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只是这一动间,未免碰到臂上的伤,顿时脸色又白了几分。
  朱儆紧走几步来到跟前,人虽小,却极体贴,高举手扶着严雪:“太妃,快安生坐下。”
  严雪撑不住,只得往床边一靠,却仍望着朱儆:“皇上怎么这会儿来了?”
  孔嬷嬷早挪了凳子过来,朱儆坐在跟前儿,道:“才下了朝,太妃疼的可好些了?朕听说昨儿晚上太医院连夜捉鹿,放血调药来着。”
  严雪苦笑:“多谢皇上关怀,已经好的多了。只是……未免违背了先皇太后的仁德……”
  朱儆听了,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子,却又抬头道:“母后原先在的时候,常常说起太妃的好。如今太妃遭难,当然要不惜一切好生尽快地让太妃恢复,鹿血能够起到救人疗伤的大效用,自然再好不过了,母后一定是明白的,也一定会很愿意这样做的。”
  小皇帝一本正经,却又十分严肃地说了这番话。严雪听在耳中,眼圈迅速的红了。
  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终于忍不住问道:“皇太后……曾经跟皇上说起过我?”
  朱儆点头道:“这是当然了,母后还经常叮嘱我,让我也要谨记孝顺太妃呢。”
  不期然听了这句,严雪的两只眼睛顿时潮热起来,泪猝不及防地便涌了出来。
  朱儆忙掏了帕子出来,一边给她拭泪一边说道:“如今母后已经不在了,我却仍记得母后说的话呢,太妃也务必要好好的保重身子。”
  严雪心头悲酸交织,只顾落泪,来不及回答,便轻轻点头而已。
  小皇帝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要去,严雪突然想起一件事:“皇上。”
  朱儆回头,严雪道:“我身边的宫女挽绪,不知为何给陈公公带走了,她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我缺了她是不成的,皇上能不能让陈公公放她回来?”
  朱儆眨了眨眼,道:“太妃别担心,朕会告诉陈冲的。想必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叫了人去,若是没事自会放回。”
  朱儆说罢,抬脚去了。
  及至下午时候,挽绪并没有回来,陈冲却亲自来了黛烟宫。
  因为药膏得当,疼痛减轻,严雪的精神越发好了些,见陈冲上前行礼,便道:“陈公公,我的宫女呢。”
  陈冲道:“娘娘不必心焦,奴才正是为了这件事来的。自要给娘娘一个交代。”
  严雪双眸微微眯起:“交代?”
  陈冲说道:“正是。”说着往旁边使了个眼色,众宫女太监见状,便齐齐地退后。
  陈冲上前一步,道:“本来娘娘身上有伤,不该在这时候来跟您说些不痛快的话,只是又知道娘娘惦记着那奴婢,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怕不能心安。”
  “你只说就是了。”严雪淡淡道。
  陈冲说道:“是。既然如此,奴才就直说了。挽绪只怕是回不来了。”
  严雪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说什么?她为什么回不来?”
  陈冲半低着头道:“挽绪这奴婢,先前已经供认了她在点心里头下毒,意图谋害的事。”
  “她……”严雪才张口,又停了下来,终于道:“她在什么点心里下毒,又想谋害谁?”
  陈冲看她一眼:“娘娘何必为难奴才呢,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昨儿首辅大人来此,难道不曾说明白?”
  严雪语塞似的,又过了片刻才慢慢说:“好的很,公公果然跟首辅大人是同气连枝,相互照应,但是他昨儿在这说起温家的女孩子中毒,却也并没有提挽绪半个字,你凭什么把挽绪带走拷问?”
  “这……这也是首辅大人吩咐的。”
  “那好,你把他叫来,我要当面问他,他为什么要拿走挽绪,明明是我在他跟前儿承认下毒的,他怎么不拿下我?”
  陈冲沉默:“娘娘慎言。”
  “有什么可慎言的,”严太妃眼睛泛红道,“你们可真能耐,为了一个宫外的女子,把整个宫里翻的底朝天,我今日便跟你说实话,挽绪如果有事,唆使她行事的人自然是我,我也脱不了干系,你们要对付她,就先来对付我!”
  陈冲皱皱眉,突然道:“娘娘,据挽绪交代,毒是她趁着看食盒的功夫洒在点心上的,娘娘若说是您唆使的,敢问这毒是跟何人所要?”
  严雪道:“我自然是有,可告诉了你,岂非牵连了别人。你若是不信是我唆使,我再跟你说明一件事,你可知道宫里送出去的点心有四盒,为什么只那松子酥上有毒?”
  陈冲正疑惑不解此事,闻言道:“娘娘知道?”
  “我当然知道,”严雪冷笑道:“送出去的四盒点心,那椰香糯米糍跟蜜汁蜂巢糕都是甜软之物,老年人是最爱吃的。只要那温家的女孩子不是传说中那么痴愚,就该把这些东西留给范府里的长辈去吃。”
  陈冲心中一震:“那还剩下两样呢?”
  严雪道:“上回皇上请首辅跟那丫头午膳,引得整个宫里头轰动,纷纷传说。我也知道饭后的甜点里,她只吃了两个百合酥,她的口味如何,我自然清楚。”
  陈冲越发惊愕,没想到这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能成为致命的关键。
  严雪淡淡瞟了他一眼:“何况就算我不知道这个,宫里赐了四样,她总不至于把所有都送出去,四样之中必然是要尝尝一半儿。所以剩下的松子百合跟蛋香酥里,不管是哪一盘子有毒,都足够了。”
  陈冲从头听完,虽然释疑,但却一点轻松之感都没有:“这件事,真的是跟太妃有关?”
  “若不是我跟挽绪分析的清楚,她又怎会把毒下在百合酥里。”
  陈冲迟疑了会儿,问:“奴婢斗胆多问一句,太妃为什么这样仇视首辅夫人?”
  这个问题,陈冲本做好了严雪不会回答的准备。
  谁知严雪冷冷地回答道:“因为我讨厌她。因为她不配。”
  陈冲原地动了动,似乎很是不安:“但……”他张了张口,又紧紧地闭嘴。
  终于只问道:“那剩下的只有一个疑问了,这毒究竟是从何而来?”
  这次,严雪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陈冲淡淡说道:“陈公公,你如果想让挽绪当替罪羊,那就不用费心了。要处罚,自然从我这个罪魁开始。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劳烦你再请范首辅过来,我亲自跟他说,他要是不肯来,我……少不得亲自跟皇上去请罪。”
  陈冲苦笑道:“娘娘,好好的您又何必如此?可知道范大人还为了你,在皇上面前苦心遮掩呢。”
  严雪怔了怔,旋即道:“只怕他的好意我难以消受了。”
  陈冲毕竟曾伺候过后宫,也知道她的性情,想了想,道:“那好,奴婢负责把话传到就是,在此之前,请娘娘好好养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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