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老太君闻言,摇了摇头:“我看现在啊,是没人能听得进去老身的话了。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连当初那温顺贤惠的老四媳妇都敢骗我了。你吩咐下去,等孟家那边一有新动作——不,现在就可以了。我看延辉和她谈了一遭,什么用都没有,以后这媳妇也再不会踏进我杨家大门了,路上碰到孟家那姑娘,嘱咐下人小心说话。”
“明白。”杨排风站在佘老太君身边,眉目和顺地听着。
“那四将军太君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佘老太君略一思索,笑问杨排风,“排风,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四将军...他已经不是以前的四将军了。”杨排风低声回答。
“所以你觉得老身应该放他走?放他去大辽抱孩子去?还是,回到战场上,和他战场上的兄弟们、或是亲兄弟们针锋相对?”佘老太君摇了摇头,“我何尝不知道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延辉了。这几乎是他第二条命,光是从他的眼神老身就知道,这儿子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佘老太君说到这儿,苦笑了半晌,抬抬手,让杨排风陪着她一同坐下来,轻轻地揉着杨排风手背上的软肉。
“可是老身也还不能放他走。一来战场凶险,我不想让他再沾染半分。二来,”她拍了拍杨排风的手背,“你还记不记得延辉以前的样子了?”
“记得。”杨排风慢慢回忆道,“大将军说过四将军,说他的性格太过犹疑了。”
“不错。”佘老太君赞赏地看了看杨排风,说道,“也就你能懂老身了。”
她哀叹了一声,继续道,“延辉太优柔寡断了,可战场上最要不得的就是这四个字。当初他如何遭遇不测,这些我们都再没机会知道了。可是我看他如今,还存着从前的老毛病。”
她低笑,不知是为了木易身上这还残存着的一些相似而感到高兴,还是苦笑他就算是重活了一次,那点子让他失去第一次生命的特性还在他身上不肯离去。
杨排风在旁低低地应了一声,佘老太君似是收到了鼓励,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老身不能让他,至少不能现在让他去战场上做这个决定,哪怕是不许他成长、不许他变好,这个罪名老身也应了。”她喃喃道,“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啊,可不能再一个冲动就给丢干净了。那老身...还能再上哪儿去找他的骸骨啊?”
江湖茫茫,如今仅仅只是一个大辽与大宋的距离,可是若天人永隔...她还是宁愿他活的好好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是太痛苦了,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排风,你说在自己的儿子和朝廷面前,老身选了自己的儿子。是不是有违我杨家的历代忠骨?”
杨排风坚定地摇了摇头,手上抓着佘老太君的手也暗自用力,“不是的,太君,你这样,祖宗们都会宽容你的。”
“罢了,罢了,”佘老太君终于做下了一个艰难地决定,她抬起头,凝望着杨排风,眼含泪花,“就让老身自私这么一次吧。”
木易自从孟金榜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安安分分地在天波府里待着。
不知为何,天波府门前的护卫已经悉数撤了,佘老太君每天都不厌其烦地来他这儿寻他一同用饭,或是派杨排风来,叫他上她那儿一起。
前线的消息每天马不停蹄地往天波府里送,木易足不出户就可以探听到很多第一手的消息。
偏偏佘老太君在拆这些信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瞒着他,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叫他一同看看,提些建设性意见。有时候他说的话正中她吓坏,她还会夸赞他两句,晚上叫杨排风多准备两道菜。
日子过得惬意,他摸不清佘老太君想做些什么,而佘老太君一向最喜欢的就是敌不动我不动,两人每天靠着棋书打些哑谜,还都挺有趣的。
木易没得到消息,他虽然心里担心耶律金娥的近况,可是佘老太君不出手,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得出去。好在大军未回,耶律金娥不会在孕期还特别担心他,他的心还可以放回在肚子里。
而佘老太君每天看他抓心挠腮的,军情一封一封的往天波府里递,她何尝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酸楚又想笑,她每天也就只靠着这些寻些乐子了。
说放木易走,她还真有点舍不得。幸亏这战事未完,她还能有理由多留他一阵。能留一阵是一阵。
杨排风每日看着这两位斗法,看着好笑,偏偏她谁都帮不得,只能站在旁边看好戏。
“排风,你说这前线,是不是要打完了?”
这日,佘老太君一边浇着院里的花,一边和杨排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这花她养了三年,开成了一大片,数今年开的最为繁盛。这些都是由她自己亲自照料,除非是她身子不爽利了,才会找杨排风代劳,别的人她都是信不过的。
杨排风蹲在一边正给一朵金贵的芍药除草。
也不知那芍药是怎么长得,脖子细长,顶着那么大一束花儿,看的人都觉得自己的颈子疼的要命。
听到佘老太君问她,杨排风略一思索近日的战报,扬声道,“是这样吧。二将军不是说,他们一直在僵持着,大辽不比大宋占据地理优势,吃不到好处他们自然就回去自己的地方去了。”
她放下小铲子,掰了掰手指默默地算,“不出...不出一旬?”
佘老太君弯腰放下自己手里的水壶,站起身来直了直腰,活动了几番筋骨,说道,“是差不多了。”
杨排风余光看见佘老太君起身,她急忙丢下了自己的小铲子,几步过来想要扶住她。
佘老太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重新拿起纳税壶,指示道,“你接着弄你的。”
杨排风依言回去,刚蹲下,就听见佘老太君问她。
“排风,你觉得延辉是不是该走了?”
“是吧?”杨排风也不确定。其实她打心眼里还真不大希望木易这就走了,这些日子佘老太君过得可比从前开心多了,整座天波府都有目共睹,大家伙都看着开心得不得了。他这要是一走,佘老太君心里一空,肯定又要生病了。
“也说不定。”她尝试着说点什么开心的哄哄佘老太君,“最近的战报都还没回来呢,不如咱们把他们压下来吧。”
“压下来?”佘老太君眼前一亮,不过一瞬,她又回复到之前的样子:“胡闹什么!没听他说么,大辽还有个未出世的孩子等着他呢,看不到战报,那心里火急火燎的,不得把我这小院给拆了。”
虽然杨延辉那性格根本就做不出来这等事,佘老太君还是自己幻想的不亦乐乎,轻轻晃着花儿朵儿的枝干,边像逗弄孩子似的逗弄道,“是不是呀,你说说,是也不是?”
她还真有点盼望这一天的。
杨排风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明白她在想着哪些孩子气的事,莞尔一笑道,“要不就让四将军拆一回试试吧。一来又留了他些许时日,二来,太君这小院子也应当翻新翻新了。”
佘老太君停下手上的动作,笑看了一眼杨排风,嗔道,“就你懂的多。”
她捋了捋自己的鬓发,丢开了手上的东西,踱步过来:“你这几株花弄完了没有?陪我去前面看看,几天了,这战报也应该到了。”
“这就来。”杨排风丢了手上的杂草,拍了拍一手的尘土,笑嘻嘻地就作势往佘老太君的衣襟上抹。被她打开了手,她就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擦干净了,亲亲密密地挽住了佘老太君的胳膊;“太君,你别烦心。就算是整府的人都走了,不是还有我呢吗?我陪着你呀。连打牌都让你赢!”
“就你聪明。”佘老太君作势点了点杨排风的鼻尖,被她拉着,连拐都没有拿,直直地向前头去了。
她心里暗自感叹着这孩子的贴心,手绕到身后拍了拍她的背脊,她又一骨碌攀了上来,开开心心地磨着她玩儿。
“太君,这是这几日的。”
佘老太君端坐在最上面,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拆开。
木易就坐在她下首,静静地等着半周一次的前线战报。
算一算日子,耶律金娥还有四个月生产,这时候肚子应该已经大起来了,做什么事都肯定不方便,她一定很想念他。
想到这儿,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不想这些小情绪都尽入了佘老太君的眼。她坐在最上面,冷眼看着他唉声叹气,满眼都写着迫不及待,她这信就怎么也读不下去。
杨排风见状,轻咳了一声,提醒佘老太君道,“太君你快拆开看看呀。”
佘老太君回过神来,拿过小刀裁开,一目十行地略过,终于沉默。
木易看着她的脸色,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乱问,就一个劲儿的瞟着杨排风,示意她叫佘老太君回神。
杨排风早就看见了他的小动作,可看佘老太君脸色不对,这时候她也不敢硬闯,抿了抿唇,直到木易的眼睛都要瞪歪了的时候,她才迟疑开口道,“太君,信上写什么了?”
“大军准备回朝了。前几日,大辽已经撤军。前线不欲多打,自然也撤回来了。”佘老太君将手里的纸折了几折,塞进了笔筒里去,“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去城门把他兄弟俩接回来了。”
“输了?”闻言,杨排风心里一紧。
不肯追,那自然是状态不好,不好...
“不是,没有对阵太久,没输没赢。也不知道怎的,那辽人就像是来我大宋的城墙外溜达一圈似的,都没能正经八百地进攻过几回。边陲守城的兵力粮力并不充足,所以才没有奋起直追。”佘老太君一字一句地给杨排风解释道,一抬头,咦了一声,仿佛才看见有木易这么个人。
“你怎么在这儿?”
木易听了,深觉委屈。他还以为每周两次的战报已经默许他在场了呢,难道不是吗?
他回视着佘老太君问询似的目光,脸上很是委屈。
佘老太君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说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什么想法?”
这么说着,她无意识地将手里的战报折了又折,装得像是不在意,又不得不听一般。
“挺好的。”木易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效果。
他早知道尖兵指向的是汴京,消息一暴露,大辽的军队里一定会逐个排查有没有叛徒,尖兵一退,这场战役胜负难料,耶律小皇帝根本就不是会冒险的性格,自然就颁旨让他们回朝算了。
“挺好?”佘老太君目光一闪,“你是说大辽没输挺好,还是大宋没输挺好?”
“...不一样吗?”木易挠了挠头,他倒是有些觉察出来今日的佘老太君不太一样了。
佘老太君自知自己苛刻了,是她不许他选择,这时候还偏偏丢了这么一个问题给他。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声“没事”,就沉默了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佘老太君像是深思熟虑才说出来这么一句,可刚刚吐出口,她自己就先后悔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不动声色,自己懊恼得不行。
“回...回去?”木易一愣,见佘老太君面无表情,而杨排风抖了抖眉,像是无奈极了。
回大辽?
莫不是佘老太君愿意放他走?
他还张口结舌着,就听见佘老太君冷冰冰地讲道,“不愿意去看你那公主?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愿意!”木易急忙狂点头,他诧异于佘老太君态度的转变,明明之前还想使出孟金榜这支杀手锏逼他留在汴京,谁知道不过几日,就已经是这般想法了。
他眉开眼笑:“我很愿意!”
佘老太君瞥了他一眼那模样,怎么看怎么都是得意,她看着心里发赌,长呼了一口气将那情绪好不容易平复了下去,说道,“等老二老三回来,大家一起吃个团圆饭,老身就不再管着你了,爱去哪儿去哪儿吧。只一样,无论如何都得让老身知道,你在哪儿,过得如何。”
她状似凶狠又冷漠地瞪了他半天,旁边的杨排风旁观了这一切,还没等佘老太君的戏台子搭完,她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佘老太君狠狠地瞪了一眼。
被杨排风这么一打岔,佘老太君也觉得自己幼稚,轻咳了几声,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老身这个意思,是思来想去,你这个儿子老身不想再要了。可懂?”
木易点了点头,这时候,她说什么他听着就就是了。
佘老太君做完了这一切,自觉没意思还丢脸,摆了摆手,话都不多说,杨排风都没带,直接自己就拄着个拐拐回小院儿去了。
实在是丢人丢到了家,她刚走出不远就听见杨排风那丫头的笑声,气得她还真是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