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伏地不起,道:“若皇上怪罪,罪在臣妾。”
“大抵是”、“偏远”、“贪杯”、“不可救”……
连泽虞眼前一阵阵的昏黑着,是啊,在这连城宫中,商雪袖在冷宫那样的地方,并没有人在意、关注她的死活,也没有人愿意认真的去探寻大火起来的原因,甚至人没了,也没有人愿意去认真寻一寻……
两行泪从他眼中涌了出来。
他怎么会以为冷宫是个安全的地方呢……
他怎么会以为,若他不闻不问,她就不会被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呢……
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萧太后吓的也站了起来,道:“皇帝!”
连泽虞没有说话,他向外走去。
齐淑看着皇上的身影在门口消失,萧太后焦急的劝阻着他,但他显见是不会听的,偌大的寝殿内,人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白芩随侍跪在她身边,心疼道:“娘娘……您起来吧。”
齐淑笑道:“皇上还未叫本宫平身,本宫哪敢起来。”
她看着空荡荡的屋子,无悲无喜。
若不去看看,怎么会死心?
这样的滋味,大家都应该尝尝才对。
第348章 探井
冷宫未焚毁时,鸟都不曾飞来过一只。
现在已经是废墟一堆,却迎来了这许多人。
来公公仔细的掺扶着皇上,万不敢让皇上在这里摔倒。
最初的几日,这里还是热乎乎的,脚下的灰烬中时常还有火星迸出。
那时候进来搜检的人不得不拿了布将口鼻围上,因为每一下在这里的行走,都会激起一片烟雾,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还要小心头顶身边,因为不知道那些看似还在竖着的立柱不知道会不会突然就崩塌成一片残灰。
幸而下了暴雨,这里已经不像最初的时候那样,遍地烟尘。
连泽虞看着眼前,勉强能辨认出那一堆堆、一片片塌倒的围墙瓦砾,那里的中间,商雪袖曾在深夜枯坐在那,一言不发。
那是她映在他眼中最后的画面。
雨还在淅沥沥的下着,连泽虞头上的大伞将他护的周全,不曾有一丝丝雨落到他身上。
可他还是觉得周边漫起了无边的湿意和冷意,他道:“搜吧。”
三、四十个侍卫早已待命许久,宫内负责守卫之责的,大多从鼎军中挑选——因为护卫这宫闱是重中之重,对于雨中做这些许小事,再容易不过。
不到一个时辰,一堆堆的瓦砾便被清理到一旁。
连泽虞看到庭中的那口井上面还有倒塌的梁柱架在那,瞳孔缩了缩,颤声道:“探。”
那梁柱早已烧完了,只是有个假样子,有人走近,便受了震动坍塌成了一条炭灰。
一个侍卫靠近了井口,回头道:“皇上,下面有水。”
“探。”
便有人熟练的在他腰间绑了绳子,这天气不冷,而且原本就已经在雨里淋得透湿了,那人直接便被拽着直接垂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上来道:“皇上,无人。”
萧太后在他身后,眉心就不曾舒展过,听到这里,走到皇上身边乞求道:“够了……虞儿……听母后一句话,回去吧……皇上……”
连泽虞摇了摇头,这时候又有侍卫从冷宫废墟的更深处过来,道:“皇上,那边还有一口井,看起来像是枯井。”
连泽虞昏昏沉沉的点点头,往那边迈步而去,边走边伸手接了雨水,往脸上拍了拍,方才清醒了一些。
来公公觉得手上的份量越来越重,皇上这样儿的身体……他看了一眼皇太后,得了,亲娘都说不上话,他一个奴才也就别多嘴了。
连泽虞定定的看着那仿佛要吞噬人的井口,哑着嗓子道:“探。”
几个侍卫商量一下,仍是在一个人腰间绑了绳子,因为是枯井,所以更加小心了一些,速度也比刚才略慢一些。
过了好一会儿,那下去探井的侍卫才上了来。
他看了一眼皇上,才颤颤巍巍的跪了下来,道:“皇上……井下……”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有尸骸。”
来公公瞬间便觉得胳膊几乎要被捏断了!
连泽虞红了眼,道:“送上来。”
萧太后往后退了一步,心中大骇……没想到,真的能找到商雪袖的尸骸,皇上若是见了……还说不定会怎么样!
她浑身颤抖的走到皇上身边道:“皇上,既然已经找到,何必非要惊扰嬉妃的遗体?这里交给母后吧,母后定将她的后事办的合皇上的心意……”
连泽虞两个眼珠子仿佛定住了一般,道:“朕不信……朕不信……”
萧太后没有法子,她若是能做到,早就绑了皇上回去了……可皇上执意要个结果!
她叹了口气,若是看了一眼能死心,那就这样吧……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
那侍卫一上一下,已经用了一大块油布裹了东西上来。
井内气味极其难闻,带上来的一大包东西,自然也是闻之欲呕,可他并不敢做出嫌弃的样子来,也不忍。
那侍卫抖着手,将那一大包东西放置在皇上面前。
他跪在那里,看着皇上。
他是鼎军中旧人,何曾见到过昔日的“玉面修罗”露出这样的仓惶神情。
“打开。”连泽虞道。
萧太后不愿意看,活的商雪袖她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更何况可能是尸骨。她将脸偏了过去,只盯着皇上的神色,片刻便见皇上嘴唇抖了起来。
她的嘴唇便也颤了起来,皇上这是看见了什么?
那包东西其实也不过就是展开一角,就已经如同活生生剪掉了连泽虞的一块心一般!
先露出来的是一支钗子。
若能停止就好了,连泽虞想,他如同陷入了一场明明能停止、可是却由自己催促着做下去的噩梦。
那钗子光芒不曾黯淡,也深刻他的心上——那是那一日在天牢诀别,曾在她发间闪耀的唯一发饰。
那侍卫停了手,看向皇上。
连泽虞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仍自咬了牙,道:“打开。”
侍卫隐约看到连泽虞口齿间已经露了血色,却不敢不从,手继续向旁边翻去。
油布上便露了一卷腐朽而破碎的布来。
侍卫低声道:“卑职尽量……保持……”一切并不需要多言,井下潮湿,尸首自然容易腐朽,可他尽量维持了那一卷的原状。
那是早已腐蚀的破破烂烂、甚至都看不清楚是什么物件的一样东西,还绑了圈儿绳子——自然,那所谓的布绳,也不过是有个形状而已。
在那一卷儿之上,是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一丝血痕渐渐从连泽虞嘴角渗了出来。
他自然也识得这只镯子……往长春园赐的东西——他不愿意用赐这样的字眼,都是经他一一过目,甚至由他挑选的。
萧太后担忧的看着连泽虞,她有些后悔了,若是早知道这样,她便是拼了命,也不能让他来。
更懊悔的是,当这一片冷宫焚毁之后,皇后派了人搜寻,说是没找到尸首,她便听之任之了。
说到底,是她自己也丝毫不愿意在嬉妃的身上多花一点儿力气。
不过是两件饰物,便已经如此,若真的给皇上亲眼看到了尸骸……萧太后浑身刚打了一个哆嗦,便看见皇上一口血喷了出来。虫不老说今天的第二更。真的探井了哦……
第349章 蒸骨
萧太后大骇之下,急忙回了头,便看见那油布上,一个残破的布卷儿已经摊开,小小的头骨置于其中,下面断断续续的细细小小的骨骼,不过尺余那是一副婴儿的尸骨。
“天老爷啊!”
萧太后直接便晕了过去!
早有宫女太监一窝蜂的扶住了太后,又是掐人中,又是慌乱的指了人跑出去请御医。
来公公不敢上前阻拦皇上,只得哭着道:“皇上,且先回宫吧!”
连泽虞心中一阵阵的悸痛,伸了刚擦过嘴的血红的手指,指着地上道:“剩下的……继续打开……”可他却没有等那侍卫动手,他缓步的走进了雨幕之中,靠近了地上那一摊。
后面打着伞的太监慌忙的跟在他身后。
这雨下的不小,只这么一小会,连泽虞嘴上的鲜血便被冲刷的无影无踪,就连衣襟上的血色也淡了许多。
他转了身,那太监手里的伞就被他夺到了手上,他蹲了下来。
现在,终于没有雨淋到那小小的尸骸之上了。
可连泽虞的后背却全曝露在雨中,瞬时就湿透了,他浑然不觉,只是眼中不知不觉便有滚烫的东西流了下来。
他不敢再看一眼那料想应是襁褓的一小团,却不知道为何还有勇气接着往下翻看下去。
他颤抖着手最终将那油布完全摊开,露出的是一堆成人的尸骨。
连泽虞吞咽了一下,入喉是腥甜的味道,还有火辣辣的疼,不知什么时候他嗓子已经哽的难受之极。
萧太后已经悠悠醒转,看到自己仍是身处在这一片废墟之中,烟雨迷离,一片明黄色的身影都蹲在她身侧不远处,手中的伞似乎倍加珍惜的撑在他的面前,丝毫不顾及他自己正在淋雨。
那伞下庇护的人骨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白的耀目。
她心中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直起身子来,她心疼她的儿子,想要怒骂这些奴才,是否眼瞎了,眼睁睁的看着皇上在这淋雨。
可终究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向前走了几步,跪在皇上的身侧。
皇上的目光仿佛被钉死在那堆骨殖上。
未及开口,萧太后也泪流满面。
“皇上……请皇上保重龙体……嬉妃进冷宫之时应该还未有孕,这或许是其他……”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蒸骨。”连泽虞道。
“什么?”萧太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蒸骨。”连泽虞又一次道。
“不……不行……皇上……”萧太后急的珠泪乱迸,她瘦削的双手紧紧的握住了连泽虞的肩膀,道:“皇上,不可……”
连泽虞并不看她,只是站了起来,突然大声道:“朕说蒸骨,没听到么?”
仿佛因为这样的一声,雨势都小了一些。
太监们不明所以皇上的意思,却有懂这个的侍卫到了近前,也不敢取大的,只拿了极小的一丁点儿细而洁白的指骨放置于黄缎子之上,恭恭敬敬的捧到了皇上面前。
连泽虞只看了一眼,便掩面挥了手,道:“去吧。”
萧太后呆立在那里,直至过了一刻钟,她才看到刚才那侍卫飞快的奔了过来,手中是一个素色冰纹盖缸,她的牙齿不由得“磕磕磕”的碰了起来,仿佛看着什么怪物就要从那盖盅里钻出来一样。
从她这里,可以毫不费力的看到那侍卫在皇上面前,揭了盖子,她本不想看,可却忍不住伸了脖子望了过去。
连泽虞伸出了手,那侍卫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在连泽虞冷冽如冰的目光下抽出了腰中佩剑。
他将左手手指靠近了过去,右手拿了剑,一些儿犹豫都没有,便在指腹处划了口子,瞬间便滚出了一滴滚远的、鲜红的血珠来,他颤也不曾颤一下,将那滴血珠分毫不差的滴在那一小截骨头上,便收了手。
血珠一经滴落,本应该在那细小的骨头上立刻滚了下去,可却没有,仿佛那骨头上有着极粘滞的力道,牢牢的吸住了那滴血,不过片刻,便消失于骨上!
连泽虞手中的剑铛然落地。
仿佛最后一点侥幸的火星也被这雨浇灭。
可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侥幸。
连泽虞蓦然回头,那伞被他架在地上,遮挡着他的视线,可他清楚的知道那伞下是什么。
那曾经是他的阿袖。
而今是一堆白骨。
他眼前变得模煳起来,有什么东西自内心一波一波的涌了出来,将心肺都掏空了一般。
旁边的人无比的嘈杂,有人扶住了他,还有人在尖叫。
闪电后,一阵阵的滚雷声,将这冷宫的废墟映照的忽明忽暗,天地间的大雨,如同无数的尖刀,将他的世界噼裂成了碎屑。
连同着一起变成碎屑的还有商雪袖……如同花朵一般的生命。
他在天旋地转中拼命的摇着头,他心中发出了一阵阵的哀嚎,他并不是想要这样的结果。
一阵阵的晕眩袭来,在坠入黑暗之前,他想起他听到有人曾用讥笑的口吻,轻轻的对他说过一句话。
当时他没听清,也并不在意。
可现在那句话如同雷击,又如同斧凿刀刻一般,在他心头显现。
因爱生疑,真是可怜。
端午节夜里这场连天的大火,先是烧毁了立柱、房梁,然后便是烧塌了一切能烧的东西,从房屋到宫墙。
不光是连城宫的东北方向之外,就连宋嬷嬷所住的距离连城宫南宫门较近的客栈,都能看到冲天的火光。
尤其冷宫这边,百姓们拿了守夜巡更的锣,敲的山响,可里面却只有大火唿啦啦的烧着,中间隔了一条京河,只有干瞪眼的瞧着。眼睁睁看着东墙都烧塌了一角,却完全救不得这场大火!
待等有几个有主意的说绕到宫门口那里去报信儿,冷宫那处也烧的差不多了!
既是有人报信,这场大火看久了也着实乏味,众人便渐渐散去,只留了三两个闲汉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
那老头儿穿着一身道袍,却带着僧帽,一身七拼八凑的装束,看着火光便闭了目,喃喃道:“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观世音菩萨,过路的神仙,城隍爷爷,城隍奶奶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