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萧六爷,并不是人前那个时常板着脸面有厉色的萧六爷,虽然那么高兴,却更多的显露出小心翼翼的神色来,他何尝这样委屈过?
赛观音眼睛有些酸涩,她用力睁了睁眼眶,偏过了脸。
龙儿拿了蜡烛进来,麻利的将屋里的灯盏点燃,又大着胆子看向赛观音,嘴角轻轻朝萧迁那边呶了几下,才退了出去。
萧迁怎么会看不见她的小动作,龙儿也一直盼着他和观音能回到以前那个样子,这丫头机敏,也早就知道二人的心结在谁那。
屋子明亮起来,赛观音走到书案那里,轻轻抚平刚才被萧迁捏皱的纸张,凝目看了过去。
萧迁急忙又拿了一个烛台轻轻的放到旁边,烛光下赛观音眉间的红痣嫣红的如同一颗红玛瑙一般,乌发堆叠,眉目舒展,一身水蓝色的长衣和同色的裙子,连朵花纹都没有绣,如同很多年前那样,台上太多穿红挂绿,台下反而喜欢素淡淡的朴素衣服。
在不远不近的距离间,他闻到赛观音身上的味道,那不是女子们常有的脂粉香味,而是常年萦绕的淡淡药香。
他心里难过,道:“若要找我,叫龙儿或财儿来喊我便是,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何苦自己过来?出了汗,腿上的药又要重上。”
赛观音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是为了商姑娘来的。”
萧迁方才拿了纸稿,本也是一腔的沉滞无人倾诉,萧园之大,能听听他说心里话的也只有赛观音一个人,可听到赛观音这般平静的说出口,不由得眨了眨眼,露出委屈的神色来,好像在嗔怪她不是为了他而来。
赛观音避开了他的目光,这般年纪了,却露出撒娇般的神色,仿佛回到了当年。一旦这样想,她就很难保持内心的古井无波,心若动了,便没法维持这么多年两个人之间的平静。
她并不想改变什么,所以只专心看着商秀儿的字,边看边道:“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我知道了,今天的事也有人跟我提起。”她抬起头,一双妙目看着萧迁,道:“她对这些戏,写出来的想法也算有理,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责问你呢。”
萧迁紧紧的盯着赛观音,旁边的灯光映在他的双目中,仿佛燃着两簇火苗,道:“难道是我故意辜负么?”
赛观音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道:“若不能叫商姑娘心服口服,她心里存着一个疙瘩,以后也不利于管教。你想要做的,便是我想要做的,所以我今天才过来。”
她不愿意来这里,突然想起上一次来莫忘居,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与萧迁打赌商秀儿会做什么样的选择,这次又是为了商秀儿,想想也是一段奇怪的缘分。
萧迁见赛观音只谈商秀儿的事,唇角现出有些落寞的笑意,然而一会儿就消失了,人也重又回复了以往的端肃模样。
赛观音撑着扶手,费力的站起身来,道:“怎样和她说,六爷无需操心,就交给我这个没什么用处的残废之人吧。”说罢对外面轻声道:“龙儿,扶我出去吧。”
第39章 赛观音的造访
看到龙儿嘟着嘴不情不愿的扶着赛观音走到了门口,萧迁被那句“残废之人”刺得心里面抽抽的疼,祈求道:“观音……”
赛观音回头看着萧迁站在那里,浅浅淡淡的影子映在地面上。
她心里仿佛裂了一道缝隙,痛的不得了,脸上也终于露出来不忍和歉然的神色,道:“六爷,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苦楚,你心里不愿意。辜负?你没有必要这样想,是我的错。”
人在帘外,萧迁再也没出声挽留,他听着外面车轮声隐约远去,知道是财儿这憨实的丫头担心她的观音娘子,推了车过来接,他放下心来。
萧迁看着满屋明亮的灯盏,心中却空旷的很,他坐在赛观音刚才坐着的椅子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隐约的药香,他轻轻的仰倒,闭着双目。
他从来没觉得应该对商秀儿解释什么,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觉得辜负过除了观音以外的人。
观音不明白,或者其实是明白的,只是装作不懂。
既然这样,就算了吧,起码,她还能说:“你想要做的,便是我想要做的。”
萧迁微睁了眼,道:“来人。”
外面当值的小厮笙儿应了一声进来,萧迁道:“去和观音娘子那边说,今天娘子已经累了,晚上还是休息吧,别急着找商姑娘。”
笙儿躬身道:“知道了。”正要出去,又听萧迁嘱咐道:“不要直接和娘子说,你跟龙儿姑娘说,她知道怎么劝娘子。”
笙儿虽然立刻就去了,无奈却跑错了路,他去了竹园,才知道观音娘子没回竹园来。
他顶替了鼓槌儿的差事才一年多,对这段往事不清不楚的,人也没有马尾、松香那么机灵,因此过了半个时辰才打听到观音娘子已经径直去了莺园。
商秀儿面带恭敬的把赛观音接进了屋子,抛却往事,赛观音的资格也足以做她的师父,其执着和坚毅的个性也让她敬佩。
谷师父原本就是跟着赛观音的,不用商秀儿说话,已经铺陈好了舒服的座椅,把赛观音安置好了,又要唤了财儿进来捏腿。
赛观音摇了摇头,道:“谷师傅不要张罗了,我过来是要和商姑娘说几句话的。我想喝你那道薏米和鸡丝熬的粥……”
谷师父怎么会听不出来赛观音想单独和商秀儿说话,连连点头道:“娘子稍等,我去做,不费什么事。”说完喊了青玉、青环退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赛观音端详着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商秀儿。
入了夏,这姑娘只穿了一身水青色棉绸的裤子和褂子,想是因为练功方便才穿的,虽然她来访的突然来不及更换,但站在那里,却也没有丝毫的局促或拘谨。棉绸的褂子容易起褶,赛观音分明的看到腰间显露出一圈密集的褶子来,看来刚卸了腰带,空空荡荡的衣摆更显得九龄秀的腰身纤细而挺拔。
与观音一年前的记忆相比,九龄秀的个子明显又拔高了。
她的五官也明显的长开了,赛观音回想起雨夜里哆哆嗦嗦几乎蜷成一团向她求助的那个九龄秀,那时的她只是个有些灵气的小美人,却没什么仪态,而今却不一样了。白皙光洁的鹅蛋脸,眉毛即使没有勒头,眉梢也是微微上翘的;鼻梁直且挺,到底是年轻,饱满的红唇即使没有涂口脂,也是水润润的,形状美好的唇峰下是圆润的唇珠,这嘴唇不大不小,称不得樱桃小口,但赛观音知道太小的嘴扮上了却不好看,像九龄秀这样的正正好好;一对双眸黑漆漆的,却又那么澄澈,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那里面闪耀的光芒又平静又坚定——这样的美人,素妆尚且让人心神动摇,若是在台上,恐怕光凭扮相就能红透半个霍都,难怪秋海棠那样的人见到商秀儿都会慌的出昏招。
被赛观音盯着看了这么好一会儿,商秀儿都不曾有过什么不安,也并不急着问她有什么事。
赛观音不由得又想,果然是居移气,养移体,别的不说,短短一年多而已,商秀儿在气势上都不一样了,萧迁在调教商秀儿这方面的确是尽了心力。想到此,赛观音缓声道:“商姑娘,你先坐下。”
商秀儿其实是不想坐的,虽然没有人承认,在她心里却一直觉得赛观音理应当是萧六爷的伴侣,也如同于师母一般。
无奈赛观音再次点头示意,商秀儿便在旁边的矮凳上坐下,有些不解的看着赛观音,却没有想到赛观音第一句话问道:“商姑娘,你恨我吗?”
商秀儿怔了一下,低下头,又摇摇头。
“真的吗?你不必骗我。”赛观音道。
商秀儿抬起头,直视着赛观音,道:“是真的。夫人,我不恨您,说到底,那是我自己选择的呀。我也不亏,这机会多少人盼都盼不来,而且……在这待了一年多,也长了不少见识,最终像我这样没根没底的,不是您,也会是别人,到时候又会有谁给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目光这样坦荡,赛观音不由得点点头,又摇头道:“我记得跟你说过,别叫我夫人,我在六爷那看到了你呈上去的课业。”
商秀儿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道:“那您看看,那几出戏我说的对不对?您也常演的——”说到这里她忽的停了嘴,非常歉然的站起来,道:“对不起,我……”
“没有什么,我以前是常演这几出戏。”赛观音并不在意,这也是真的,若是这样一句话就让她介怀,那这些年她简直就没法活下去了。
她淡然道:“个人心境不同,理解不同,不过你所写的,我大抵觉得不差。我今晚过来,只是想问问,何谓虚度?”
商秀儿一时语塞,又听赛观音道:“大抵在你看来,苗娘子她们便是虚度,而你日日勤学苦练,方不负青春,对吗?”
赛观音的声音仍然动听,商秀儿却能听出里面问责的冷意,这反而激起了她的不服来。她站在赛观音座前,道:“她们每个人,以前都不比我差!”
第40章 想要的
赛观音拿起扇子摇了两下,看着商秀儿认真的眼神,忽的笑了,道:“为什么用‘以前’二字?你虽然在此学了一年,我也承认你进步神速,和以前的九龄秀判若两人,但,商姑娘你也太过自傲了。就算是现在,这些娘子们,也未必输给现在的商姑娘你。”
她看着商秀儿猛地涨红的脸,将手里的扇子递了过去,严肃的道:“但若再过一年,两年,你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的话,你就会比她们高出很多很多。”
商秀儿接了扇子,看赛观音神情并不是在取笑她,而且说的也是实情,不由得低头自省起来,似乎这段时间里自己确实有些自傲了,可不到片刻她又看着赛观音,似乎懂了她话里面的意思。
赛观音又道:“听说以前和你同社的有一位绿牡丹,便是替你进了都护府的那位?”
她话未说全,还是这样发问的形式,但商秀儿立刻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商秀儿本人自然是视进入都护府的后院为末路,可是绿牡丹,她却是欢天喜地进去的,从商秀儿进了牡丹社挂二牌起,就一直知道绿牡丹想要什么。
赛观音道:“如果这种日子本来就是她想要的,哪还有什么虚度不虚度呢?在她眼里,你未能趁着青春年少、相貌姣好之时找个好的归宿,才叫虚度。”
商秀儿呆立在那里,竟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反驳赛观音,过了良久,才慢慢憋出一句,道:“她们都比绿牡丹强多了,我只是有点可惜,也并没有看不起她们的意思。”
赛观音面色平静,道:“你且坐下,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庆佑十二年以前,伶人的日子没有那么好过,故事里的这位女伶人,且称她为小梅吧。她的经历是很多伶人共同的经历,家里人口多,饭都吃不上,卖给戏班子也算是一条出路。
她的运气算是好的,正逢一个有名的戏班子的班主为了自家的孩子学艺办了个家里的小科班儿,要买些孩子一起学。做学徒饱腹就算不错,吃苦受伤、挨打受骂都是常事,既然卖给了主人家,死了都是白死,就这么着,小梅捱了五六年,算是学出来了。
艺成之后要在班里不拿酬劳的再唱三年,这三年,小梅也算是顺风顺水的过来了,有些个小名气,也有了自己的彩旗帘子,约满以后,邀约她挂单的戏班子十个手指头数不过来。
小梅的嗓子好,扮相也不差,身量出挑,用句俗话,那是祖师爷赏这口饭吃,但这口饭,难道是她生来就想吃的吗?即便想吃,但却未必想吃一辈子啊!庆佑十二年以前伶人可还是贱籍呢,难不成子子孙孙就这样下去?话又说回来,女伶正青春的时候红火,但总有年老的一天,嗓子不行,扮相也不行了,又要怎么办?
所以但凡是女伶人,考虑的要更多,正青春而慕少艾,心里总是要盼着有那么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子,便是自己的良人,但是又谈何容易?
又过了几年,小梅的名头也更加响亮,她不再到处跑班,而是在上京坐馆,这段时间有位客人,场场不落的来看她的戏,每场也都必有红封,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结识了。
小梅也算识人无数,能看得出这位客人是真心迷恋她,加之这位客人相貌俊朗,家境富足,便也动了心。
小梅为人爽脆利落,问明了对方并不嫌弃她是个伶人,有意求娶,当即便收拾东西辞了馆,那人也是有心的,帮她脱了籍,没多久小梅就嫁给了这位客人。”
商秀儿听到这里,不由得安下心来,道:“既然愿意帮她脱籍,看来是真的遇到了良人,这位女伶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赛观音却意味深长的苦笑了一下,道:“有些事情,是后来模模糊糊才打听到的。听说洞房当晚,那人一定要小梅扮上……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娼伶待客的时候才用的风月手段。他们因戏结缘,若只是这样也就算了,不过是夫妻间的小情趣而已,但是……”赛观音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本不应该说这些,小梅的行当,是小生。你——听过便忘了吧。”
商秀儿“啊”了一声,扇子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
赛观音面容更加的悲凉,慢慢道:“那客人原本就是一个好男风的,既然好男风,上京男伶的私寮多的是,为什么又要祸害小梅?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一直不曾娶妻,但又要传宗接代,来了上京,无意中看了小梅的戏,对他来说,当真是再好没有了。”
商秀儿的眼圈儿都红了,那么一个潇洒灵秀的人物,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情?
赛观音道:“小梅辗转托了人,求我救她,我才知道,她嫁人之后的日子就像是地狱一样,但那个男人迷恋小梅,这倒是真的。”
赛观音嘲讽的笑了笑,道:“从小梅进了门,他就再也没去过南风馆,连身边略整齐些的小厮都打发干净了。任外面的人怎么看,小梅都是积了八辈子的福才能嫁给这么好的人……可外人哪里知道里面的肮脏事儿!小梅不从,那人不知道从哪找了一个会上小生妆的老不死,加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其中的龌龊都没法子说出口……当时想着若是普通人家,怎么也能把人弄出来,却不想这个人原是个皇商的身份,还颇结识了一些官面上的人,他怎么样都不肯休了小梅,最后还是找了六爷出面,费了很大的劲,才做成了这件事。”
商秀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光是听在耳里,心里都觉得像黄连那样苦,更何况是身处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