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在昏暗中向上走了三层楼梯,慢慢光线亮了起来,才看到楼上竟有个小小的廊房,萧六爷背光而立,听到声音,知道是商秀儿来了,也不回头,道:“来我这里。”
松香侧身让商秀儿进了廊房,自己轻轻将门合上,商秀儿有点好奇的走了过去,才看到眼前的景象。
原来从知雅水榭顶层的这处小小的房间里,能看到这样磅礴的景色!
下面便是松阳江,虽然远远望去看似平静,可曾经搭着牡丹社的班子沿着松阳江跑戏的那个九龄秀却知道这江水多么可怕,小时候那一年的汛情,不也是连月的大雨造成松阳江江水泛滥才起的祸端吗?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江水上方是黑压压的云层,日头几乎透不下来什么光线,衬得江水也是黑沉沉的,站在高楼上的商秀儿,也觉得云层好像就在头顶一般,压抑极了。
与那黑沉沉的江水相比,靠近岸边的地方却仍是一派繁闹的景象,大的小的船舶停留在那里,密密麻麻的数不过来,而绣着角儿的名字的各色彩旗帘子就在这方向不定的大风里,左摇右摆。这艘那艘上的人们游走着,呐喊者,远处在松阳江入港的地方,还有高挑着彩旗的船要进入霍都,而近处,也有的船即便冒着风雨,也要离港前行。
商秀儿是知道的,哪有谁愿意风浪里面离开霍都,都是不得已。
霍都这个地方柴米油盐都要更贵一些,在这里立不住的话,每日赚不到钱,可戏班子开销却是不小的,小班子根本撑不下去。
萧六爷没有说话,也是静静的俯视着下方。
商秀儿心里百感交集,她曾经就在她俯视的下方的一艘船上,在绣着“九龄秀”的旗子的下面,向上仰视,觉得“知雅水榭”的高度那么难以企及。
到了今天,到了这里,商秀儿终于意识到,虽然那块绣着“九龄秀”的旗子还被她珍藏在包裹里,可是昔日的那个“九龄秀”,如同一个再也见不到面的故人,只能回忆,却是真的从她身上剥离出去了。
在这二人俱都是心有所感的沉默中,突然远处的云层间跟开裂了一样,一道白刷刷的闪电就那么落下来,仿佛连江面都要劈裂。
商秀儿不安的动了动,然后就听到一阵炸雷声,不同于那种轰隆隆的闷响,好像是天上放的最响最响的炮仗,震的人头皮都有些发麻。随之而来的就是噼里啪啦的雨声,一瞬间天地如同被雨帘覆盖,一层层,一道道,没个空隙。
商秀儿伸出了手,几粒黄豆般大小的雨珠子啪啪啪的砸在手上,竟有些微痛,这场雨仿佛是老天爷下了狠力气用力甩下来的一样。
港口内的船上顿时忙碌起来,招呼人收彩旗帘子的,落帆的,关舱门的,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这上百艘船成了天地雨幕间最寂静、最孤单的存在。
萧六爷看向商秀儿,道:“如何?”
商秀儿茫然的转头望着萧六爷,摇摇头,她没有了那个唱南腔的“九龄秀”的身份,想的却更多了,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面搭船而来试图在霍都讨生活的戏班子有那么多,看似这上百艘船聚在一起,可是其实却没有什么关联。
他们唱着天南海北的戏,每个班子都希望能得到霍都的认可。
第44章 明剧
其实想想都觉得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红到上京——霍都和上京,最认可的主流两种大戏,便是北戏和南腔,而其中霍都偏爱南腔,上京更认可北戏,其他的,即便一场唱红,也是昙花一现,终究得不到流传和认可。
可是,商秀儿好歹也学了、唱了那么久,知道很多戏种或有好本子、好唱腔,只是以她现在的眼界看,也的确太过局限,消失了实在可惜,可要说风行,分量又不够。
胡爹的班子原先便是唱担担戏的,里面的对唱有意思极了,可是最终还是让全班改了南腔,不然大家都吃不饱饭,像这样的戏班子不知道有多少。
萧六爷看她发愣,摇摇头,倒也没有指望过她这样的女伶能理解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将手搭在栏杆上,向外望去,道:“我七年多以前来到霍都,决意定居于此,因为这里繁华热闹,气候适宜,还有一多半原因,是因为各个地方的戏班子认可霍都这个地方,在去上京之前,要先来此地闯名头。我带你来知雅水榭看过十余出大戏,可在你来萧园之前,我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听遍了天下的戏。”
他嘴角微扬,商秀儿不由自主的看着他点点头,这话若是旁人说,恐怕还有三分不可信,但是若是萧六爷说,那就一定是真的。
萧六爷看着远处的已经起了大浪的松阳江,自言自语道:“隆庆年间,北戏和南腔相继成型,当时也只是成型,却没有风靡天下,又发生了四王之乱,到了当今圣上终于拨乱反正,登基之后的几年励精图治,与民休憩,才有了曲部的盛世,却不知道有多少种小戏消亡于乱世之中?”
商秀儿略有些吃惊的看着萧六爷,没想到上一刻自己的想法竟和他有些微的契合之处,这位曲部正主事,天下第一教习,也是在为这些小戏可惜么?
萧六爷又道:“这些剧种的消失,固然因为自身局限,却也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于北戏、南腔的排斥,不然以现在的盛世,即便不是百花齐放,也不至于仍然打不开局面。自然,优胜劣汰,两个大戏好本子多、好角儿多,戏词雅致,琅琅上口,得了文人雅士、权贵官宦的推崇,能各分得半壁江山也不意外。但事事都有盛极必衰之理,这两大剧种,已经繁荣了十来年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商秀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说她之前还对那些并不算景气的小戏班子抱有惋惜之意,那么现在萧六爷说得话,她已经不太能理解了,她还未达到南腔的顶峰呢!怎么在萧六爷的口中,就连这样的大戏也似乎有了危机?
她有些讷讷的,想说一声“不至于吧”,可又莫名的再一次相信了萧六爷的话。
站在那个位置、那个高度的萧六爷,若是这样说了,就必定不是信口开河的。
萧六爷转身面对着商秀儿,道:“我身为曲部主事,下对天下伶人,上对天子,但解决争端,平衡剧种,结交官员,歌功颂德却不是我应做的。我,当创新曲新音,下对曲部同仁,敢有求新求变之引领,上对天子,有集文之瑰宝、曲之精华大成者以为传世国粹!”
商秀儿看萧六爷双目放出夺目的神采,神情坚毅,分明是那么自信、自傲!他的嘴角微扬,接着一字字道:“高台教化,照临四方,我创此剧,可称明剧!”
这十六个字,就如雷霆入耳,也像重锤一样,一声声砸在商雪袖的心上!
时至今日,商雪袖才真正的明白了,为什么萧六被尊称为“天下第一教习”!
不是因为他曾以几部大戏将赛观音捧得红过天,也不是因为他善教人,更不是因为他能延请到形形色色的能人,而是因为他自己。
商秀儿是知道这有多难的。
就像以前还在牡丹社挂牌的时候,她常常出去看别人的戏偷师,有的名角儿世人一提起,便要称其“色艺双绝”,可见技艺再高超,人们永远先见到“色”。
萧六爷也是一样,侯府贵胄,这是人们永远先看到的第一面,就算他得到很多人的认可,也仍有一些人要说,他其实沾了身份地位的光。
可这样的说法多么偏颇啊!
商秀儿意识到,在伶人们包括自己在内还在计较于这部戏那部戏怎么演怎么唱的时候,萧六爷已经着眼于曲部整体的传承了。
明剧——集大成的传世国粹!
想到这里,她胸臆间仿佛充满了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或许那是一种油然而生的豪气,然后她就听到她自己十分热切的说道:“六爷,需要我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怕的!”
说完商秀儿就红了脸,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这么江湖气的蠢话。
萧六爷轻轻的笑了,目光中带着温柔和认可,道:“哪里需要你上刀山下火海?将近两年的时间虽然短,但我确信给你打的底子已足够牢固——你说你快忘了南腔,因为我给你打的底子,从来就不是南腔一种戏的底子。”
他又回身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嘴角微微翘起:“明剧,要有人去唱,去推遍鼎连王朝的大城小镇,而你,就是那个人。”
商秀儿一时怔住,她的心情如同煮沸了的水,热烈的翻腾着,她的心如同急急风的鼓点,剧烈而快速的跳动着,几乎要蹦出来!
可她也有那么多想问的问题。
历来老生挑班的最多,为什么是个旦角来担此重任?旦角名伶那么多,又为什么挑中了她呢?
电光火石之间,不必开口,她似乎知道了答案。
凭借四部戏即便在乱世初定时也让赛观音红透半边天的萧六爷,对于他心中的那个理想,或许实际开始于六年前,可筹谋必定更早。这理想的实现,萧六爷是有十足的把握的,因为他的确有这样的才华。
若能成功,最初参与其中的人,可堪称国剧宗师,这样的一份殊荣,原本应属于赛观音。
可是却断送于那一场惨事。
后来,说不清是福是祸,也难辩是机会是缘分,最终落到她的身上。
一阵狂风夹着雨吹了进来,商秀儿抿了抿鬓边略湿的发丝,轻轻的、坚定的道:“好。”
第45章 心血
商秀儿终于见到了萧六爷在外宅中聘请的那一大批人,各个行当搭配齐全的男女伶人们就有二十余个,五盏灯都在里面,商秀儿平日经常在梁师父那里见到他,虽然觉得让这样高超的武生角儿为她配戏有些忐忑,但总算有个熟人。
还有乐队的师傅们,商秀儿也是见过一面的,就是在观音台试戏的时候的那些人,总领乐队班子的是那个曾提点过她的中年鼓师顾菊生,还承担着明剧里制曲的任务。
一位老师傅带着两个学徒负责行头、衣饰和道具,商秀儿只知道大家异常恭敬的唤他“程师”,据说是家传的手艺,虽然年纪大了,但心眼儿却很灵活,做出来的东西又漂亮精致又结实,就连萧六爷对他也是极为客气的。
整个班子管事儿的恰巧也姓管,人称“管头儿”的,跟过很多戏班子,处理俗务和待人接物极为老道,商秀儿也见了礼。
最让商秀儿高兴的是,谷师父和梁师父也都在,最让她吃惊的是,两位岳师父竟然也在!
待等萧六爷一一为商秀儿引见完毕,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这竟是一套完整、细致无比的戏班班底!
商秀儿在牡丹社呆过,与萧六爷准备的这阵容相比,实在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萧六爷倒是颇为自傲,看着商秀儿那瞠目结舌的样子,道:“这样的班底,全天下也只有我才组得。”
是啊,又有谁会有这样的魄力,请两位书画大家坐镇一个戏班子?
商秀儿是真心为萧六爷高兴的。
这一套班底,并不是临时凑起来,有的是一直跟着萧六爷的,有的是商秀儿进入萧园后不久便被他收入囊中,他有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是多么幸运啊!
商秀儿想,拥有这样一套完全为了推行明剧而专门组成的班底,她也是幸运的。
然而光有幸运是不够的。
商秀儿能敏锐的感觉到,在萧六爷将她作为一班之主引见给他们的时候,大多数的人,不过面容平静的点点头而已,他们的眼中都带着审视的目光,甚至在看着萧六爷的时候,都有着疑惑。
仿佛在问:“她是谁?她行么?”
商秀儿完全能理解这些人的想法,毕竟她原本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女伶,更何况这两年居于萧园深居简出,早已不再演戏,更加没有什么名头了。
但或许是因为萧六爷自始自终的坚持,和他在众人低声议论中悠然自得的态度,商秀儿一点儿也不担心,若是萧六爷认为她可以,那么她就一定可以!
在那一次引见之后,商秀儿终于从萧六爷那里拿到了新的本子,那么厚的一本,也终于可以开嗓练唱。
她感受着手里沉甸甸的那份重量,突然有种想落泪的感觉。
商秀儿抬眼看向萧六爷,他靠在平日坐的椅子上,旁边放了红铜的炭盆,围着暖衾,神情略微有些憔悴。
她扫过桌上还未及更换的灯盏,早已看不见蜡烛,只有一堆摊在灯盘上的蜡烛泪,架在笔架上的毛笔已经枯干。
她忍不住翻开了手中的戏本子,每页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墨迹,新旧不一,最后几页还略微有些潮意。
显见就是在今晨将这本子交到她手上之前,萧六爷还在修改着。
商秀儿上前了一步,将熏炉旁煨着的牛乳端到桌上,又填了炭,道:“六爷,我会做好的。您……您不必太过操劳。”
萧六爷笑了一下,用手揉捏着眉心,道:“第一出戏总是要慎重些。回去好好准备。”
商秀儿听他说话声已经带了鼻音,心里也是希望他爱惜身体,过会儿应该补一下眠,但却还是多问了一句道:“六爷,您还有什么教我?”
萧六爷合了双目,道:“没有什么教你的,你只要记住,你是班主。”
商秀儿郑重的点了点头,轻轻退了出去。
门外笙儿正在那候着,看见商秀儿出来了,急忙迎了上去,商秀儿回头看了看屋里,轻声道:“东西不急收拾,牛乳助眠,伺候六爷喝了躺会子,交代下面做点养精神又好充饥的东西,热热的等着六爷醒了吃。”
笙儿进了屋,看见萧迁瘫在椅子上,牛乳也不曾喝,打瞌睡打的脖子歪成一个诡异的样子,好像要睡死过去似的,也顾不得让他喝东西了,扶着上了床,又脱了靴子,盖上棉被,才松了一口气,心里暗道:“我们这位养尊处优的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累啊?”
商秀儿回到莺园,手里还捧宝贝似的捧着戏本子,一进了屋,连外套都顾不得脱,便急忙翻看起来,谷师父嗔怪道:“做什么那么着急?先换了衣裳,屋里暖和,小心出了汗又受凉。”
商秀儿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双眼睛直直的看着谷师父,急切道:“谷师父,我现在能唱了吗?能吗?”
谷师父笑了起来,道:“能,既然萧六爷发话了,我有什么不准的?只是要按照我说的,熟悉曲调,轻轻哼没有问题,若要唱起来,之前则必须先开好嗓。”
“知道知道。”商秀儿忙不迭的点头应道,如同牵线木偶似的任青玉将她的外套脱了去,眼神却一直没离开过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