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迁摇了摇头,道:“难得雪景好,走走吧。”
商秀儿的嗓音嘹亮圆润,高处如行云,低处似流水,因为嗓子好,唱起来非常轻省,也因此有余力来处理唱词中流露出的情感,小小的声腔变动里透着柔媚婉转,恍然间,他仿佛能看到另一个人的身影,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
雪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萧迁紧了紧身上的黑色大氅,冰凉凉的雪花片落在他的脸上,原本一直锁着的眉头,缓缓的舒展开来。
他叹了口气,又望着眼前被自己制造的这一团小小的白雾瞬间散去。
他知道他付出心血的这本戏,被商秀儿付出了同样的心血来对待,他也知道商秀儿在通过她的方式告诉他,关乎明剧的一切事情,她都会尽心尽力的对待。
他终究没有选错人。
若说整出戏以及商秀儿的演绎白璧无瑕,也并非如此,他萧迁要挑毛病,总能挑出来一些,但这些已经是太不重要的微末小事了。
商秀儿和她的班底们,太长的时间没有在外面登台过,他们所缺的,是历练。
萧迁慢慢在小路上走着,鼻端隐约嗅到腊梅的香气,慢慢做了决定。
一出了正月,商秀儿便被萧六爷当面告知了他的决定——开春便离开萧园,挑班唱戏!
第51章 别意
固然商秀儿在平日里偶尔也会想过,萧园决不会是她一辈子呆的地方,她总要出去闯一闯,但却没想过,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却让她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萧六爷却已经下了决心,无视了商秀儿的惶然,只淡然的道:“还有什么需要尽可提,若挑班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管头儿,也可以问我。没什么问题的话你可以告知全班了。”
商秀儿讷讷道:“会不会太仓促了些?我和他们还没磨合的足够好……”
萧六爷嘴角略向下垂,露出了嘴边浅浅的纹路来,道:“要多好才叫足够好?”
商秀儿急忙改口道:“我……我学的也不够多啊!还有,到现在也只排了一出大戏和七八出折子戏,这样出去,哪够演?”
萧六爷心中不悦,却不再说什么,拿了本书在那里闲闲的翻着,把商秀儿干脆晾在了那。
他屋子里本来炭火就烧的旺,只过了片刻商秀儿就扛不住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仿佛后背都冒了汗,只得认错道:“六爷,我听您安排就是。”
萧六爷才叹了口气,放下书,道:“你记住,好角儿不是教出来的,是演出来、唱出来的。即便你是天下唯一一个让我调教三年的伶人,若是不在外面挑班试一试高低,就不会有人买账。除非……这三年在萧园日子清闲,反倒让你不敢登台了?”
商秀儿受不得激,立刻竖起眉毛道:“怎么会?”内心却忍不住要腹诽道:“这三年的日子本来也不清闲好不好?”
激将法百试百灵,萧六爷也放缓了口气道:“那就是了,你要知道,天下大戏小戏之多,故事之多,我并不能一一编排,也不能一一手把手的教给你——那样我累也累死了。”
商秀儿想到萧六爷之前给她的戏本子,的确每一本都详尽之极,或许正是这样,反而让自己生了偷懒和懈怠之心。
第一部 《龙凤呈祥》的本子给她的时候,萧六爷那副熬夜过后憔悴萎顿的样子她一直记在脑海里,现在听了这话不由得极为惭愧。
“你若真心喜爱明剧,就应该有将它推遍天下的勇气——我不能一直陪你走下去,我并不是一个伶人。”萧六爷叹道。
商秀儿的脸色渐渐地凝重起来,看着萧六爷,知道他这话并没有贬低伶人的意思,只是实事求是的明说他有所擅长,也有所不擅长罢了。
他实实在在的将他的愿望放在她的肩上,那么珍而重之,但若说对明剧的喜爱,她绝对不会不如他啊。
商秀儿郑重的点头承诺道:“我有的,我会的。”
萧六爷脸上的严厉终于消失了,露出欣慰的神色:“你将要带走的戏码列好了给我看,头面和行头要什么,怎么想的,尽管去和程师说。”
商秀儿眼睛转了转,道:“我想要程师。”
商秀儿就是这点好,虽然倔,但只要道理讲通了就再没有问题,萧六爷跟她说通了,便绕到了书案那边,赏玩窗台上的盆景,头都没转过来,闲闲的道:“随你。”
***
三月里的春意,仿佛天然就带着离别的味道,勾人的柳丝垂在水面上,水渠里清粼粼的波纹带着飘落的桃花瓣儿向外流淌。
因为要装箱的东西太多,就连莺园里面的凉亭都暂时占上了,横七竖八的堆满了箱笼。
谷师父最终放心不下赛观音,决定自己留下,让青环跟着商秀儿专司饮食,又给商秀儿挑了两个小丫头,商秀儿便起了名字分别叫青弦和青佩,分别打理自己的头面首饰和戏服。
都要走了,她才知道萧六爷组的这套班子竟然没有名字,只得临时想了几个写在了纸上,差使檀板儿去请萧六爷过来,看她起的名字有没有得用的。
萧六爷皱了眉头道:“你是班主,这事儿怎么今天才想起来做?”便拿笔勾了“新音社”三个字,道:“就是这个吧,明剧新音,简单直接,一听就知道。”
商秀儿刚指挥了青弦将叠好的戏服装箱,看萧六爷已经挑好了,笑着道:“那六爷再帮忙题个字可好?”
萧六爷嘴角微挑,道:“题字可以,制匾、做旗子也可以由我交代人去做,但我不落款。”
商秀儿也知道不能凭借着他的名头,如果有了“萧迁”二字,肯定唱的顺风顺水,那样的历练还有什么意义?便点头应了,又道:“戏码我也挑好了,您看行吗?”
萧六爷一眼扫了过去,看起来戏码是各行当齐全的,从小戏到大戏都有,但真正合不合适也不由他说了算,而是由看戏的客人说了算的。因此他也不多说什么,只点点头允了。正好看着青弦刚叠好放到箱子里的戏服里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煞是好奇,便指了指,道:“上身试试。”
商秀儿将那件粉色缠枝梅女帔穿在身上,萧六爷才看出来,方才露出来的白色是袖口处透出的尺长白色袖子,正疑惑间,商秀儿透了透袖子,那两方白色便如流水般甩动起来,做了几个身段后,商秀儿又用兰花指捏着白袖子一角将脸半挡住,斜瞥着向外看。
萧六爷饶有兴味的问道:“这么说,你的青衣都不用巾帕了?”
商秀儿摇摇头道:“也不全是,六爷您稍等。”
她脱了身上的女帔,又进屋换了一件藕荷色绉缎的绣花小袄,一对雪白的腕子从窄窄的袖口处透了出来,捏了条巾帕在手里,做了几个甩帕子的身段,最后也是捏了巾帕,挡了脸向外看。
这一对比,萧六爷不由得抚掌笑道:“的确不同。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
商秀儿道:“有的角色用巾帕实在不妥,厚重了不好看,轻了却甩不起来,还容易掉。《小宴》那折被小生扯飞了好几次,然而青衣又不能因此就死拽着帕子,那样就不美了。所以我和柳摇金才想着不若缝在袖口处,没想到却有意外之喜。”
萧六爷欣然道:“果然是一人计短二人智长。”
商秀儿又犹豫了一下,道:“而且,六爷您方才应该也看出来了,后者衬着小袄使用,更适合小家碧玉、丫鬟或者……或者泼辣妇人,前者更为端庄大方,若是名门闺秀或夫人之类的,还是用巾帕就太过轻浮了。”
萧六爷想了想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不过你也需要注意,这不是一般的改动,相应的也要有些身段上的设计,不能两片袖子乱甩,望之则生乱。”
商秀儿抿唇笑道:“这个自然,我会将这些身段仔细记录、描摹下来,以待明剧传承。”
萧六爷摇头笑道:“你想的太远了。”又皱了眉头道:“这里还有不妥当的地方,很多戏里,就拿《舍子》来说吧,刘彦昌和王夫人可穿的是一对儿的宝蓝色对帔,若王夫人有这么两块玩意儿,刘彦昌却没有,那就闹了笑话。而刘彦昌此角儿,却是老生中的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角色,那么如果他也多缝了两块袖子,其他老生怎么办?”
商秀儿咬了唇,她当时没有想到这么多,一个旦角儿袖子上的改动这样勾连起来,会牵扯到整个行当,若处理不好,必会贻笑大方。
现在经由萧六爷之口提出,真真是个极大的隐患。
商秀儿一时间却没有想她要怎么样处理这两方袖子,她只是忽然想到,这是出发前能得到的萧六爷的最后一次指点了,出了萧园,若遇到什么,就只能靠自己去解决。
她怔怔的看着萧六爷,萧六爷穿着墨青交领的淡紫色厚缎长衣,外面穿一件同色的夹棉长坎肩,盘扣并未系上,也未挂着什么腰饰,头发仍是一丝不苟用墨青色的束带扎起,显得随心适意。
商秀儿见过勃然大怒的他,见过谆谆教导的他,见过冷厉漠然的他,待到离别临近,也见过偶尔会露出淡淡笑意的他。
除了胡须好像略蓄长了些,这张好看的脸几乎和三年前没有什么变化,商秀儿突然的意识到,这位并不自称为师、却让她尊敬、害怕的严厉师长,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龄。
她突然鼻子就酸了,在这萧园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伴着夏花春草,秋叶冬雪,来往于莺园与萧园各处间的每一步,其实都在萧六爷的庇护下前行。
商秀儿向萧六爷深深的拜了下去,泪珠成串的掉了下来,哽声道:“多谢六爷。”
第52章 雪袖
五月午后的萧园,连最后一茬春花的痕迹都没有了,只剩浓翠满园。
这将热未热的时分,人已经逐渐倦怠起来。
莫忘居的外间里,当值的笙儿站在那里,头慢慢的低了下去,低到了人都将要摔倒的时候猛地又抬起来,他使劲的瞪了瞪眼睛,力图使自己清醒一点儿,可是不一会儿眼睛就又直了。他晃了晃脑袋,又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心道,哪怕有点动静也行啊,现在连一声蝉叫都没有,这份寂静真是要憋死人!
春初的时候,萧园送走了一大批人,别说外宅空了,现在莺园也只剩了谷师父和青玉两个。
虽然笙儿本来和莺园打交道的时间也不长,可是也由衷的觉出寂寞来,他暗暗的想道:我都这样,何况六爷呢?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一个黑漆漆的偌大的园子,只住几个人,要是他,可不敢住。
笙儿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有些犯困,他偷偷的看了一眼书房,六爷还是在书案前,神情安详淡漠,一时间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事儿招呼他,便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坐在台阶上,撑着腮帮子继续胡思乱想。这里虽然冷清,可是内宅里热闹,景色也好看,六爷为啥不去内宅里住着呢?
正坐着,笙儿听到前面隐隐有脚步声,他急忙站了起来,伸着脖子向小路的那边望,只一会儿,就看见好长时间都没见着的马尾匆匆的走过来,虽然穿着薄薄的单衣,但额头上已经见了汗。
马尾走到门口,看到笙儿,便停了脚步,把笙儿拽过来,轻声道:“六爷还在歇息吗?”
笙儿摇摇头道:“今个儿中午六爷就一直没睡呢。”
马尾便晃了晃手里的信封,道:“那你在这守着,我直接进去,商姑娘那边有信来。”
笙儿拉住了正要往里走的马尾,耍赖道:“我都无聊死了,你让我跟你一起进去吧,我也想知道。”
他是后来的,年纪小,马尾平时也甚是关照他,便点了点头。
笙儿才兴高采烈的进到书房,语气里都带了几分雀跃,对萧迁道:“六爷,马尾回来了。”
萧迁抬起头,看向笙儿身后,马尾恭恭敬敬的走上来,先是施了个大礼,问了萧迁的安,才双手将信递了过去。
商秀儿带着新音社离开霍都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是悄无声息的,仿佛就是霍都松阳江港口那百十艘船中的普通一个,毫不惹眼的出发了。
萧迁没有去送行,甚至连萧园都没出,他是希望商秀儿能独自安排好这一切的,但他虽然表面平静,内心却也止不住的担忧,不然不会把马尾派过去,让他跟一段再回来。
马尾肃立在旁边,萧迁慢条斯理的开了信封,抽出了几张信纸来。
笙儿也不由得抻长了脖子,一会瞄着他根本看不到的信,一会儿瞅瞅萧六爷的表情。
萧迁的表情还算平静,信是刚上任没多久的“商班主”写来的,用词恭敬而且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的将离开霍都以来的事情以及打算都写在了上面,萧迁笑了笑,仿佛看到了商秀儿还站在自己面前回答课业。
萧迁将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中,道:“笙儿,去把架子上那个玳瑁匣子拿来。”
笙儿急忙端了来,小心的放到萧迁面前。
萧迁把信放进去,又盖上用玳瑁镶嵌出祥云飞鹤的的盒盖,珍而重之的放在了案头,才看向马尾。
马尾是个知机的,若是萧六爷只看了信就放了心,那还要他跟过去做什么,定是要他说说他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便躬身回道:“新音社的人还是服商班主的,虽然最开始没能在霍都先演一场,大家伙儿有些异议,但很快也被商班主说服了。”
萧迁挑了挑眉毛道:“哦?怎么说?”
马尾笑道:“商班主说,霍都毕竟还是六爷的地盘。真的在霍都演,六爷不去的话,难免有人以为六爷看不上明剧,去了,必定就会有人问六爷怎么看明剧,六爷更是没法回答。是个两难的事儿,不如离了霍都往上京走,闯出名头再回霍都。”他看了看萧六爷,道:“商班主还说,除非社里的人在萧园过惯了好日子,不敢闯了。”
萧迁一笑,道:“她这激将法倒是现学现卖。”
马尾道:“以小的看,商班主心里有主见,身上有功夫,就唱戏本身来说,管理这一班老小决计没什么问题,只是俗务上还不太通。”马尾想了想,又道:“还有一点,不知道小的是不是瞧差了,总觉得商班主没拿自己当角儿似的,不过幸而六爷请了管头儿,还有两位见多识广的岳师父压着,料然无事的。”
萧迁点点头道:“她不把自己当角儿,两位岳师父也不能允,会提点她的。你返程的时候船行到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