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道:“因是北上,这阵子却刮得是东北风,行船有些艰难,小的估摸着现在还到不了苏城呢。”
萧迁倒不急,他想了想,又扶着额头,总觉得忘了什么,站起来走了几圈,才急切的道:“对,艺名!”
商秀儿是不能再叫“九龄秀”了的。
但是临行前,不知道是因为事情太多了还是其他原因,戏班子都起了名,反而头牌的名字没有商定过。
马尾走的也仓促,萧六爷未来得及让他传话给两位岳师父,请他们帮忙为商秀儿起个响亮的艺名,所以他在萧园,最担忧的反而是商秀儿直接挂了“商秀儿”出来,或者取了一个糟心的艺名——那可就不太妙了。
马尾愣了一下,道:“商班主信里没写吗?”
萧迁看马尾这神情,知道艺名肯定是已经有了的,便道:“没写,起了什么名字?”
马尾道:“二位岳师父一开船就想起来这回事儿了。拟了好几个请商姑娘挑,好在下一个落脚的地方把旗子什么的做出来。但商姑娘自己早有主意,没用上他们拟的,说临行前自己已经起好了,叫‘商雪袖’。”
第53章 久违的江面
马尾这么一念出来,萧迁的眉头就有些发皱,这名字略微拗口了。
如果还在萧园,冲着这个发音,也必须要改。
但现在商秀儿是“将在外”,非要改就少不得使人快马追过去传话,那时节还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拿了这个艺名挂牌唱过戏了,看样子十有*这个艺名改不成了。
想到这里,萧迁神色更是有些抑郁,叹了口气道:“也罢,是取的哪两个字?”
马尾道:“雪白的雪,长袖的袖。”
萧迁顿时一愣。
反倒笙儿“啊”了一声,大呼小叫起来,指着萧迁房里挂着的衣服道:“不正是那个?”
萧迁和马尾顺着笙儿的手指看了过去。
因萧迁一直在琢磨她临行前在青衣袖口上缝制的那两方袖子,所以房间里挂了一件。
那是一件黑绉缎镶宝蓝色边儿的青衣褶子,衬着黑鸦鸦的面料,一对袖子真的跟雪一样,白的一尘不染,竟有些耀眼。
萧迁怔在了那里,心里的感受莫可名状——明明临行前想过自己的艺名,却避而不谈。
那么固执的、坚持的起了这样的名字,内里的深意,萧迁懂。
***
时隔三年多,商雪袖再一次站到了船头。
逆风行船,她用手拢着被风卷起的一头长发,看着江面,这不是她熟悉的松阳江。广平江的江面略比松阳江狭窄一些,因此水流也更急一些,尤其是起了风以后,这船晃动的更加厉害。
新音社里很多人不适应行船,即使这艘船已经比以前牡丹社的船大了很多,行驶时也比较平稳,也还是有晕船相当厉害的,就像李玉峰兄妹,都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一起来就忍不住要吐的稀里哗啦。
但是商雪袖不怕,她在船舱外面,怎么都呆不够,风冷冷的吹到脸上,仿佛能吹尽胸臆间的烦闷,向远处望去,广平江如同一条长长的银链从自己的脚下通往看不见的远方,两旁的险峻高山,缓缓地落在船的后面。
她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山高海阔,与处处精致的萧园,那么不同。
管头儿从她身后走了过来,道:“商班主,再有个两天,就到杨镇了。”
“哦?”商雪袖的眼睛亮了亮。
杨镇她是来过的。
那还是她是“九龄秀”的时候,年纪还小呢,胡爹还在,她也还没有到牡丹社。
胡爹是想带着一船人去上京见见世面的,经过杨镇时,还唱了几场,但是后来胡爹身子突然不行了,上京也没有去成,多少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现在的杨镇是什么样子。
她看管头儿瘦津津的,仿佛耐不住这船头的大风,便往船舱走,边走边问道:“管头儿,我们会在杨镇停吗?”
管头儿犹豫了一下,帮商雪袖开了舱门,跟了进去,反问道:“班主是要停在杨镇?是稍作休息,还是……”
商雪袖道:“我们从霍都出来,一直到现在,也没唱过戏啊!不然在杨镇唱一场吧?”
岳家兄弟正在斗棋,听了商雪袖的话,两个人先是对视了一眼,岳麒随便将子一丢,站起来道:“不在杨镇停船。”
商雪袖疑惑的看着岳麒:“我以前来过这里……”
岳麒道:“以前?以前是什么时候?还叫‘九龄秀’的时候?”
商雪袖道:“不管叫哪个,‘九龄秀’还是‘商雪袖’,跟唱戏也没什么相干啊。”
管头儿在旁边插嘴道:“班主,杨镇是个小地方,没有戏馆。”
商雪袖道:“这我知道,以前就是没有的,可以搭台。”
岳麒似笑非笑的看着商雪袖:“搭台唱戏?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人?但凡得过萧六爷几句指点,或者一部半部本子的伶人,没名气的声名鹊起,有名气的声名更盛。且不说我和小岳教你三年,就只看你独得了萧六爷三年调教,便是为了让你和以前一样搭草台班子,四处跑着讨生活么?”
其实商雪袖自己在说完“可以搭台”以后几乎立刻觉得不妥了,但大岳师父的口气她却无法接受,一副训教学生的口吻,她本就没法反驳师父,更何况管头儿就在旁边,这让她这个班主以后如何行事?
管头儿平日只管俗务,也就是说听班主的,班主一声交待下来,他便去安排。
但萧六爷在班主之上,要两位岳先生跟着,怕的就是班主年轻,行差做错,有个提点……现在看来更像是压制。
现在管头儿夹在三人之间,也开不了这个口,人家三个是师徒,他要是一开口,必然哪边都得罪,因此便也沉默了。
小岳师父性子比他哥哥要和缓,闻言也站了起来,看商雪袖被他哥哥几句话讥讽的说不出话来,一张俏脸紧紧的绷着。
若在萧园,商雪袖早已低头自省认错了,可是到现在抿着嘴,硬是一句软话都不说。
岳麟斟酌了一下,先使了个眼色给管头儿,管头儿立刻道:“我得去看看晕船的那几个,你们先商议。”说罢转身出了屋。
岳麟此时才走到商雪袖面前道:“自打出了霍都,你脾气见长啊?艺名的事儿,便由了你,有个响亮的艺名,毕竟是锦上添花,归根结底还是要你自己有本事才能唱响。现在因为要不要停杨镇,又甩脸子,我问你,你既然有做班主的脾气,怎地没有做班主的傲气?”
此时没了外人,商雪袖眼圈有些发红,道:“小岳师父,我其实开口便知道不妥了。但是在管头儿面前,大岳师父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岳麒坐回椅子上,手上把棋子敲的直响,道:“岂止是不妥?”
商雪袖正要回嘴,岳麟拦着道:“你今天应该庆幸,没有旁的人在。不然你苦心孤诣赢过来的人望,至少得掉一半儿——因为你提的这件事儿,实在是自降身价。怎地一提到要唱戏,你就一副被打回原形的样子?恨不得倒贴钱也要唱?有哪个名角儿是像你这样的?”
第54章 荣升戏馆
岳麒边摆弄着棋子边闷声道:“人说学得屠龙术,货与帝王家,你见过卖给县令家的么?我还道萧六爷让我二人跟着是多余,看来幸好跟了过来。不然你能从出了霍都,一村一唱,一镇一唱!若是萧六爷知道他的宝贝明剧班子第一场戏就沦落成草台班子,怕还不得呕出一口老血?”
岳麟道:“行啦,别说了。我看她也明白了,回房间去静一静吧。”
商雪袖轻轻咬了咬嘴唇,还是对两位岳师父恭敬的施了礼,方回了屋。
她重重的呼了一口气,坐在床上,看着摇晃的穗子。
她从霍都出发北上的时候,在这船上的第一晚便做了梦,好像回到了牡丹社的那艘船上,绿牡丹正坐在她那个逼仄的房间里,然而脸上却带着极骄傲的神情,道:“头牌才能有自己的房间呢!”那房间其实只容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张小凳子,就是这样,也让社里的其他人艳羡不已,其中就包括她自己。
当她从梦中醒来、看到自己所在的房间的时候,内心是五味杂陈的。
商雪袖的这件屋子虽然小巧,但布置的精致,屋里被青弦和青佩拾掇的干净而温馨,床上勾着轻纱幔帐的长穗子,随着行船轻微的摆动着,床头红木小几上搁着她平日读的本子。她拉开厚重的窗帘,一抹亮色立刻从红木雕花的窗棱外透了进来,窗前是个长桌,笔墨纸砚样样俱全,桌脚靠着衣柜的地下还插着一瓶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早荷,为这沉闷的行船过程填了几许生机。
在磨练技艺的同时,萧六爷何尝不是在慢慢的消除着以往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甚至走投无路在她身上留下的窘迫又自卑的痕迹?
而今天在她说出搭台唱戏的那一刻,在大岳师父发话以后,她才发现她的窘迫和自卑,一直潜伏在她的身上,时不时的就要冒出来。
这本是不应该的,就连当年的绿牡丹,都是高高在上的自信着啊!
难道是明剧不好么?才不是!假以时日,明剧真的会如同萧六爷说的那样,最终融合和取代南腔和北戏,风行天下!
难道是自己的功力不够么?也不是……在萧园和新音社相处的时日,他们已经越来越信服自己了。
难道是担忧没戏唱全社的人会饿死?就算当初的牡丹社,都能让她攒下了几十辆银子。
那她始终在惴惴个什么劲儿呢?
发了会呆,商雪袖才起身来到桌边,往砚台里道了些清水,拈了墨缓缓的磨着。
从拿到第一部 明剧本子,到现在,她一直在忙着琢磨、研究戏里的事儿。
除了戏本子,旁的书她一本都没有读过,除了画新样式的戏服,她也没再动笔作过画。
她似乎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虽然两位岳师父都不再教她了,但她若就这样下去,她会退回去的——会退回到以前的那个眼界窄、视线短、只满足于一场戏两场戏的她。
写字对她来说最能平复心情,她本想看看戏本,写点注释,但最终还是展开了一张宣纸,缓缓的、认真的默了一篇贴子,正是《孟子?尽心上》中的一段。
她看着里面那句“观于海者难为水”,萧六爷和明剧于她而言,岂非正是如此?而她要让世人领略这“沧海”的无穷魅力,应当自信且自傲的传艺,而非卑微且祈求的去献艺。
商雪袖突然想起不知道何时,萧六爷还曾经说过那么一句,曲不可轻唱。
待到贴子临完,她已经想的极为通透了,便又拿了信纸,细细的写了起来,足有三四页之后,她才态度极为恭敬的写上了“盼六爷保重,时候教言”,最后,慎之又慎的落上了“商雪袖”三个字。
这场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分歧以商雪袖的让步而告终,一直到了苏城,她未在对在哪里停船、在哪里唱戏提出过什么看法。
管头儿曾经来询问过,不过得到的答复也是请他和两位岳先生商议,作为班主的商雪袖需要集中精神,选择第一台戏的戏码。
岳麒和岳麟知道商雪袖寄了信回去,又看她不再理事,只说是她闹了别扭,八成是写信去告状。但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拿了一张贴子出来,交给管头儿道:“苏城这地方,原本六爷也瞧中了,甚至连戏馆子都已经想好。既然商雪袖听我们全权决定,那你便去投贴洽谈吧——只一样,六爷对商姑娘实在看重,虽然明面上不给她任何助力,但也实在是怕她万一头一炮没打响,对她日后的志气有影响,所以早已备好了亲笔写的贴子,这帖子一递上去,应该万无一失,就是别让商姑娘知道了。”
商雪袖哪里知道他三人误解了自己,还一肚子弯弯绕?
就是不管此事,新音社里还一堆事儿等着她处理呢,李玉峰兄妹两个必须得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了;还有,一路沿江而上,水面上湿气太重了,也要打开箱笼,看看戏班子里的行头有没有反潮;戏码更要慎重,她和麻子六已经商议了几天,就等着李玉峰能不能调整好状态……总之她已经有些焦头烂额了,因此也没有闲心去观赏苏城街市的繁闹和已经略带了些北方风格的园林美景。
苏城原先虽小,但是却是上京往南边走过了安江关的第一个城池,安江关是关口,常年有重兵把守,一般南来北往的不太愿意在那里停留,反而宁肯多走一段到苏城落脚。相应的,北上的也会在入关之前在苏城打个站。所以苏城里面最多的是客栈、饭馆儿,一个赛一个的热闹,本地人也基本都靠着做外地人的生意来谋生,慢慢的,仓库医馆、茶楼行院,也都纷纷涌现,到了今个儿,苏城已经成了南北交汇的大枢纽了。
苏城有三座稍有名头的戏馆,荣升,春荣,满福。
其中荣升戏馆的规模最大,这也是萧六爷预先想好的戏馆。
第55章 刘馆主的担心
管头儿临下船的时候特意去找了商雪袖,商雪袖并无异议,想了想又道:“我实在对于这些俗务没有什么经验,有几件事我想到了,但却不知道按照惯例应该怎么做。这一路行船,大家都被折腾的够呛,是请了大夫上船,还是进了城去医馆儿瞧?二来,您既然定了戏馆,那新音社是在戏馆旁边找客栈住下,还是每日从船这边过去?”
管头儿看她神情略有些焦虑,笑道:“商班主想的已经极是周到了,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我们定了荣升戏馆,但初来苏城,现在还不知道荣升是否有戏班子在坐馆。如果人家有戏班子在唱,少不得要等两天,或者换别家。我今日下船,就是要把这件事敲定,一旦敲定了,那您说的第二件事就解决了。”
商雪袖面露疑惑。
管头儿解释道:“像荣升这样的戏馆里,一般都有给戏班子住的屋子,租金是要收的,但是到底比外面客栈便宜。”
商雪袖红了脸点点头道:“这我以前不知道。”
管头儿又道:“既然是打炮戏,务必要让大家伙儿都精精神神的才行,所以定了地方安顿下来以后,我再去请医馆里的大夫来看,在陆地上将养总是要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