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子六点点头道:“晓得了,班主您放心,我过会儿再私下里和她说说戏。”
话音刚落,管头儿快步走了进来,道:“商班主,春荣的张老板递了贴子,现在人在外面呢。”
商雪袖扫了一眼,见刘馆主留下来伺候的几个小厮不约而同的低下头,想了想对管头儿道:“这个时候见他不合适,您去和他说,我正排戏呢,实在走不脱身,请他谅解则个,一有空暇,我必登门拜访。”
张老板没见着商雪袖,悻悻而返,出了荣升戏馆的大门,正见到远远的好像是刘荣升过来,觉得不太好见面,急忙躲在树后,待等人过去了才出来,溜达到旁边的门亭处,手指轻轻的在窗台上磕了一下,边看着大门两侧的大幕,边道:“今个儿晚上的雅间给爷订一间。”
里面的小厮是个新来了没多久的,不认得春荣的张老板,便拿手敲了敲挂在外面的“满座”牌子,话都懒得答一句。
张老板低头一看,不由得有些发笑,道:“你们这牌子挂错了吧?别糊弄爷,怎么挂出去三个满座?”
那个小厮从窗子里探了头出来,认真道:“没挂错,这位爷,真是三个满座,今晚的、明晚和后个儿晚上的。”
“你胡说什么呢?明晚的也就算了,我还没见过连后天的座儿都提前卖的!”
那小厮笑道:“这位爷,您估计是没看到戏码,喏。”他从下面掏出来两块荣升戏馆的木头牌子,道:“因为明后晚新音社是连台本戏,所以是一起卖的,您啊,来晚了。”
张老板气的瞪了眼,闷闷的往回走,迎面又碰上马老板,两个胖子都觉得有点尴尬。
马老板昨夜也是回过味儿来,合计着今天务必要来荣升戏馆走一遭,看看能不能见了商雪袖以后面谈,价钱什么的都好说,甚至心里打定了主意只要新音社愿意来,春荣戏馆愿意在分红上再让一成!
此刻见到张老板,立刻明白了对方也是打了同样的主意。
张老板拱了拱手,道:“马老板?您这是?”
马老板打了个哈哈,道:“昨晚这明剧一唱,我这咂摸了一夜都放不下,又不好总沾刘馆主的便宜,我……我这是来订个座儿的!不知张老板来此是……”
张老板忙接道:“我也是来订座的。”说到此他拉着马老板到旁边道:“你猜怎么着,满座了!连续三天的满座!”
马老板大吃一惊道:“这,这不可能!这才没过中午呢!”
张老板一摊手道:“事实就是如此。”他揽过马老板的肩膀道:“明人不说暗话,新音社这生意,我们哥俩是抢不过来了。哥哥给你指条明路怎么样?”
马老板的胖脸渗出了汗,他擦了擦道:“什么明路?”
刘荣升正和刘师爷合账,外面有人传到:“馆主,春荣和满福两个戏馆的老板来访。”
俩人对视了一眼,刘荣升喊道:“快快请进来!”片刻,就看见两个胖子相携着进来,手里各摇着一把白纸扇子,待上了茶,张老板开口道:“刘馆主,我就开门见山吧,您看,这新音社,和明剧,能红么?”
他们三个人虽然在苏城小有竞争,但这么多年,基本也是有钱大家赚,刘荣升沉吟了片刻,慎重的点了点头。
张老板呼了一口气,看了马老板一眼,又道:“那我就不自谦一句了,我们几个,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了。昨晚上的戏,不用说,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再跟您交个底儿,我和老马,今天本来是想过来挖新音社的。”
马老板看他一开口就说实话,有些急了,刘荣升倒是淡定的多。
张老板无奈的笑笑,道:“商班主的面儿都没见着!我们的戏馆在苏城,南来北往的班子见过不少,但没听说过新音社,一个新班子一出来就是配置齐全,乐队、行当、龙套什么的样样都好,戏装头面你们注意到了吗?全新的!而且用的全是好料!还有唱词、行腔和做戏,刘馆主你也给我交个底儿,新音社背后是不是有人?”
刘荣升寻思了一下,又慎重的点了点头。
张老板一拍掌,道:“这就得了。我们也不跟你抢,但我和老马,要捧这位商雪袖,要捧新音社!”
在旁边的刘师爷眼睛一亮,他看了一眼刘荣升似乎有些吃惊,怕他突然说出拒绝的话来,急急忙忙开口道:“苏城三位戏馆的馆主齐捧新音社和商雪袖,这说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啊!”
刘师爷话说出口,刘荣升倒是真的深以为然。
第61章 文武兼备
三个人里只有刘荣升知道新音社后面站着萧迁,他本就下了决心,在新音社停留苏城期间全力支持,但是他的力量还是有限,现在看到春荣和满福的两个馆主也有此意,而且还不和他抢生意,何乐而不为呢!便点了点头道:“两位兄弟真是慧眼识人啊,如此甚好!”
张老板看他点了头,凑过去道:“既然说定了,晚上就给我们俩留个座吧?”
刘荣升无奈的笑道:“座儿是早就没了,你俩呀,跟我在大厅的后面凑合吧!”
当晚的戏又是满堂喝彩,尤其是《青石山》,三个人在后面看的津津有味,刘荣升有了人聊天,倒觉得这戏看的比以前有意思多了,道:“五盏灯的戏我以前看过,武打是极厉害的,有几年销声匿迹了,没想到被新音社招揽了去!”
正说间,全身红的商雪袖一个翻身接着一个大劈叉,堂下一片叫好声。
张老板琢磨着道:“她这身段实在利落,你们看没看出来,和五盏灯有点同根同源?莫不是五盏灯教的?”
刘荣升摇摇头道:“五盏灯还教不出来。”
打戏难以在得好儿和炫技之间找到平衡,可看这俩人的打戏真是一种享受,简练明快,丝毫不拖泥带水,内敛之中极见功力。
更了不得的是商雪袖气息极稳,一般的女伶演了打戏中间夹着念白或唱,都喘的不得了,但这商雪袖一直到了戏的尾声,按说应该已经极其疲累,可那一把好声音还是稳稳当当、清清楚楚的传到了最后面。
三人相视了一眼,都屏住了呼吸,看商雪袖攀到了旁边布景假山的最上面,背着身子弯下腰,那腰肢似乎不盈一握,又柔软之至,鼓声一响,她猛地从上面翻了下来立在台上,一个晃儿都没打!
台下先是一阵安静,然后才爆发出一阵阵的好儿声,台上的天兵天将高举兵刃架起商雪袖,凯旋令的调子响起,宣告了这一场折子戏《青石山》的终结,也宣告了今晚这场戏的终结。
马老板正要让人看赏,被刘荣升一把拽住,摇了摇头,又指了指楼上雅间。
不到片刻,便仍有差役到了台前,就听刘师爷大声道:“谢宋大人赏!”
商雪袖在后台卸妆,听着前面一阵阵的鼓噪声和管头儿谢赏的声音,心里反而越发平静,脑海里回顾着今晚的三出戏,还哪里需要改动,哪里不足。其他人得了她的吩咐,也不声不响,仿佛出将入相的帘子一放,外面的世界便与新音社无关了一般。
外面的声音渐渐平静了下来,想必是看戏的已经都离开了,这才看到管头儿掀了帘子进来,道:“春荣和满福两家的老板,一家送了一张琵琶记赵五娘的小像,那小像据说是求了苏城名家所画;另一家送的是绣金边龙凤纹的大黑色幕布;包括刘馆主自己也以荣升戏馆的名头厚赏了,是一块做的极气派的匾,上面题着“明剧新音”四个字,看起来也是请名家写后赶着时间制的匾。”
商雪袖往手上擦着脂膏,不停的揉搓这双手,问道:“管头儿,您有经验,以往这应该怎样处理?有戏馆给戏班子赏东西的先例吗?”
管头儿道:“有是有,但您说赏东西,基本是赏些银子或者是让利居多。三位馆主送这个东西,不是一个赏字能盖过去的,我琢磨,他们三个是有意结交班主。伶人结交戏馆馆主的并不算少,很多名伶都有自己偏爱的戏馆,这并不少见。”
商雪袖沉吟道:“管头儿,你和两位岳师父可商定了什么时候离开苏城?离开苏城之前安排一次,我来请三位馆主,感谢他们盛情。至于现在,我想他们也没有想过要新音社立刻有所表示,我们归根结底还是要把戏唱好。明后两天可是重头戏,就算是我也没有那么十足的把握——我以前没唱过连台本戏。”
虽然《吴宫恨》分两个晚上演,但商雪袖为了纵观全局,包括戏中人物情感的延续甚至衣饰搭配效果等,排练的时候除了她自己的戏,其余都是整出通排,从一大早一直到了晌午,还请了两位岳师父从旁参详,才最终决定第一晚结束在《裂纱》一折,第二晚则是从《馆娃宫》开始到《画眉桥》。
戏一开场就极为热闹,分别代表吴越两国的八个扎大靠的武生武净以及十六个龙套上了场。
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寻常的戏班子,这戏可演不了,因为扎大靠的这一身上下,没银子可做不起,而这新音社竟如此豪气,一做就是八套!
这二十四个人交叉穿行,辅以急促的鼓点声,这样的场面同样的具有商雪袖的风格,声势浩大却简单干练,并不冗长,不多时便进入了正题,勾践称臣,麻子六的伯嚭、李玉峰的伍子胥尤为出彩。
接下来就要到《访丽》了。
商雪袖拿到这个本子的时候,便知道了萧六爷的用意,这种耳熟能详的故事,很多折都是可以忽略的,连台本戏的缺点在于容易节奏拖沓,缺乏亮点,因此需要在紧凑上下功夫。
当商雪袖的西施和小玉桃的郑旦相携而上的时候,坐在雅间的宋子寰眼睛亮了亮。
古代的“浣纱双姝”,不外如是吧?
二人的装备十分类似,一穿淡青,一穿水红,头上的装扮仍然是观戏的众人从没见过的,各自戴了一定渔帽,只是比别的戏里的渔翁帽子要更漂亮别致,上面用珠子绣着图案,两侧垂着同色的穗子,随着人物动作轻轻拂动,衬着帽子下两张桃花也似的小脸。身上是斜襟的绣墨色花的女帔,外面披着蓑衣,两人手里都是提着小篮子,上覆白绸,做出分花拂柳而来的姿态,一人一句的念了出场白。
琴声响起,二人各自手执长绸,边舞边唱起来,正是两个无忧无虑的浣纱少女,这画面极其赏心悦目,而声腔更为优美动听,一个如同新莺出谷,一个如同水流综综,真是听不尽也看不尽的青春年少。
第62章 音容
刘荣升叹了一声,道:“妙啊!”
这本子改的好,他几乎已经确定了,这必是萧六爷的手笔。
他这样想着,旁边的张老板也合了扇子道:“这郑旦加的好。”
以往这一大出戏,是不演郑旦的,当然也有它的道理,戏曲历来更倾向于把矛盾集中在一个主要角色身上。
张老板看着戏台上柳摇金饰演的范蠡上了台,对二女说明国家已亡后,两个青衣从无忧无虑到惊慌失措的转变拿捏的恰到好处,便转头道:“若不加郑旦,一个人在戏台上的情绪便没有这么强烈的对比,这场戏可观赏的程度要大打折扣……但,这郑旦到底年轻了些,若是比商班主再稍大一些,更加合适。”
刘荣升道:“不可求全了。小玉桃已经算是这个年龄的伶人中的佼佼者了。她又跟在商班主身边,你们看出来没有,商班主目的在于推行明剧,所以必定不会藏私,这么看来,假以时日,小玉桃必有大成。”
刘荣升虽然这样说,心里边儿却想,这样的小玉桃学艺或可在商雪袖身边,但最终哪个伶人甘为人下,一直挂二牌呢,若要有大发展,只能离开商雪袖——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操心的事儿了。
台上已经演到了今晚的最后一折——《裂纱》,商雪袖和小玉桃又换了一身装束,俱都是细腰宫装,环佩叮当,头面也是珠玉满头,商雪袖在场下对妆容又略做了微微的调整,现在看起来,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哀愁与无助之中,然而郑旦的这个角色的加入,仍然是起到了一个中和与淡化的作用,在裂纱分纱之后,随着车旗,商雪袖做出一步三回头的身段,娇声对着柳摇金饰演的范蠡道:“你……你要快点来呀。你一定要快点来呀!”
那声音带着颤音,让人听在耳中,心中也不由得可怜同情起这芳龄女子,她只是一个弱质女流,却要承担复国重任。现在的西施,还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而前途未知的女孩儿,只期盼着有一日复国之后,她的情郎可以快些去接她回来。
刘荣升听着大堂内的议论纷纷,道:“商班主的戏,很值得细品。我更期待明晚那个在吴宫的西施了。”
他绝不是这样期盼的唯一一个人,连台本戏本身就有这样的魅力,何况这出《吴宫恨》的前半场这般精彩!
第二天后半场的晚上,荣升戏馆照样早早就坐满了人,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在戏馆门外徘徊,原来是有的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只买了《吴宫恨》前半场的座儿,结果都是跌足懊悔不已,又实在想看后半场,却被拒之门外。
刘师爷站在刘荣升旁边,偷空儿道:“馆主,可要加座?”在往常,生意好的话加座也是正常,但刘荣升却断然否决了,鬼使神差的摇头道:“岂不闻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念完后还觉得颇为合适,道:“商班主可谓有倾城之音,这戏,不能轻卖。”
一声轻锣,全场静了下来,那出将的帘子一掀,一个袅娜的身影刚出现在那里,场下便是一阵好儿。
张老板诧异道:“这……没这规矩啊!”还没开唱,甚至人还没全出来,便得了好!
这突如其来的叫好声并没有给商雪袖的心情带来任何波动,这台上便是她所掌控的舞台,她仿佛置身于月色下的馆娃宫中,缓慢的六句声腔唱出了深宫寂寂,年复一年,故国和故人消息杳然,“西施”的心似乎已经变得古井无波,也再无期盼。
她的衣饰又不同于前一晚,明黄色的彩缎对襟宫衣,衣襟上各绣着飞舞的展翅凤凰,衣着既华贵,又闲适,但头上确带了凤冠,乍一看有些头重脚轻之感,但再一看,却显得在这珠环翠绕中的身姿更加消瘦,而凤冠也恰表明了西施极其受宠爱的身份。而妆容则已经不再是闺门女子的造型,眼眉细细长长,而特别的是双目的凤尾刻意描长了一些,辅以略深的揉红,增添了十分的魅惑。
这六句声腔唱完,是花脸江里鸿的夫差,走了一个跌步,上了场,沉声道:“妃子,爱妃!”话音一落,方才在商雪袖脸上的惆怅与木然瞬间消失,转而微笑着迎向了夫差。那夫差正自嗟叹,为何越国献上的良种无法在吴国发芽,导致饥荒遍地,却没有注意到如同一棵槁木的商雪袖神情上的变化,如同遇春风、逢甘露一般,那来自故国的消息,那复国突然有了希望的苗头,让她整个人似乎重又鲜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