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仍是面带笑意的扶着江里鸿在桌后坐下,又殷勤奉酒,佐以歌舞——这仍是绸舞,但又与昨晚的不同,前场是由心而发,活泼恣意;这场是曲意奉承,难辨真心。
一颦一笑间,对比如此强烈!
刘荣升在后面情不自禁的喃喃道:“岂止是倾城之音……亦有倾城之姿!”
商雪袖下了场,重又快手快脚的换上渔妆,袖着手站在后台,凝神听着前面江里鸿的吴王夫差唱道:“山河破碎,这一场兵败如山倒,马蹄声近,人流离爱妃无处寻,罢罢罢,隔袍袖,且掩面,纵九死无颜去见先人!”
江里鸿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功夫很硬,双手一掀,嘴上用力,胡须盖在脸上,衣襟又盖上了胡须,整个人僵尸般的摔在地上,台下轰然叫好。
原来的南腔里这是暗场,并不在台上演的。
萧六爷不但加了这出,而且从制曲、写词、角色搭配、阵势上,都极其重视——排练的时候每次过这场,商雪袖都觉得异常的悲凉——所以她更佩服萧六爷,不能说化腐朽为神奇那么夸张,但的确是使得这出戏脱离了原有的小格局,变得沧桑大气!
她目光中不知不觉的带上了欣慰,新音社的大家伙儿,已经越来越老练,说是明剧新音,却丝毫听不出生硬之意。
第63章 突如其来的宴请
商雪袖心绪翻涌,这一帮和自己搭戏的伶人们,她的确花了很多精力用在了磨合上,但最初的基础却是萧六爷帮她打好的。
她已经迫不及待的要演完这场,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六爷写下这几日的盛况!
等最后一折《画眉桥》演完,已经很晚了,散场的客人步出了荣升戏馆的大门,却发现竟然还有不少人围在那里打听今晚的戏,而他们听到的最多的回答就是一个“好”字!
商雪袖是真的有些累了,没有人知道她这几晚在自己的房间内,在旁人已经入睡后她还在琢磨着唱腔、身段,总算是没有辜负……她半靠在椅子上,第一次没有自己卸妆,青环轻轻卸去了她头上的钗环簪花等装饰,解开一层一层的勒头的黑纱,商雪袖发出了舒服的一声喟叹。
每摘下来一样,青弦便仔细的整理收好。等头上摘干净了,青环才拿极细软的棉布,一点点的蘸了温水擦拭着商雪袖的脸和脖颈,擦拭之下,浓妆褪去,素净净的真颜渐渐露了出来。青弦则慢慢用双手不轻不重的按压着商雪袖的头皮,梳拢着这一头青丝。
管头儿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脚步顿了一下,比着口型问道:“睡了?”
商雪袖轻哼了一声,半睁了眼睛,道:“什么事儿?”
管头儿道:“原本是定了明晚宴请三位戏馆的馆主,但……”他将手里的贴子递了过去,商雪袖展开了贴子,扫了一遍,看到底下的落款,道:“宋子寰?”
管头儿道:“便是这苏城的父母官,宋知府。”
商雪袖想了想,道:“这位宋知府的事去询问一下刘馆主,看看是否有什么避忌。我会亲自回贴说明会准时赴宴,除了我和小玉桃以外,我要带上两位岳师父。请三位馆主的事情,换到最后一天的中午吧。”
管头儿点点头,这样安排已经很妥贴了。
他去问刘荣升,刘荣升斟酌着道:“宋知府官声甚好。他以前并不嗜戏,南腔和北戏来往苏城的名角儿多,也没见过他请谁赴宴。或许是明剧让他投缘了也未可知。”
连演了四天,新音社的人包括商雪袖在内,都觉得累极了,所以早在第四天的时候就没有挂戏码出去,全体休憩一天。宋子寰的宴请也正是趁了这个空,可见他一直是有注意新音社的演出的。
天色将晚时候,商雪袖带了小玉桃,荣升戏馆的门口已经停好了三顶轿子,李玉峰送了出来,有些欲言又止,商雪袖笑道:“你放心吧,又不是什么鸿门宴。”这才和小玉桃上了轿,同去的是小岳师父,岳麟怕万一有什么,他哥哥岳麒的性子太急,毕竟宋知府不好得罪。
他在轿子上叹了口气,希望不是像他想的那样——但也不好说,新音社这两个旦角儿,太扎眼了,尤其是商雪袖。
商雪袖倒是很平静的。
她甚至悄悄的掀开了轿帘,向外面看去,暮色中的苏城街道上,街道周围的酒楼茶馆正开始热闹起来,殷切的店家在门外拉着客人,很多酒楼的二楼三楼可看到灯影摇红,觥筹交错,但又没有什么乱象,既繁华又秩序井然。
她没听过宋子寰这个人,但是看到苏城的景象,也不得不说他将苏城治理的颇为不错,其实从演戏的这几天也能看出来。南来北往的客商虽然不在少数,但大多还是苏城本地人捧场——这四天的座儿并不便宜,也只有百姓富裕了,才会有闲钱看戏吧。
轿子轻轻的停了下来,商雪袖下了轿子,看了一眼旁边眼中充满了好奇的小玉桃,这姑娘被她哥哥李玉峰保护的很好。
青环递了贴子过去,商雪袖就站在园门口看着眼前的这座宅子,轿子所停之处应该是后门,上方简单写着“宋宅”二字,守门的也是差役打扮。那差役看了贴子,神色有些古怪,语气生硬道:“宋大人请的是商班主和小玉桃两位。”
商雪袖听他刻意加重的“两位”二字,淡漠的笑了笑,道:“是我唐突了,多一人赴宴,宋大人不会只准备了我和小玉桃两人的份量吧?”
那差役上下扫视了一番商雪袖身后的岳麟,倨傲道:“既然如此,我需通报大人。”
商雪袖思忖片刻,便道:“不必,我和小玉桃二人进去便是。”说罢回身道:“小岳师父,您在此等候吧。”
岳麟本想问她自己行不行,抬头看见了商雪袖的目光,澄澈而自信,仿佛在对他说:“相信我。”便负手微笑道:“我在这里等你二人。”
差役松了一口气,这位商班主给他的第一眼印象就不是个好说话的、软弱的人,因此后面多余的那个男子不跟进来是最好的,但他转念又想,即使跟过来又怎样?他家大人,是宋知府!
商雪袖目不斜视的跟在那差役的身后。
小岳师父原本就无意仕途,只寄情山水,怎可让他因为自己受这宋大人手下的盘查?她宁肯自己应对。
小玉桃跟在商雪袖后边儿,情不自禁的拽住了她的衣襟,商雪袖回头看看她,笑了一下,道:“跟着我,少说话。”
前面便是摆宴的凉亭,一个人正坐在那里,似乎在低头想些什么,并不曾朝商雪袖这边张望,想必就是宋大人了。
那带路的差役快步走上前去,道:“大人,人已带到。”
宋子寰起了身,还未等他下了台阶,商雪袖已经拉着小玉桃拜了下去,低声道:“小伶见过宋大人,小小的戏班子何德何能敢劳宋知府相请,实在是折煞了新音社了。”
宋子寰虚扶了一下,道:“商班主毋须多礼,请起。”见眼前的两位丽人起了身,才细细打量起来。
今日小玉桃穿的更为艳丽,嫩黄色的一身裙装,腰身上是红色丝绦,编成了网状,收口穿了珠子,垂了一圈儿红穗子,更显得俏丽活泼,头上梳了双鬟,只簪了两串嫩黄的绢花,这装束极合她的年纪,整个人似乎可与今晚的月色争辉一般。
第64章 醉翁之意
相比之下,商雪袖就素淡庄重的多,淡紫色的斜襟常服,只在袖口和领口处镶了边儿,外罩着极宽松的一件半袖对襟笼纱长坎肩,隐隐约约能看到纤腰一握,似见非见,更为动人,头上则松松挽了一个髻,插了一根玉簪——宋子寰不知道这发髻的名字,心内则暗想道:“以后是要多了解了解才对。”
宋子寰出身寒门,到了苏城知府这个位置,完全是一步一步历尽辛苦走过来的,苏城富足,当年多少人盯着这个缺儿没有补上,而他却成了?因为他既会做官,又会做人!
宋子寰回想起第一日看的那出戏,似乎就像他自己的写照一般,但又不是。
起码牛氏贤惠美貌,青春年少。
可他家里这个,他一见到就油然而生一种不堪回首话当年的无奈。
他在苏城无需贪墨,官声甚好。而这么多年,他连妾都没有纳一个,有时候午夜梦回,在寂静的书房里——他早就不去宋夫人的房里了,他自己都可怜自己。
直到了今年年初,泰山老大人已经年迈致仕了,而在上京的同年透露的消息,因他在苏城政事得力,圣上提过几次,颇有嘉许之意,是有极大可能上调进京的。
看到新音社的戏,他那已经被宋夫人以及老泰山压制多年的梦想又发芽了,是读书人,谁不想得个红颜知已、红袖添香?苏大家有朝云,白居士有小蛮,若能将这新音社的双姝收入囊中,那也是一件风流雅事啊!
宋子寰轻轻的抚着胡须,毫不避忌的看着眼前落座的两位丽人。
酒过三巡,小玉桃似乎有些忐忑,因为饮了一些酒泛出桃红色的脸上别具颜色,一双小鹿般的眼睛不住的往商雪袖脸上瞄,而商雪袖已经能确定宋大人的意思了,却越发的平静了。
宋子寰伸手让了让,道:“商班主,为何不饮?莫不是我预备的酒不好么?”
商雪袖急忙站起,道:“岂敢,只是我是靠嗓子吃饭的人,又有宿疾,遵我师父的吩咐,不要说是酒,连寻常外面的茶水也不能随意入口。”
宋子寰道:“只是随口一问,雪袖姑娘何必紧张,请坐,请坐!”看着商雪袖重又坐下,方继续问道:“雪袖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商雪袖毕恭毕敬道:“小伶的新音社打算后日启程,继续北上。在苏城这几日,颇得宋大人看重,屡次厚赏,实在是新音社莫大的福气。”
宋子寰挥了挥手,让仆役换了清茶和时鲜果品,道:“我看了雪袖姑娘的回贴,当真是一手好字,若不知道你的身份,定会以为是哪位闺中大家的手笔——实不相瞒,小女的字还不如姑娘的字。”
商雪袖道:“宋大人过谦了,只是学过几年罢了。”
“雪袖姑娘既然是学过字的,想必也是风雅人物,我恰得了几幅字画,可否请姑娘点评一番?”
商雪袖看着昏昏沉沉的小玉桃,心中颇有些为难,她一个没看住,就没承想这姑娘左一杯右一杯的喝成这样,又听宋子寰道:“给小玉桃姑娘上一碗醒酒汤来。”只得道:“多谢大人,点评不敢,有幸能长长见识。”
宋子寰却不再客气,竟是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商雪袖的手。
要说商雪袖没吓一跳绝对是假的,但她却不能表露的太过明显,只暗地里使劲挣脱了宋子寰的手,脸上却怎样都没法再露出笑意来,僵着脸道:“大人请。”
宋子寰虽然被她挣脱,却丝毫未怒,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罢了,想到刚才那如凝脂般又带着凉意的触感,便“哈哈”一笑道:“前面不远便是书房,雪袖姑娘随我来。”说罢起身而去。
商雪袖看了一眼兀自昏沉沉的小玉桃,咬了咬嘴唇,跟在宋子寰的后面。
宋子寰心里春风得意,他能看出来小玉桃是看商雪袖眼色行事的,若能收了商雪袖,那小玉桃必定也不在话下——这两个女子,一个如秋月皎然,一个如小桃初绽,想到此不由人心情大快。
商雪袖进了书房,特意将房门大开着。
宋子寰心道,这园子里本就都是他的差役,即便开着门,又和不开门有何分别?正得意间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虽然快到不惑之年,可是保养得法,依稀仍能看得出昔日英俊书生的模样,不由得更增了几分得意。
商雪袖环顾着四周,从这书房的布置上看,宋知府也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墙上挂着若干字画,博古架上也摆放了不少,想必也是时时欣赏,宋子寰看她驻足在墙上的一副寒梅图前,凑了过去道:“雪袖姑娘芳龄几何了?就没想过早日觅得良人、脱离苦海么?”
商雪袖偏过了身子,道:“大人为何觉得唱戏是苦海?小伶乐在其中,从未觉得这是苦事。”
宋子寰“呵呵”一笑道:“青春时短,总要及时为自己找个归宿才是。”
商雪袖看着宋子寰,其实他相貌儒雅,待人也算温文有礼,此刻看着这位宋大人双眼放光,仿佛在说:“我就是一个极好的归宿啊!”不由得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墙上的字画,可嘴角却露出笑意来——这宋大人总是要比昔日那位不管不顾就要抬人走的李都守可爱的。
那笑意淡淡的,被宋子寰看到眼中,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真绝色也”,又觉得既然美人笑了,必是有意。
他举起手,正要放在商雪袖肩上,却不防商雪袖转了身过来,躬身道:“承蒙大人盛宴邀请,又观赏了这许多字画,现在天已不早,新音社明日还有戏,我和小玉桃这就告辞了。”
宋子寰正觉得这是极好的机会,哪会让她这样就走了,道:“虽然已经晚了,不过雪袖姑娘是信不过我这苏城的治安么?”
商雪袖道:“并非如此,大人治下,可称得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只是我二人我师父送过来的,他现在正在您府外等候,已经过去这许多时辰,让我师父久候,也非尊师之道。”
第65章 护身符
宋子寰皱了皱眉头,道:“我怎么不知道。”
差役没跟他说这回事,他本意是要说不知道还有个师父等在外面,正想叫人把这位讨厌的师父打发走,商雪袖却已经接了话头儿过去,道:“您既已收藏了他的画,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哪个?”
“画?”
“对啊,那幅寒梅图,可不是小岳师父的画么?”商雪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宋子寰。
宋子寰面不改色道:“来人。”
不多时就有两个差役站在门口听命,宋子寰道:“备好软轿,送商班主和小玉桃姑娘回去——小玉桃姑娘可酒醒了?叫两个丫头帮忙搀着。”
宋子寰是个会做人也会做官的。
他能在成千上万的举子中脱颖而出,靠的是做事之前想三想,如果别人也想三想,他便会想十次!他脑海中瞬间就连出了一条线,商雪袖,小岳,大岳,南郡岳家,以及那位能让小岳教一个女伶习字作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