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艳伶——虫不老
时间:2018-05-26 20:16:49

  跟着她和小生两个人随后出来的是麻子六的老渔翁,蓑衣斗笠,手执长桨,随着那长桨一划一动,三人在身段上俱都做出随着流水泛舟的样子来,一沉一浮,一高一低,极其漂亮!
  虽然这是戏台上,后面除了幕布和出将入相的帘子什么都没有,却硬生生把人带到了充满了绿意春光的江南中!
  一阵琴音过后,商雪袖临波照影,才对着柳摇金饰演的范蠡轻启红唇,开了嗓。
  “提起吴宫,心惆怅。”
  余梦余一直全神贯注的看着台上,只听得商雪袖唱了前半句,便“嗯”了一声。
  余三儿便低头看着余梦余,等着他评论一番,只是等了一会儿余梦余也不说话,反倒是台上商雪袖的声音中似乎有个小勾子一般,勾得他情不自禁的望向台上。
  此时商雪袖正展开了扇子,遮了半边脸微微侧向小生的另一边,似乎在羞怯怯的躲避着小生的视线,“心惆怅”这三个字便随着这动作相伴而出,余三儿心里便不由得说了一句:“真美啊!”
  余梦余看了他一眼,道:“可看出来了?看戏,有讲究,光听,光看,都不行,都缺了一块儿。话是这么说,但也少有伶人能把唱和演捏合到这个地步的。”他没说出来的是,光演还不行,得把“情”带出来,难怪商雪袖能自己挑班挂头牌,的确有这个本事。
  但到余梦余这个地步,做戏、演绎,只是一过眼而已,他已经转瞬间就将精神集中到这段唱的制曲上去了。
  “这有些类似南腔,但却又参考了北戏的板式……不,还不止这样……这制曲,高啊。”
  余梦余心里说不吃惊绝对是假的,什么时候南边出来了一个商雪袖,还是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子?
  他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初生牛犊”四个字来,想到这里,他轻声道:“三儿?”
  余三儿立刻凑到他身边,余梦余道:“打听打听,这新音社的琴师是哪个。”
  一般来说,能做制曲的,不出意外便是戏班子里的琴师,余三儿点了头便快步离开了,打听并不费多大的功夫,何况外面大幕布上就有现成的?
  片刻余三儿就转了回来,非但琴师的名字知道了,其他的也一并报给余梦余说了。
  余梦余皱了眉头,这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出名的大家,唯一一个他略有印象的便是顾菊生,可他是个鼓师,即便他会制曲,也不会高明到这个地步。
  他听了这三出戏,带唱的就算是两出,能隐隐的听得出来,明剧的声腔,已经不是简单的在南腔、北戏的腔调板式上改一改、增加些花活儿这个层面的了,已经形成了明剧自己的一套体系。
 
 
第68章 北上
  但是光有这些还不够,余梦余北戏世家出身,自己擅演的老生戏和其他行当的戏合在一起,大大小小的戏几百出,这明剧有什么?
  只有唱腔,没有自己拿得出手的新戏本子,终究还是走不远。
  想到此,余梦余又觉得自己是老了,这些担忧是多么的无稽!
  北戏始终是百戏之王!
  他悠然的拿起茶壶饮了一口,以纯欣赏的目光赏着台上商雪袖的戏。
  商雪袖并不知道最后在苏城这一晚的戏,已经被她心目中的北戏宗师余梦余看了个满眼。
  明剧下了一城,让她满心轻松,似乎可以对萧六爷先交一份尚算满意的答卷。
  接下来便是要准备离开苏城北上了,但显然不是甩手便能走,临行之日的日程安排的极满,先是要与管头儿核算收入,然后如约给荣升戏馆分红,除了分红之外,理所应当也要备一份厚礼感谢刘馆主多日的厚待。包括其他两个戏馆的馆主,甚至那位宋子寰大人,新音社都备了厚礼。
  这些都张罗好了,商雪袖又与管头儿两个人关在屋里细细的盘算起这第一笔的收入应该如何处理。
  据管头儿说,这次是赚了钱的,因为这些个晚上都是满座儿。即使去掉给荣升的分红和送礼的钱,也能盈余不少,但新音社每日都有支出,尤其从霍都出来,到苏城一路上都没有收入,未来从苏城再往上京走,用他的话说就是,只要不演戏,每天就都在赔钱。
  商雪袖是明白的,她始终记得那天在知雅水榭的楼顶,看到有的戏船即便冒着风浪都要离开霍都的一幕。
  其实这笔钱拿来做新音社的日常开销足够了,但比起这个更难处理的是,新音社这些伶人们,他们和商雪袖不同,不能让人白唱!
  商雪袖问道:“管头儿,您可知道,当时萧六爷请这批人,是怎么说的?”
  管头儿知道她是想问签的什么契,道:“不是份子契。”
  商雪袖道:“难道是死契?这不会吧,现在鲜少有伶人签这样的契,再说六爷也不会这般苛刻。”
  管头儿笑道:“你想哪去了,自然不是死契。但……”他犹豫了一下,方道:“六爷是要做大事的,要推明剧,就不能小气。在明剧没唱出来之前,这些人愿意听六爷的,跟着六爷干,所以不能亏待。所以整个班子连着乐师、龙套,六爷签的全是保契。”
  保契甚至比死契还少见!亦即无论生意如何,一定给足契约上的数额。
  管头儿又道:“因为保契不设分红,所以不拿卖座儿的份子钱,但若有单独赏下来给哪位伶人的红封,和戏班子则是二八开,伶人八,戏班子二。可谓是对伶人极宽松有利的契约了。”
  商雪袖道:“那么现在是不够吗?”她刚摸进门,还是一头雾水。
  管头儿摇头道:“倒也不是,眼下还能应对。但班主应该早做盘算,这保契是签了一年,你别觉得时间短,因为六爷还在萧园养了他们两三年呢,这个代价是不计在内的。”
  商雪袖想的更多。
  目前来看,支付给新音社其他伶人的银子,还可以拖到半年一结,或者一年后才结清,但再要留人,确实如管头儿说的,还是签保契肯定是不行的,尤其是对于麻子六这类的伶人,一般时候,给旦角儿、武生打赏的多,鲜少见到会给丑儿、花脸、老旦打赏的,这样对于他们来说,无疑并不公平。
  商雪袖道:“我的红封也是这般处理吗?”
  管头儿道:“第一天打炮戏的赏,基本都是给新音社的赏,所以并入班子的收入里,接下来几天,班主的红封占了*成,除了戏班子要从中抽取两成,剩下的,便都是你自己的钱了。”
  他见商雪袖欲言又止,便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道:“我劝班主别这么想。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你没和六爷签过什么契,已经与他们不同,若再将你的红封不明不白的填入戏班里,你让其他拿或没拿红封的人怎么想?而不管他们怎么想,你做过一次,第二次做不做?”
  商雪袖才知道自己想的太简单了,不禁有些脸红。
  管头儿道:“班主的当务之急,是要将分账的规矩定下来,是多长时间结一次?红封是不是当时就分账?有的人有开销,愿意立刻领到现银,有的人不愿意,觉得寄放在班子里更方便,有没有个统一的说法?我呆过那么多戏班子,因为银子上的事不清楚,最后闹得分崩离析的,可不是一家两家。还有……虽然契是一年,但若留不住人,人家一旦有了去意,那么三个月到半年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找下家,唱戏的时候便会分心,这影响是极坏的。所以该如何定来年的契,能不能留得住人,我倚老卖老说一句,一来要看班主你的本事,二来签契的事儿,你也要早些透些风出来。”
  商雪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到下一站之前,我会尽快拟个章程出来。”
  管头儿笑道:“班主既然要拟章程,不如一起把新音社的班规拟出来。”
  “班规?”商雪袖反问了一句,想起来以前在牡丹社的时候,似乎也有那么一张纸,印象里贴在船舱的一个柱子上,泛着黄,很是陈旧,很少有人去看写的什么,更别提遵从。
  她搓着手道:“这……会不会形同虚设啊。”
  管头儿摇摇头道:“但凡上了规模的班子,没有不设班规的。不如趁现在大家齐心,定了出来,以后无论是再收人进来,或者万一有什么害群之马,有章可循,便容易的多。”
  他顿了顿,委婉的道:“就拿上次你和小玉桃出去,小玉桃醉着回来,李玉峰脸色就不好看。虽然不是你让她饮了酒,但难免有些怪到你的身上。若有这么一条,女伶不可陪酒、饮酒,对班中的女伶也是个警醒。其他诸多规定,其实也是为了伶人们自律自爱。你总不能每个人都看护着。而且,”管头儿笑道:“毕竟新音社才最重要,这也是为了万一有个别伶人出了事,新音社拿出班规来,能免些责任。”
 
 
第69章 水袖
  商雪袖脸色凝重起来,终于意识到班规是必须要有的,便虚心道:“这个我可真是不在行,若管头儿有以前见过的现成的,可否给我见识一下,我酌情根据班子的实际情况做些增删修改?”
  二人在屋里一直商量到快要上船的时分,才听外面有人道:“班主,刘馆主前来送行。”
  新音社的行李早已被刘荣升殷勤的雇了车辆送到了船上,张老板和马老板得了信,早已在码头等候,看到商雪袖一行人施施然而来,迎了上去。
  这二位还是第一次看到商雪袖的便装,见她戴着帷帽,看不真切,但行走起来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如风拂柳树娇柔可人,反而挺拔秀丽,别具一种风姿,便是到了二人面前站在那里,用手摘掉帷帽的动作都干脆的很,一点儿也不造作,心中更增加了许多好感。
  商雪袖摘了帽子,大方的对张老板和马老板拱手见礼,道:“两位老板,往日多得厚赠,今日又来送别,实在多谢您二位的盛情。”说罢启唇一笑。
  张、马二位老板也拱拱手,笑着还礼道:“些许薄赠,不成敬意。”
  商雪袖见时候不早,行不多久恐怕就要天黑,与三人道别再三,才上了船,听刘荣升在船下道:“我们已修书去往上京,虽然苏城是个小地方,我们几个的戏馆也比不得上京的,但好歹还有几位密友,已经托他们到时候务必关照新音社,也算是为明剧与新音社略尽绵薄之力,且祝商班主一路顺风,旗开得胜!”
  商雪袖原以为与三位老板不过是生意上的往来,却不曾想他们如此热心,站在船头颇有些百感交集,不再简简单单的拱手,而是以女伶的身份认认真真的屈膝施了礼道:“天高水长,知音可期。待南归之时,新音社再与列位馆主重聚苏城!”
  新音社的船再度启程北上,而此时的余梦余刚在苏城的别院中打了一套拳。
  这院子是他上一次南下的时候置下的,他在好几处都置了业,似乎也是因为有些年纪的缘故。日后的事情越来越多,而苏城位置偏南,却又没有那么炎热,这院子是他最喜欢的一处地方。
  余三儿递上了干的棉帕子,余梦余拿在手里,细细的将汗攒掉,才拿了扇子坐在太师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余三儿又将茶壶递了过去,道:“今个儿新音社已经启程往北了。爷,估摸着明后两天,镜鉴班的船可也就到了苏城了,您看看,定在哪个戏馆?”
  余梦余斜瞥了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糊涂。商雪袖都敢在荣升坐馆,我在她后面来,怎么能挑别家?”
  余三儿道:“小的是想着,您在荣升,唱个满座儿那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就算是这样,也就是打个平手啊?”
  余梦余更加生气,道:“打什么平手?我多大年纪?商雪袖多大年纪?这种想与小辈较高下的念头就不能有!”
  余三儿道:“那,那信还寄么?”
  余梦余瞪眼道:“怎么不寄?新音社从霍都北上,我总要打听打听她们的来龙去脉——关注这些戏班子的伶人,这本也是曲部职责所在。”
  余三儿便拍拍额头道:“哎对啊!爷是正儿八经的曲部副主事,朝廷命官呢!”
  在余梦余让人快马寄信到霍都打探情况的时候,萧六爷的第一封回信,也寄到了商雪袖的手中。
  那一瞬间,商雪袖觉得手中的信重逾千斤,她捏着手里极厚的这一个信封,眼眶竟然有些发热了。
  岳麒和岳麟也有信到,却没那么厚重,打趣道:“六爷果然偏心,还不快进去看看。若要回信,趁着今晚停船也可叫送信的人再回去,不然就只能等船行到安江关才能寄信回去了。”
  商雪袖不好意思的擦了擦眼睛,才进了自己的屋子,青环早已经善解人意的将灯弄的亮亮的,商雪袖细细的裁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了那么厚的一摞,一展开,刚擦干了的眼睛立刻又忍不住的红了,眼泪滴滴答答的掉了下来。
  那纸里,倒有一多半都是绘制的身段图,配合那两方袖子,因为商雪袖自己是青衣,所以图里以生、净、丑这三个行当为主,每个身段旁还写了那么多的字,密密麻麻——六爷仍在教她,给她解答着最后一次她未能问出口的疑问。
  商雪袖怕自己的眼泪滴到那字字千金的信纸上,急忙挪开信纸,手忙脚乱间书桌上已经是一片凌乱。她呆了一会儿,终于趴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出了声。
  她突然那么的想念萧园时光。
  那信里说道:虽然袖白似雪,因她叫了雪袖之名,不合再起雪袖的名字了。
  信中又说:双袖柔滑,流动似水,可叫水袖。
  清亮的月光遍洒在江面上,新音社的船在岸边轻轻的随着风浪摇动着,商雪袖躺在床上,耳边却是青环的唠唠叨叨,她正拿帕子盖着商雪袖的眼睛,一阵药香传来,青环道:“一不留神姑娘就不注意,又哭又笑的搞到这般时候,眼睛红成这样还要写信,莫不是疯了?”
  商雪袖有些理亏,也不吱声,只是手还轻轻的摸着放在身边的那一厚摞的信封。
  青环将手伸了过来道:“拿来。”
  商雪袖笑道:“我保证不看。我都已经看过了呀。”
  青环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口气将灯吹熄了,才悉悉索索的躺在商雪袖的身边,道:“你这样,六爷直到了不责备你才怪,六爷发火多可怕你又不是不知道。”
  黑暗中商雪袖喃喃道:“我知道的。”
  但她也知道六爷有多么爱戏,明剧是他的命。
  离开霍都的时候,马尾是跟着船走的,他曾经说过,商雪袖迈出萧园的那一天,六爷就让人把带了白袖子的戏装挂了一件在书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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