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雪袖这才明白了,道:“这样安排甚好,既然如此,我让檀板儿跟着你去,有个什么跑腿儿传话的活儿,您尽管交待他去做。”
看着管头儿下了船,她才差了青环去各处里传话,告诉大家准备收拾东西等着下船,又交待青弦和青佩两个丫头道:“你们去帮两位岳师父收拾箱笼,他们身边没有得用的人,必是一塌糊涂。”
船上充满着跃跃欲试的气氛,管头儿则带着檀板儿,不紧不慢的走到了荣升戏馆的外面。
荣升戏馆从外面看是相当气派的,能并列过两辆轿子的大红门上方悬挂着硕大的大红灯笼,外围是一溜儿整齐的红瓦青砖墙,也是每隔三四尺远就挂着大红灯笼,灯笼上都写着隶书的“荣升”二字。
因为是白天,门是紧闭着的,从这大门和青墙的上方,能看到里面露出来的几角飞檐,以这个高度来看,里面建的竟是一座戏楼!
这的确是个规模不小的戏馆了,管头儿向旁边看了一下,右侧那边有个角门,门虚掩着,便差了檀板儿去叫门。
不多时,果然有个灰衣小厮跟在檀板儿后面,见了管头儿先是施了一礼,道:“刘馆主请管先生进去叙话。”
三个人仍是从小角门进去,管头儿略向左边瞥了一眼,见大门里面直接是条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想必有些身份的人可以直接坐车或乘轿进来,那二层的戏楼也是布置的富丽堂皇,从侧边做了楼梯上去,想必可直接通到二层的雅间,而不需经过一楼的大堂。
饶是这样华丽的戏楼并不多见,但无奈管头儿见多识广,就算是檀板儿,也是从萧园出来的,因此反而脸上都未露出什么惊羡之色,那个灰衣小厮也是在心里暗暗称奇。
荣升戏馆的老板姓刘,名字就叫荣升,早已在戏楼后面的议事厅的门口等着了,见到管头儿,先露出笑容来,快走迎了几步,道:“管先生,里面请。”落了座,又喊人奉茶,招待的极是周到。
刘荣升先让了茶后自己喝了一口,方道:“管先生在哪里高就?”
管头儿在各色戏班子里打拼了多年,心里知道这些戏馆馆主都是人精,在面上都是笑脸迎人,滴水不漏,绝不会露出什么倨傲的神色来得罪人,倒不意味着说的事一定会应,便开门见山道:“在下现在在新音社做个小小的管事,打算从霍都北上,苏城就是我们唱戏的第一站,初来贵地,怎么能不来拜访刘馆主呢?”
刘荣升道:“这么说,管先生是有意想在荣升戏馆坐馆了?可是苏城除了荣升,还有春荣和满福,怎么管先生挑中了鄙处?”
管先生笑了笑,从袖袋里拿了贴子出来,递了上去,态度谦恭又不露出丝毫谄媚,不紧不慢的道:“新音社初来贵地,若不提前打听,怎么敢贸然来投贴?刘馆主这荣升戏馆是苏城最大的戏台了,且不说场上样样俱全,就场下的座儿和雅间儿,也是大气的挑不出毛病来。我们班主若想要在苏城一鸣惊人,不挑荣升戏台,换一家都不叫打响。”
刘荣升接了贴子,并没有立刻看,反而放到桌旁一堆贴子的最上面,挑眉笑道:“恕我孤陋寡闻,这些年南来北往的戏班子不少,倒是没听说过新音社。”
管头儿道:“实不相瞒,新音社是个新戏班子,不过才是去年刚组的。”
刘荣升嘴角略微撇了撇,但这动作极细小,几乎注意不到,只笑道:“虽然是新戏班子,如果有角儿的话要唱响也不是难事。既然从南边来,想必是南腔的班子?”
管头儿又道:“不是南腔。新音社是唱明剧的。”
刘荣升饶是自认为听过百家戏,对于明剧也从来闻所未闻,心中暗自猜测必是哪里的地方小戏,就有些怪这偌大年纪的老先生自视过高,竟然选了荣升戏馆。
想到这里他脸色倒有些不好看了,将茶杯放下,凑近了身子道:“我和管先生投缘,说一句厚道话。您既已打听了,大概也应该知道了,我不靠荣升戏馆吃饭,只因这荣升馆一年中,倒有半年是空着的,没别的原因,一是戏台子大,您进门的时候应该也瞧见了,两层的戏楼,这在苏城是独一份,要是角儿嗓子不够用,那下面听起来可就跟蚊子叫一样;二是我这荣升戏馆上下的座位多,楼上的雅间坐不满,反正人也瞧不见,没关系,但下面的大堂——你们演打炮戏,要的是场场爆满那才叫好,在春荣和满福都容易爆满,可别家的满座在我这里,也就是刚过半的座儿!下面空落落的,与你们脸上不好看,也影响自己个儿的气势,您说是不是?”
第56章 客满
管头儿岂能不知道刘馆主有婉拒的意思,但是平心而论,他说的也算是实情——只是他漏算了一样,这是萧六爷在背后扶持的戏班子。
他扫了一眼至今还放在那未被打开翻看的贴子,心里轻笑了一声,道:“刘馆主,您说的都对,不过我们实在看中荣升戏馆。”
他看刘荣升仍然面有犹豫,加了把劲,道:“刘馆主,便是上座不满,那也是新音社不行,对荣升戏馆有什么影响?虽然说您不靠这个吃饭,但定银一定不少您的。这么着,不管开锣了以后满不满座,新音社都按着满座给您分成,我就能做这个主!”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刘荣升。
他不是为了钱,他暗自瞥了一眼管头儿,心里泛起了嘀咕。一般说来,戏班子在外跑,不外乎为了混口饭吃,但听这位管先生的意思,这是要烧钱弄个戏班子来玩啊!但一般富贵人家的戏班子只养在宅子里,哪会天南海北的往外跑,难道现在南边儿的有钱人流行这个了?
管头儿提出的条件优渥,刘荣升实在也再没有拒绝的道理,反正对荣升戏馆也没什么损失,想到此,干脆利落的与新音社定了合同,盖了印章,而管头儿是当场就付了定钱。
刘荣升呢,也是个爽快人,吩咐仆役们把戏馆后面的房间都打扫出来,到了下午,新音社的人已经搬了进来,该休息的休息,该看医生的看医生,商雪袖与刘馆主匆匆见了一次礼便要看着大家伙儿备戏了,更要慎重的是她自己的角色,头炮能否打响至关重要,因此连刘馆主的宴请都推了。
既然接了新音社,刘荣升并不因为他内心里瞧不起这小小的新戏班子而在款待上有什么不同,该做的都做的十分周到。在大大小小各个茶楼饭馆等处挂了刻有“荣升”二字的半尺见方的木制戏牌,白底黑字的在上面写了《琵琶记》三个大字,在这三个大字上面是“新音社”和“明剧”,下面又用小字清清楚楚的写了日期时间。
就连管头儿这位带过不少戏班走南闯北的,也极少见到像荣升馆这样的阵势,他带着檀板儿逛了一圈儿,倒有不少人在谈论明剧与新音社。
因为明剧闻所未闻,新音社也是一个没出名的戏班,居然敢在在荣升唱,便激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心。
效果这么好,管头儿对刘馆主自是十分感谢,刘荣升却摆摆手笑道:“管先生不必谢我。这是苏城的老规矩,我们三家戏园子,只要有戏,都会挂了戏牌子到各家茶楼饭店,苏城是南北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客商伺候好了,我们才能跟着发财不是?”
管头儿这才明白过来,倒觉得这法子相当的得用,以后也新音社也可以自己备上一些,既方便又有效。
萧六爷在临行前是委管头儿以重任,因此他在这些琐碎事务上更不敢怠慢,若是商班主那边戏唱的没有问题,反而自己这边出了纰漏,那他这几十年的老脸面可就没地方放了。
管头儿合城打听了一圈儿,才拿了一摞帖子,与刘馆主商议如何延请苏城上下官员家眷和当地有名望富绅雅士来赏戏,春荣和满福两家戏园子的老板也必是要请的,算下来若是能赏脸都到,也要把荣升馆的雅间占个*成了。
刘荣升翻开贴子一看,已经有三个娟秀端庄的字落在下面,正是新音社班主的名字——商雪袖,他抬眼看了看管头儿,道:“商班主这字颇有大家风范,不多见啊。”
管头儿笑道:“刘馆主真是风雅人,实不相瞒,商班主书法上师从南郡的大岳。”
刘荣升连连赞叹之余,心下更是肯定了这位商班主必是哪位大富豪养的极受宠的外宅了,这个新音社,赚钱倒还在其次,打名头是主要的,管头儿又懂行,又会做人,这打炮戏看样子是成了一多半儿了,他乐于再推上一把,若能因此结识到新音社背后的人对他必定也有助益,便细细的将邀请的人挑选出来。
最后刘荣升方在管头儿的百般推让下,在官员的请帖上并排写了自己的名字——其实以往但凡来了戏班子驻馆,他也一定会送请帖过去,但他看着商雪袖那特意前面留了空的落款,管头儿和这位商班主实在会做事,心中也舒坦了不少,又将诸如哪位大人爱看南腔,哪位宝眷爱看武生戏,又有什么避忌等叮嘱了几句。
到了打炮戏的正日子当晚,荣升戏馆大门两边挂了极大的幕布,一侧写着明剧献演、新音社等几个大字,另一侧写着琵琶记的戏报,下面极大的三个大字,商雪袖,下面方依次列了李玉峰、柳摇金等人的名字。来看戏的客人有的在幕布前有所停伫,看到商雪袖右下侧的“赵五娘”,不免议论纷纷,青衣挂头牌,小戏班子或者常见,但上了规模的戏班子却不多见。
不管怎样,刘荣升站在门外,在恭迎各位贵客的同时,想到大门口早早挂出的客满牌子,内心却不免有点感慨。
这出《琵琶记》的打炮戏,新音社选的是很讲究的。
这出戏原本也是南腔中的一出有名的大戏,苏城是从南到北主干水路上的必经之地,而戏中赵五娘也是北上寻夫,客商旅人看了不免有所共鸣。还有一点就是这出戏虽然中间苦了些,但最终却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女客人乐见最终蔡伯喈没有做了一个负心人,男客人乐见蔡伯喈两妻共处,一门旌表。
三天前刘荣升还没有多想,但今天突然就觉得,单从这打炮戏的选择上看,新音社不简单,那位商班主也不简单。
正想着,看到两个老对手也是老朋友的春荣戏馆的马老板和满福戏馆的张老板相携而来,急忙笑呵呵的迎了上去,道:“马老板!张老板!您二位愿意赏脸过来,我这荣升戏馆儿是蓬荜生辉啊!”
第57章 打炮戏
马、张二位老板身材都不约而同的有些发福了,两个一起拱拱手道:“刘老板久候了!”
都在苏城,就这三家戏馆,两位老板早就得了消息,荣升馆签了个唱“新”戏的“新”班子,本来相约而来看看上座不满的笑话,没想到却看到了“满座”的牌子,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见刘馆主还要引着他们到楼上雅座,急忙谦让道:“刘老板,我们哥几个不是外人,你忙你的,我俩熟门熟路,自己上去得了!”
商雪袖已经扮好了戏,两只手静静的捂着茶壶,闭目坐在椅子上默戏。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临到要演的关头,她需要把最后一点时间留给自己,外面传来了一点点嘈杂声,她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侍立在旁边的青环立刻掀了帘子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了来,正拿捏不准要不要开口,就听商雪袖闭着眼睛道:“说。”
青环轻声道:“小玉桃不小心弄脏了柳摇金的衣服,就是《悲逢》那场蔡伯喈要穿的那件水蓝绢绣褶子。”
商雪袖微睁了眼睛,道:“换个就是。”
青环小心道:“柳摇金今晚是二牌,所以有些不依不饶,小玉桃她……”
商雪袖斜瞥着青环,冷声道:“出去说我说的,换那件大红的,再吵就别唱了。”
青环点点头出去了,不多时,外面立刻噤了声,再进来时,青环额头也有些见汗,她总觉得现在的商雪袖和以前那个住在莺园的商秀儿姑娘判若两人,刚才斜瞥的那一眼,仿佛从眼缝里透出寒光一样,那么严厉。
麻子六刚去更衣了,没看到这档子事,回来以后才知道,看着柳摇金和小玉桃之间还有些别扭,跺着脚道:“让我说你俩什么好,这出戏商班主费了多大的功夫给你们说戏?要是因为你俩给搅合了,我第一个不饶你们!你当商班主是什么人?商班主背后又站着什么人?”
小玉桃已经被她哥哥教训过一波了,因为年纪小,倒不记仇,笑嘻嘻的到柳摇金面前,道:“相公请息怒吧。”
她在这里演牛丞相的女儿,柳摇金无可奈何的笑了,又见青环从里屋过来,道:“商班主说,本没有什么大事,也知道大家伙今晚是打炮戏,有点紧张了,衣服什么的不打紧,戏都在自己身上,只要大家伙儿抱着团,这炮一定能打得响。”
包括柳摇金和小玉桃在内,大家齐齐点头应了一声,麻子六叹道:“你看看还要让商班主为你们操心!”
青环回了屋,看见面无表情的商雪袖,又想起刚才班子里的人似乎气势更高涨了,内心悄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姑娘这都是和谁学的。
红毯迎宾十尺路,绿茗待客一更天。
荣升戏馆的大戏台子上,锣声取代了打更的声音,戏,准时开场了。
这出戏场次多,若按南腔来演,必是要演成连台本戏的。但萧迁做了改动,只保留了几场,开场便是《赈粮》一折,锣声一响,出将的帘子一掀,商雪袖饰演的赵五娘便背着身子一步一步的挪了出来。
刘荣升就在台下惯常为自己留的后面椅子上坐着,看着这场面也是心里一紧,这……成不成啊?
商雪袖穿了一套立领对襟的水蓝色镶白边褶子,若光这样,也属常见,但这又不同于寻常的青褶子,袖子和衣襟上零散着贴了几块方的彩色料子,十分诡异,更奇怪的是袖子两边多出了两方白色的长袖,不知何用。
那台上的赵五娘始终未曾转过身来,台下的众人略微起了议论声,刘荣升大感不妙的时候,见几声轻锣响后,赵五娘左臂挽着篮子,右臂轻甩了一下,白色的袖子正搭左臂上,方向里侧矮身施了礼,顿时显得背着身出来原来那么合情合理,又听台上道了一声:“公公婆婆,媳妇这便去了。”这一开嗓,在最后面的刘荣升竟是听的清清楚楚,连那嗓音中略微带些悲怆的颤音都一清二楚,刘荣升一个屁股又坐了回去,心里先是为了这一嗓子叫了一个好。
赵五娘终于转了身过来,刘荣升看清了扮相,又情不自禁的在心里暗暗喝彩,那日仓促中见了一面,这位商班主确实是一位难得的美人,但在曲部,长得漂亮,却不一定扮的漂亮,现今这位商班主竟然占全了!
赵五娘头上用同色的水蓝色绸子包了头,只简单用银泡做了装饰,一对极有神的眼睛,显露出悲戚戚的神色来,一眼看去,仿佛里面含着两汪泪水,两边的腮红衬托出一条高高的精致的鼻梁,红唇紧紧的抿着,这妆容不知道怎么画的,显得愁苦而坚毅,正合了赵五娘这个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