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师之后,紧接着就是第二期弟子的拜师仪式。
商雪袖难免又是感慨,又是欣慰。
一转眼,七年的光阴,就这样过去了。
晚上还有谢师宴,不过商雪袖并没有参加,只是交代了春茂社定好的两个弟子晚上不可饮酒,便要回自己住所。
徐碧箫在科班门口喊住了她,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让人叫了马车来接我,顺路送你一程。”
他脾气不好,教过一次课,因下面的弟子们听不明白,差点把教鞭撅折,商雪袖便和余梦余商量了一下,也不聘他做教习了,让他挂着副班主的头衔儿,但有需要和上面的大人们打交道的事情都由他来出面,效果倒是出奇的好。
另外他这一身本事也确实好,所以他的戏倒是经常被观摩的。
商雪袖没有拒绝,上了车,才道:“又是年底了。”
徐碧箫瞄了一眼商雪袖,心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良久才道:“你过了年,是不是还要再等七年,才再回上京过个年?”
“伶人挂班,本来就是这样。”
她嘴里虽然这样说,可心里却已经做好了决定。
她不能再留在春茂社了,若说原先她对春茂社是极大的助益,可现在,便是阻碍。
因为她自己的事,春茂社为了避免被宣召进宫唱戏,所以七年都没来上京凑一次年底的热闹。
更加上她因为行会、科班事务繁忙,常常离班,一跑就是月余,这样的人情,她还不起。
商雪袖抬眼笑了笑,不免含了点儿逃避和应付的意味:“我现在还没打算好。”
徐碧箫忍不住焦急起来,道:“你都多大了……”他别扭的转向车窗那侧:“你怎么都不为自己考虑考虑,以后可怎么办呢?”
商雪袖这才真心的笑起来,指着徐碧箫道:“你还操心我,听说王大人家的小姐爱你爱的发狂,堵住你好几次,是不是?”
“啊!烦死了,别说她。”徐碧箫喊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和这些人家打交道!”
“行啦行啦。”商雪袖笑着道。
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车外的街道,过了良久,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开了门,她才下了车,回身道:“今个儿晚了,反正总归咱么这些班子都要过了年才走,还有的是时间相聚,我就不请你进来坐了。”
宅子那有人提了灯笼张望,看到商雪袖下了车急忙迎过来道:“姑娘。”
徐碧箫如同玉雕般的俊脸从车门探出头,道:“谷师父。”
谷师父眯了眼睛,点点头道:“多谢徐班主送我们姑娘回来。”
“顺路而已。”徐碧箫冲着商雪袖道:“既然如此,咱么改天再约。”
说罢关了车门,那车夫才驾着马车走了,商雪袖这才心疼的道:“大冷天儿的,谷师父出来做什么?手底下哪个人不能用?冻坏了可怎么好?”
“这天儿不算冷。”谷师父握住商雪袖的手道:“看看,我的手比姑娘还暖和些呢。赶紧回屋把药先喝了。”
提到这药,商雪袖一时间默然,又怕谷师父抻心,笑着点头道:“好,咱们进去吧。”
商雪袖净了面,换了一身薄棉的常服,这才端起药慢慢的啜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怕药的苦,原先总是一饮而尽,而今慢慢的喝着也觉得无妨。
谷师父絮絮叨叨的道:“木鱼儿中午回来了一趟,带了些书本并几件棉服又回书院去了,我看他拿回来的那几件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这孩子懂事。”
“刚才我看徐班主送你回来……”谷师父道:“徐班主人也不错。姑娘……”
商雪袖拿帕子擦着嘴笑道:“师父就别乱点鸳鸯谱了。”
“我这不是为了姑娘可惜么。”
前几年楚班主还是娶了夫人,谷师父在商雪袖的耳边惋惜的念叨了好几年,这会儿又看到徐碧箫亲自送商雪袖回来,极为关切,顿时又冒出了点念想。
就算是商雪袖知道徐碧箫面相讨人喜欢,看谷师父立刻把念叨了几年的楚班主抛在脑后,也忍不住扶了额头道:“谷师父,您就别操心啦。”
“我……”
商雪袖看谷师父还要再劝,便按住了她的手,低低道:“谷师父,从我离京那天起,你一路跟着我,也都看在眼里,我能答应谁?”
她眼光凝聚在那精致的药盅之上。
那药,早就不是先前留下的方子了,再好的方子,也不能喝上七年不变样儿。
这方子里每样药的用法、剂量,甚至熬制方法,都是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亲自登门拜访、扶了脉以后将脉案描述的极尽详细、遥寄上京,根据脉案调整后再寄回的。
用的药材,也是专人派送。
除此之外,仿佛并无一丝牵连。
他真的再没有见过她,正如他说的那样:“天下之大,尽可去得。”
也不曾传过只言片语。
可商雪袖知道,他总是在那一方称孤道寡的宫城中关注着自己的。
但他又是那么懂得她。
七年里,她并非一帆风顺,无论她去到哪里,都有走偏门的粉戏班子纠集一处跑来拦她,让她给个说法……再后来,这里面儿的一些娼伶将价钱压得极低,挂在梨园行会里面的班子,有些小戏班子几乎撑不下去。
那时候,行会里反对的声潮也是一浪高过一浪。
广音科班同时也受到了影响,七年才出科,可却要白唱将近两年的戏练手——有班子说,这份钱都白白给荣升戏楼赚去了,荣升戏楼的背后原本就是商雪袖,弄这个科班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她自己赚这笔银子。
她咬着牙,苦苦的想着法子,南上北下约了人谈。
徐碧箫几次劝她,那么不识抬举的人,那么多捏不到一处的人,不值得她耗费那么多心神,干脆撂挑子别干了算了。
可是她不能,也不愿。
她想的更为明白,若是这次放弃了,再想重建梨园行会,整顿梨园的风气,会比最初的时候更难上十倍百倍!
她就这样咬着牙撑着,幸而她还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目光远大的同伴。
就连徐碧箫,也不过是嘴上硬,最后仍然是坚定的站在她这边,一同打理这些他本来都不愿沾染的俗务。
可那么艰难的时候,那个高高在上的他,也不曾出手。
她是感谢他的,感谢他对自己的尊重。
感谢他不曾一挥手,将自己前半生才想明白、要用后半生去实践、去推动的事,轻而易举的以下个旨意的方式来完成。
谷师父看商雪袖眼中渐渐的湿润起来,自然是以为她还在难过,便道:“好啦,不说这个了,都是师父,多什么嘴呢?”
商雪袖摇摇头道:“您也是为了我好。只是……”她有些怅然的看着桌上的灯盏:“我没有这样的心思。”
直到入了夜,商雪袖还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合眼。
在谷师父和很多人看来,她都应该找个归宿的。就连知道前因后果的徐碧箫,都不止一次拐弯抹角的问过她。
她是不能,还是不敢呢?
也许,归根结底,是什么都不想吧。
第444章 番外二 乱丝难剪春风意(二)
一年一度的万寿节对于春茂班来说,已经相当陌生了。
不像其他年底都会来上京的班子,按照楚建辞的说法,春茂社不必凑这个热闹,现在春茂社红了,年底在松阳或者东海那边,趁着同行都往北走,他们的生意不会比千里迢迢的去上京抢饭碗差。
但商雪袖却知道这是楚建辞为了她考虑。
几年前楚建辞娶妻了,而商雪袖早已因为科班、行会事务多次一个人去过上京,反而是春茂社最北也就到过北榆,从不曾入京唱戏。
楚建辞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只觉得万一被宣召入宫,对商雪袖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所以一直都不同意。
直到这次科班的弟子出科,商雪袖必须得年底回去,楚建辞才带着整个班子重回上京。
就算是这样,他也常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待到宫里来了人,他眉心简直拧了个大疙瘩,商雪袖和燕春来陪着他去聆听宫里的宣召,路上商雪袖忍不住道:“楚班主你这样不行,给前来的公公看在眼里,你这是不愿意奉召么?”
燕春来还是个懵懂的样子,她完全不晓得为什么楚班主一脸沉郁。
三个人急匆匆的到了客厅,楚建辞才换了一脸笑容,先拱手拜道:“公公久候了!”
那太监白净面容,看着眼前的三个人,三角眼不经意的朝着商雪袖那边扫了一下,笑道:“楚班主客气了,咱家当不起这样的大礼,这次也不是正儿八经的传召,只是先来知会一声,让你们好好把戏备着。待等正日子前几天,还会再来。”
楚建辞亲自奉了茶,赔笑道:“春茂社多年不来上京,也不知道现在规矩变了没有。”他推了一匣子东西过去,道:“还不及问该怎么称呼公公?”
那公公并不客气,熟练的将那匣子开了一道缝儿,看到里面的银票,嘴角勾了勾道:“宫里边儿都叫我一声单公公。”
那匣子盖被他啪的一声放了下来,单公公将身子凑近了些,道:“咱家也是佩服春茂社得紧,七年前在上京那么火,原本应该趁热打铁才是,结果后面儿竟然再也没来过上京,太后娘娘每年看戏,都还念叨着那场《天女散花》呐!”
楚建辞试探着道:“公公,既然这样,春茂社这次就还上这出戏?”
单公公斜瞥着眼睛,道:“念叨归念叨,总不能拿老玩意儿来上寿吧?”他看着旁边的商雪袖和燕春来道:“听说春茂社有一位坤生是极好的,在梨园行的名气不下于徐碧箫。”
坤生商雪袖,也是曲部挂职的女主事,全天下知道的也不少,单公公这样说,楚建辞就觉得没有意思起来,不愿意接话。
单公公等了一会儿,便站起身来,道:“咱家言尽于此。”
商雪袖上前了一步,拱手道:“公公请留步。春茂社的坤生就是在下,多谢公公提点,春茂社一定备一出既热闹又喜庆的戏。”
说起来她还是个皇上亲自批了的小官儿,行走天下偶尔也会有地方上的人喊她一声商大人、商主事,她虽然并不在意这个,但此刻单公公只那她当“听说过的坤生”看待,摆明了只是想压低她而已。
商雪袖并未生气,笑着取了那匣子递过来,又将匣盖打开,单公公这才拈了银票置于袖中,扬长而去。
三人送了客再度回屋,楚建辞道:“商先生不该出这个头,当没听见也就是了。”
商雪袖还没回答,燕春来道:“还拿了那么多钱走了。”
商雪袖摇摇头,心道:“这银子,也不晓得这位单公公有没有命花。”
别的不晓得,这位公公,必定不是皇上身边儿的人——一来,皇上并不会关心这些召什么班子唱什么戏的俗务,二来,他也不会让自己去入宫唱戏。
若不是他身边儿的,那就只能是太后、皇后或几个高位分嫔妃身边儿的公公了。
她心里一阵阵的揪紧着,七年来,他用他的方式在对她说:他在。
若她进宫的事一旦被皇上得知,不晓得他会怎样。
不管那份情意还在不在,但是从那一天起,他始终是想保全她的。
心中的种种波涛不曾显露在商雪袖的脸上,她依旧淡淡的道:“不管是宫里面儿谁的主意,有什么盘算,对春茂社来说,七年不曾进京,再进京就立刻又有了这样的良机,都是好事。我们且好好准备着吧。”
秋声社也是要入宫的,每年都不曾落下,徐碧箫稳稳的第一青衣的牌子,对这样的事儿也习以为常,只是这次听闻春茂社又被宣召,倒也没显出多么吃惊和担忧的样子来,脸上反而多了几分犹豫。
商雪袖知道徐碧箫本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竟然难得的看他在那打转转,吞吞吐吐也说不出来什么,忍不住询问:“你到底有什么话呢?”
徐碧箫道:“商雪袖。”
“怎么了?”
“算了,等这次进宫以后再说吧。”徐碧箫难得的红了脸:“真的,万一你有事,七年前我说的话还算数。”
“你说过什么话……”商雪袖刚问出口,瞬时又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万一自己被扣下了带着行会去要人的话,不禁笑道:“你担心什么呢,我都不怕,这七年间,皇上若还不死心,什么不能做得?”
徐碧箫摸摸头,道:“也是,那就这样说定了。等这次进宫演完了,我来找你。”
“好。”商雪袖答应了。
可是却没有等到入宫的这一天。
那日传信后的第三天,宫里来了人,果然不是那位单公公,也没有坐下寒暄,只是匆匆说此次戏班子进宫献演的事情作罢。
商雪袖急忙派人去问另外两家原本一同进宫的班子,也是得了这个信儿,都摸不准是什么情况。
但从上次单公公来的那次商雪袖便知道,事情已然涉及到自己,保不准宫里边儿的人会怎样想,有变动也算正常,所以干脆丢开了到一边儿。
曲部正儿八经的顶头上司——礼部的各位大人对她如萧迁一般宽容,虽然曲部有个小小的办公的场所,但她来不来上京,甚至来不来点卯,大人们睁一眼闭一眼的也不管太多,想必也是觉得只要不闹出事情来就好。
这次来,有些关系还是要经营一番,除了礼部的大人们,常年在京的梨园同行们,商雪袖都要一一备了厚礼拜会。
还有那两个从广音科班出科的弟子,有一个是老生行儿的,她原本就是为了替换自己而准备的,平日要多带带他上路还不算,她脑子还一直盘算着得怎样和楚建辞开口。
一时间,商雪袖当真是觉得,不进宫演祝寿戏也好,否则要忙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