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放下来,商雪袖自己也苦笑起来,这回是彻底两眼儿一抹黑了,这怎么能记得住路呢?要是下次来,恐怕还是要麻烦郡守府的人了。
商雪袖感觉得出来,路是怪远的,马车中间只拐了几个弯儿,基本都是大段大段的走着直路。只是马车在街道上不能狂奔,有时候走的反倒比行人还慢,大约有将近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停下,车外的执事道:“商班主,到了。”
商雪袖原以为这么远,温叟肯定住在城郊的地带,没想到下了车却仍是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
马车停在巷子口,进不去了,那执事道:“进去后就在右边儿第二间了,但是邝大人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位老人家,班主您最好问问清楚。”
这小巷是十分简陋的,路面也是坑坑洼洼,显见是年久失修的,再看看周围的房屋,虽然不是破瓦寒窑,但也是那种有不少年头的、片连着片的小宅子,从里面还不时传来种种嘈杂的声音——叫卖声、孩子的哭声、吵架声……
商雪袖提着礼物,走到门前,叩了叩门环。
里面便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哪位?”
商雪袖好不容易一路上平静下来的心又噗通噗通的激烈的跳动起来,轻声道:“温老先生,新音社商雪袖拜见。”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了门,就算是商雪袖有些心理准备,不过眼前的老者还是让她吃惊了——这是位年纪太大的老者了,穿着一件厚厚的褐色棉布袍子,全白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在脑后拢了一个鬏,反倒是胡须茂盛了起来。
一大把银髯,在银髯丛中的嘴一直瘪着,想必牙齿也不剩了几颗,脸上布满了浅色的斑和深深的皱纹,眉毛并不是寿眉那种尾稍下垂的样子,反倒不长不短的扬了起来,颇有这几根眉毛要飞离这张苍老的脸的感觉。
只是温叟的眼神却不像寻常老人那样的浑浊,简直比梁师父还要清明几分。
商雪袖察觉到他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自己,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反感,但的的确确有些她目前还无法辨别的意味在其中。
温叟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道了一声:“进来吧。”
第213章 “大度”
温叟的房间不大,商雪袖并没有看到其他人,想必是他一个人居住于此,又因为爱戏成痴,以至于要和这些戏本子同吃同睡的地步——但若爱戏成痴,又为何不去看她的戏呢?
但转眼间商雪袖就顾不上思考这问题的答案了,她眼前的墙上四面八方都是书籍,这些书籍的名字一本接一本的进入她的视线,可最后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光是其中一个架子上看起来像是戏本子的书就有几百册不止……若这些都排成明剧……
商雪袖激动的转头,看向温叟,温叟却神色淡然,随便将床上的书挪到一边,坐在了上面,道:“你有何事找我?”
商雪袖在他探究的目光里,略局促的想从袖中拿出梁师父写的信,却发现手里还提着礼物,四处张望了一下,这屋里竟然连张桌子都没有!
温叟砸吧了一下嘴,看了看自己枯瘦无比的手道:“早就拿不稳笔了,要桌子也没用,便砍了当柴烧了。”
商雪袖只得小心翼翼的将东西放到了窗台上,道:“您记得收好。”然后才迈步走到温叟面前,掏出了信,极其恭敬的跪在了地面上,道:“按理来说,我应该叫您一声师祖,梁师父教过我,这是他带给您的信。”
温叟拿过了信,却不曾拆开看,道:“他为何不自己来?”
商雪袖斟酌着缓声道:“梁师父本来跟我来了南郡,也到了云水,可是这边雾气太重,师父本来就有咳喘之症,年纪也大了,经受不起,是我硬让他离开南郡的。”
温叟看着窗外,过了良久,才道:“从你口中说出小梁子年纪大了,倒真是让人……”
他没有再接着这半句说下去,反而转了话题,道:“他教你什么?”
“身段。”商雪袖道:“台步,圆场,各种身上功夫。梁师父很博学,尤其精通武生行儿,我师兄就是很有名气的武生,可师父连青衣也教得,还教我很多其他行当的戏台上的事儿,我真的是受益匪浅的。”
温叟叹了口气,略带着些自言自语的意味道:“看来他是做了教习了。”
商雪袖听不出他这句的感情,显见没有高兴,但似乎也并不生气,如果说毫无情绪,又觉得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在里面,没敢随意答腔。
温叟又道:“还有何事?”
商雪袖便极恭敬的道:“我还年轻,见识不多,来云水是为了增长阅历,磨练自己个儿的技艺的,却不知道云水有您这一号人物在。”她停顿了一下,道:“就算是梁师父,也并不知道您在这儿。”
温叟半斜了眼睛,微眯着看着商雪袖。
“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曲部的萧主事,便是他写信来让我找您的,说您在南郡——”商雪袖犹豫着是否要接着往下说,到底还是开了口,道:“其实新音社,和我,在外面算是略有薄名的,若我自己亲自下场演一回,基本都是一票难求。本以为多唱一阵子,或许能等到您来看一场,但却没等到。说实话,”商雪袖笑了一下:“我今天终于见到隐于市的大家了,您在这地方儿,想要找您不是如同大海捞针一般么?是我运气好,郡守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还派了管理户籍的官儿,这才找到您。”
她看着温叟,他似乎对她这番絮絮叨叨的解释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便接着道:“萧主事说您这里藏书极丰,尤其是有很多前朝、甚至前朝的前朝的戏本子。但凡是个唱戏的,就不可能不心动。我找您,也是求您允许我在云水这段时间可以来您这儿读读您的藏书。”
“可以。”
“啊?”商雪袖讶异的呼了出来。她没有想到温叟这么快就同意了,虽然有些得寸进尺,却还是问道:“那我能抄录么?”
温叟再次道:“可以。”
商雪袖吃惊的看着他。
温叟皱着眉头,用瘪着的嘴缓缓的道:“你以为我是那种死抱着一屋子书不愿意给人看的人么?”
商雪袖急忙道:“是我以己度人了,若是我拥有这么多宝贝,肯定舍不得随便给人翻看。”
温叟摇摇头,不再理她。
她便定下心来,慢慢的沿着屋内的书架一排排的浏览过去,才发现温叟是真的不怕她看……因为她无从看起!
若要把这一屋子书光是浮皮潦草的过一遍,恐怕也要滞留在云水一、两年!更别说深读、抄录了!
这样爽快的答应……商雪袖立刻有些明白过来:温叟并不是心甘情愿要给她看的,只是不想直接拒绝,便随她在有限的时间里,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但却未必会得到有价值的东西,这一间连书桌都没有的屋子,就算是抄书,她也无从下手。
好不容易找到人了,却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商雪袖难免有些丧气,垂了头道:“师祖……”
话音刚落,便被温叟漏着气的声音打断道:“无需叫我师祖。”
“我今晚和明晚在福南戏馆都有戏,您老能赏光去瞧瞧吗?就当是看看梁师父教我教的怎么样。”
“他教你,与我无干。”温叟见她提起梁师父,声音便放得和缓了一些:“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出师自己出去闯荡了,所以他的东西是他自己的,我就不去了。”
商雪袖不免更加失望,又想到下午还要为了晚上备戏,只得匆匆告辞而去。
那执事颇有眼色,见她并未待很久,便一脸失望的走了出来,想必那里面住的倔老头儿没有给她好脸色,也不答话,只是默默的请商雪袖上了车,自己则不紧不慢的驱马跟在后面。
马车仍是直接驶入了福南戏馆,商雪袖下了车,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每次都颇为麻烦您,明日我还打算再去……”
那执事立刻接口道:“不妨事,我明早过来,送您过去。”
展奇峰看她有些闷闷不乐的进来,道:“我之前出去办事,所以不在戏园子,听说温叟有了音信,看你这副模样,难道是找错人了吗?”
第214章 忆双星
“找到的是温叟没错。”商雪袖道:“可是,他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虽然什么都答应了,可是,实际上却什么都没答应……罢了,或许是我太贪心了,妄图第一次见面就希望他能指点我。”
展奇峰笑了起来道:“被人搜了出来,任是谁也不会快活的。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脾气是难免的。”
商雪袖点点头,轻轻的按着太阳穴道:“所以我明天还要去。展先生对于讨好老人家有没有心得啊?”
展奇峰哈哈一笑:“讨好老人家我没有心得,但是班主何不双管齐下?得了空你去温叟那里,另一边可以拜托邝大人,征借曲律、戏剧古籍,只是看一下,然后会原样奉还。”
“那怎么好?”商雪袖虽然心动,但还是道:“这是扰民的举动,做不得啊。”
“扰什么民啊?”展奇峰极有把握的道:“说实话我见过不少寻常百姓家拿古籍垫桌脚、引柴火的,祖上流传下来,今人未必珍惜。如果征借,想必很多人愿意的,留着没用,还可以讨好郡守呐!”
虽然商雪袖接连三天都是去温叟居所,可是除了如同瞎子摸象一般读几本书,收获没有很多,她心中暗自的焦急起来。
她不能无限期的留在南郡,南郡再往西南的城镇她还没有去过。
而且……自从上一封信寄出,她已经久未得到殿下的音信了。
他是否已经攻下了皇城?
他可否有找到皇后娘娘?
身在南郡,哪怕她频繁出入于郡守府,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波动,更没有什么市面上流传的消息,当真让她认识到了“天高皇帝远”的真切含义……阿虞,一切都安好吗?
她无意识的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书,可却心绪缭乱,看不下去了。
那日,她面对邝明珠的时候,说谎了。
她静静的出了神,她想:并不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在戏台上的快乐,阿虞,和你度过的时光,想念你时的时光,知道你也念着我的时光……那是无比快乐的……
温叟仍自板着脸,默默的看着窗外的时辰,算着今日商雪袖来了多久,还有多久就会离开这里。
在这等待的安静里,突然就响起了唱曲的声音,柔柔的婉婉的,如同一根平地生长的丝萝,唱的是“苍苔冷,人声静,依偎着一处儿望双星”。
这样的腔调,温叟许久未曾听到。
同为一折《双星》,北戏的红遍了大江南北,可并没有知道,这出北戏的大戏《长生殿》也有个南派的版本《梧桐雨》。
《梧桐雨》原本是越调老戏,只是慢慢的,越调经历了朝代变更,又经历了动乱,唱的人早已没有几个了,都改了南腔——人到底还是要吃饭的。
可在温叟的心里,《梧桐雨》虽不及《长生殿》大气堂皇,可却独有一种小儿女情态,尤其是最后的《惊变埋玉》、《哭像》两折,唱词算得上是登顶之作,曲调也可圈可点。
商雪袖只是突然就想起了和连泽虞相处的那两夜,其实哪有什么双星……只是阿虞的双眸亮如星辰,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起了来云水路上结识的一个戏班子,教她的这么一句据说是古越调的词儿。
当她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就知道这一定是《双星》,只是那戏班子会的十分有限,别说全出的唱不上来,就光是这一折也不过会几句而已。
她不知不觉的唱了出来,甚至还做了身段,一只未拿着书的手,捏指如素兰,斜向上比着,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对儿极亮的星子,只是这一句唱完,便没有了下一句,她也觉得自己冒失,刚收回了手,却见身后递过来一本书。
温叟道:“这是《梧桐雨》里的一句。”
商雪袖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感激的看了温叟一眼,先将手中的书按着留下来的记号放回了书架,才双手从温叟手中接过了这一本,如同珍宝一般打了开来。
直到整本翻看完,她才不由得喟叹了一声,这是茫茫书海中的一本,像这样的本子有很多,心里的那种宝藏不为人知、甚至人们并不将它视作宝藏的遗憾越发浓郁,最后却只汇成一句疑问:“您不遗憾吗?”
温叟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摇头笑道:“自从南腔成了气候,和北戏同为两大戏种,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看这屋子里的书?”
他坐在路子旁,烘着手道:“南郡景况最好的算是掌上珠的班子,可是也是主打南腔,兼杂小戏,不过就是那两三种罢了。其他的,早已经没有戏班子唱了,消亡啦。”
他又从床头翻出一本书,丢了过去。
商雪袖接到手里,低头一看,上面是《越调》两个字,有些兴奋道:“是《梧桐雨》的曲调?”
她没有再翻看,而是走到了温叟的身边蹲了下来,仰面道:“师祖,您知道么?曲部的萧主事,他说过几乎和您一样的话!”
商雪袖从萧六爷请她去往知雅水榭登临观江的那一天说起,说到明剧之初,又一直说到了她来到南郡,想到这些小戏的精华,可以于明剧中继续留存,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都暗了下来。
屋里也渐渐被黑暗侵袭,可商雪袖觉得心中和眼中都无比的明亮畅快,她终于撬动了温叟的心。
温叟的声音低低的响起:“你知道越侯的选择么?”
商雪袖点点头,可又觉得这会儿可能温叟看不见她点头,便又应了一声“是”。
“越侯当年是背了骂名的。一个朝代灭亡了,那个朝代所拥有的东西,像房子啊,书啊……很多看得见的物件儿,都会被毁损了。可也有些看不着摸不着的东西,也彻底的没了。”温叟怕商雪袖不能领会,缓缓的道:“以前云水西南边有个地方善于烧窑,因为有秘诀,做出来的瓷器一顶一的好,可前朝建朝的时候,那里遭了难,一镇子被屠了,那手艺自然也没能传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