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另外两块石屏上必定也是南郡风光,正合了治理一郡的郡守气派,这样天然成型的物件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屏风上是“宝地承泽”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出乎商雪袖意料,这四个字笔法未见怎样的好——甚至有些拙劣,那执事见她抬头瞩目,低声道:“这是御笔。”
商雪袖顿时明白过来,这应该是武皇帝的字。
用意如此直白了然,就高高的悬在郡守府正殿之上!
大殿中原本应该有官员座椅,但此时都撤了下去,左侧就是邝明珠收集的书籍,摆放整齐,一目了然,商雪袖最震惊的是里面甚至还有简书!
她又向右侧看去,见十数个书案摆在那里,上面笔墨俱备,书案后则是十几个人在那端坐,见到商雪袖进来不约而同的抬头看着她。
商雪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邝明珠正从屏风里侧转了出来,看到她眼前一亮,迎上来道:“商班主,可还满意?”
怎么能不满意?
商雪袖沉默了很久,看着眼前的郡守大人,他目光清澈,只是充满了简单的欢喜,仿佛能为自己这个和他记忆中的明玉郡主在长相上略有重叠的女伶做点事,便能让他高兴起来。
商雪袖有些语塞,良久才道:“这里是大人办理政务的正殿,在这里编纂岂不是耽误了您办公。”
邝明珠摇摇头,看到商雪袖并没有如同想象那样欢欣喜悦,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苦恼的愠色,道:“这些你不用考虑,你做好你想做的事就行。”
此时又有十来位年纪大小不等的人被引了进来,还有的带着乐器,她明白过来这相比是云水中擅音之人,便向邝明珠微微矮身施礼,才转向那些人,互相引荐了一番,又说明了自己的初衷,这才开始从那些竹简开始。
竹简能保留到现在的,恐怕不是普通人家能做得到的,商雪袖和他们商议了一下,尽快把上面的内容扫一遍,有价值的立刻誊写,然后便还回去。
商雪袖心里边儿哪能不忐忑,就算是和这些乐伶探讨、哼唱时,都忍不住要去看端坐在正中间大案上的邝明珠,每次都觉得他在看自己,可又不是,那是遥远的目光。只是他眼神温和,嘴角含笑,让她不忍再去扰乱什么。
从小时候懂事时,到了今天,她特别清楚的知道,人的一生那么长,可是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幸福的时辰,算起来,有可能加起来还不足三天,不然怎么会有“浮生长恨欢娱少”之词?
这一日她一直忙到了深夜才离开了郡守府,其他人邝明珠早已安排了住所,好像《南国佳音录》就是他这个郡守目前最重要的事儿,处处都周到体贴,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商雪袖坐在车上,看了一天的竹简,现在脑海里还好像有无数文字在眼前飞,不知不觉便有些昏沉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车才停了下来,宋嬷嬷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一看就是焦急的不得了的样子。
商雪袖从车上躬身而下,有点内疚,正待安抚宋嬷嬷几句,就听后面“啪”的一声,有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瞬间从门外一闪而过,商雪袖愕然的看着车夫,便迈步向车子走去,却看到车厢后面一滩黄糊糊的东西,地上落了两个蛋壳,车夫抓着头,颇有些不自然道:“不知道谁家的调皮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出来捣蛋。商班主勿要多心。”
“我没有多心。”商雪袖按了按额头,她觉得有些精力不济了,道:“倒是你要回去清理车辆。”
那车夫看到她无意追究,便松了口气道:“明日早上我还来接商班主。”便驾车而去。
商雪袖怔怔的看着地上的东西,交代了一声“收拾收拾”就扶着宋嬷嬷进了屋。
展奇峰也没睡呢,看到她进来了,道:“今日想必收获颇丰了?”
第218章 人生如戏
商雪袖点点头,无意多说什么,看宋嬷嬷端了一碗汤羹和几样小点过来,方有了些精神,对宋嬷嬷笑道:“嬷嬷费心了,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到底是在人家的地方,我肚子早就空了,却不好意思问人家要吃的。”
宋嬷嬷眉头就皱了起来道:“姑娘不是饿了一天吧?”
“哪能呢!”商雪袖微笑了起来:“中饭和晚饭都是很好的,简直可以说是豪奢了,可是晚上又干了活儿,就又饿了。”
她吃吃喝喝,又净了手,这么晚她不好再叫暂时打理班子的春庆过来,便叮嘱展奇峰道:“这几天我都要去,我过会儿把这三天的戏排好,要麻烦您明天帮着春庆安排下去。”
展奇峰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班主编纂这样一本书,也是功在千秋。”
商雪袖知道他寻常难免说一句恭维话,此时听起来颇觉怪异,笑了起来道:“我几年前还是个白丁一样的卑微女伶,哪能做你们文人‘著书立说’这样的事儿,只是摘了前人的花果,放到自己的篮子里罢了。”
这样的日子接连过了几天。
新音社的人平日都是看见商雪袖一大早离开,深夜方回,偶尔能看到几面,却觉得她愈发有一种沉静的模样,一对黑眸越发的幽深,看着人的时候,常常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
宋嬷嬷看着商雪袖的样子,每日都有一种提心吊胆的感觉,这感觉直到某天一大早,商雪袖形容狼狈的从外面进来,她的心里才“咯噔”了一下。
商雪袖什么都没说,静静的坐在椅子上,等着宋嬷嬷叫了水,脱了身上沾了异味的衣服,全身都泡在了热水里,宋嬷嬷帮她摘掉头上的烂菜叶子,拿了皂角细细的帮她洗了头发。
商雪袖仰着头,两行眼泪就那么无声无息的流了下来。宋嬷嬷对自己这样的样子,竟然是全不吃惊。宋嬷嬷有条不紊的安排这一切,细致的照顾着她,这样早已准备好的体贴,真真的如同扎在她的心上。
宋嬷嬷是第一次服侍商雪袖洗澡,看着她站了起来,如雪条般的身子出了浴桶,默默的穿上了干燥舒适的一套衣服,她心中无比的惊惶了起来,颤声道:“姑娘,你不要生气。”
商雪袖垂着眼睛,道:“我不生气。”
她是伤心。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道:“宋嬷嬷,展先生呢?”
宋嬷嬷身体几不可见的抖了一下,道:“自打到了南郡,展先生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并不常回来。”
商雪袖抬头看着屋顶,道:“那我身边儿也只有宋嬷嬷能帮忙了,您帮我把戏班子的人都喊到正厅来。”她停顿了一下:“把宫老板也请来吧。”
新音社的人陆陆续续有说有笑的进了来,看到商雪袖坐在正当中,面沉似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好好的今天竟然没有去郡守府。
人都齐了以后,又过了片刻,宫老板才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道:“哎哟,有什么事儿要一大清早儿的商量呢?郡守那边来了车了!”
商雪袖瞥了他一眼,转头随便叫了一个龙套,道:“你去请他候着。”
她静静的看着门外,屋内昏暗,便更衬得外面清晨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她目光平静,却暗自为了不能在人前掉下眼泪来几乎咬碎了牙,话音响起,在屋里回荡,听的众人都是一惊。
“新音社在云水这样的地方,每晚都唱,即使我不唱,每场也都是爆满。你们告诉我,上京都做不到,在这福南戏馆是怎么做到的?”
宫老板就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闻言有些虚虚的欠身道:“还是新音社名声响……”
商雪袖讽刺的笑了一下,也不去辩驳,接着道:“我今天早上一个人出去逛了逛,这条街前后街口,都被郡守府的人守住了。我便想办法绕了出去,听说为了找寻我要找的一个人,派了兵挨家挨户的找……为了找寻我要看的书,也是派了兵挨家挨户的找……有的人家因为征书的事,不愿意交出来,官兵就去‘借’,”她再次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你们也知道‘借’是怎么回事吧?有人家还死了人。”
商雪袖轻轻的笑出声来,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在街口那里,我被人叫做‘妖孽’、‘祸水’。”
她的笑容落寞,特意涂上的口脂红的凄凉,抬了手指向了自己:“因为我这个‘祸水’,郡守大人已经有十数日不理政务,不见官员……西都那边传过来的‘倾半城’的诨号名不虚传……还有更难听的,你们要不要听?”
商雪袖嘴唇都在抖,只是笑着道:“他们喊,商雪袖,滚出云水,新音社,滚出南郡。”
她下了座椅,恭恭敬敬的对着众人施了礼,抬起头道:“因为我一人之事,而让全班的人替我背了黑锅。我觉得万分歉疚。”
其他人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反而觉得更加难堪。
商雪袖的道歉听得出来是诚心诚意,可这之后,恐怕就是问责了。
果然商雪袖接下来道:“我每日来往于郡守府、温叟府第和福南戏馆之间,每次都是郡守府派车来接送……”她闭了闭眼睛,总算知道后来为什么马车径直驶入戏馆,好一条让她眼瞎又耳聋的通道!
原本遇到的蛛丝马迹,今天都有了解释,她道:“可笑我就被隔离在马车里,什么都不知道……可你们呢?你们也不知道么?”
麻子六挪了挪屁股,看着旁人都低头沉默,到底还是说了一句:“班主,我们唱我们的就是了,又不少赚……”
商雪袖终于流下了眼泪。
她的猜测果然是真的——她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希望班子里的人和她一样,都是蒙在鼓里。
可是到底还是只有她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当她为了找到温叟完成了六爷的交代沾沾自喜的时候,当她沉浸在那些“借”来的书海中并以为能集结成册、以为传世的时候,她身后的新音社的伶人们也为她编织了一副万事无忧的假象。
好大的一场戏啊!他们都在演戏!而她呢,她在他们眼中是个什么角色?
第219章 发病
邝明珠更是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可他并不是和自己相处了几年的人啊!
他不过是为了一个有丁点儿像已故郡主的女伶高兴,可麻子六他们呢?又为了什么?只是为了赚钱么?
这样对比起来,眼前这群人,岂非更让人心冷……
商雪袖接过了宋嬷嬷递过来的帕子,道:“我失态了。宫老板,新音社不能再留在南郡了,今晚的戏停了吧……想必也不是真正来看戏的。新音社会收拾行李,尽快离开,不给您添麻烦。”
宫老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还是说道:“郡守那边……”
第一次有人来福南戏馆闹事的时候,展奇峰便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去找邝郡守。
他以为这种事根本够不上邝大人,没想到邝大人不但亲自见了他,而且听闻有人闹事以后二话不说就把街口两边封了。
从那天起,宫老板就不清楚来看戏的都是什么人了……但管他呢!每晚上他又不少拿钱,私底下盘算了一下,就算是以后不开这戏园子了,也够本儿了。
“我会亲自去辞行。”商雪袖道,她径直走出了门,上了马车,轻声道:“去郡守府。”
屋中的人表情各异,也不知道谁说了一句:“那事儿……不会黄了吧?”
麻子六摇头不语,良久才道:“应该不会。”
商雪袖在正殿的门口看到了正在张望的邝明珠,因为今天早上的事,她比平日晚到了半个时辰,只是看到她走近,邝明珠便露出了笑意。
商雪袖心中一阵悲凉,邝明珠也不是她可以、应该发怒的对象,说到底,自己那么无知,这世上哪会有不需要代价的事情?
只是这次,代价是由邝明珠付出的——官声、民望……她竟然就糊里糊涂的接受了这样的好意!
邝明珠几乎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商雪袖的不同,便柔柔的如同哄人一般道:“怎么了?”
商雪袖眼眶红了,并不看邝明珠,也不答话,而是径直进了正殿,快步走到了屏风后。
邝明珠曾经说过他会在后面处理政务,可触目所及却是堆积如山的文书,还有几本被撕裂了丢在地上。
商雪袖已经顾不上避忌,捡了一本,又连捡了几本,“驱逐新音社”、“不可因娼伶开罪世家”……一行行墨迹淋漓的字迹让她只觉得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颤声道:“邝大人……”
她看着眼前的邝明珠,他只轻轻的瞥了一眼这些文书,对于文书本身,仿佛并不放在心上,可对于她看到这些文书这件事,却露出了慌乱的表情。
外面的人在他二人进去的片刻间已经走了个干净。
“邝大人,”商雪袖垂了眼眸,声音平静的道:“这段时日,在云水颇得邝大人的关照,新音社在这里也滞留已久,明日打算离开这里北上返回霍都,今天是特意来跟您辞行的。”
即使不看着邝明珠,商雪袖也能感到他在看着自己,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为什么?你不是还要去拜访温叟么?”
商雪袖想回答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你的《南国佳音录》还没有编纂完,怎么能扔下就走?”
邝明珠焦灼的声音伴着他凌乱的在商雪袖面前走来走去的身影:“新音社要唱戏,我就让你们好好的唱戏,那条街……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听他们的,这些东西你不要搭理。我不是说一切都有我吗?”
他将商雪袖手里的文书抢了过来,非但丢掷在地上,还踩了几脚,人却始终越发狂躁,难以平静下来。
商雪袖惊愕的看着邝明珠将一桌子的文书都扫到了地上。
“为什么?我只是想帮你做点小事他们都不准呢?”
商雪袖吃力的、晦涩的道:“邝大人,这……不是小事啊。”
“他们就是容不下你……”邝明珠紧紧的看着地面,绝望的声音道:“为什么连一个你都容不下呢?明玉……我好不容易又看到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