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逍单身的第四十七年,祁环居已成为竹州最有发言权的一股势力。自七家被妖族覆灭后, 竹州各势力已失去了一个总的指挥势力, 但就是从这一年开始, 祁环居实力的强大,与其友善共利的外交方针,让其余势力主动臣服于之旗下, 心甘情愿听其号令。
也是在这个时候,庄逍才将自己的最终目的透露给了手下的长老团。尽管这个目的令人哭笑不得,但长老团中绝大部分的成员都对此持了支持的意思。
庄逍能坐上居主之位,倒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多清心寡欲, 有多沉醉于潜心修炼,而是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攀得上心上人的高度。
人、妖两界的战事解决后, 七浮孩子都有了,剑谙师兄也和长昕逍遥江湖,做一对羡煞旁人的侠侣去了。唯有他,四十年来一直执着而孤独地守着空荡荡的寝居。
他并不是没有喜欢的人, 而是喜欢的人……正在妖界当主人呢。
自从知道风见月继位妖皇后,庄逍便一直在等她回来。
最初与风见月相识,庄逍一度以为这小丫头对七浮有意思,后来除妖小队肩并肩出了几次任务,他又以为风见月对剑谙有意思。反正左右都轮不到自己,说句丧气话,他觉得自己身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能吸引风见月的优点。
结果最后对风见月有意思的人,不是七浮也并非剑谙,而是他。
风见月被栽桩杀了於虚的杀手,当夜被告知次日要押送去锁鹤阁思过。听到这个消息后,庄逍觉得心里难过,便独自离了寝居,想望着天发会儿呆。
不幸的是那夜多云,无星无月。他看了半天乌云,最后一个人坐在寝居外的池塘边,闷着头数了半个晚上的鱼。
后半夜回寝居睡觉,是因为数鱼数到第三十三条时,风见月也出来散心了。
一出寝居,就看到庄逍蹲在池塘边,不声不响地点着水,口里还喃喃着什么,风见月好奇地凑过去,也不吓他,只是在他身旁蹲下,小声询问:“师兄怎么大半夜出来数鱼?”
点着水的手指一顿,庄逍有些失措地坐直,看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呃……今晚天气很闷,我睡不踏实,干脆出来散散心。”
风见月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师兄居然还有睡不踏实的时候?一定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了,可介意说给我听?说不定我可以为师兄排忧解难!”
“不行不行!这事你不行!”庄逍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连连摆手,脱口就道。
看风见月面露诧异之色,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放好手,将目光移向池塘,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道:“算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哥还是招了吧。”
风见月嗯了一声,静静等着他将事道出。
庄逍又咳嗽一声:“我……嗯,师妹觉得,万一除妖师心里有喜欢的人,该怎么对那个人表明心意呢?”
风见月托着下巴,思索片刻后,认真答他:“因人而异。”
“嗯?”
“比如师兄你吧,要是心里有喜欢的人,起先肯定不会说出口。”风见月却不知自己的话一针见血,“会想方设法为那个人做些什么,却又苦恼自己要怎么做。不过,要是那个人也心悦师兄,我想师兄表明心意的方式,应当是等她一辈子吧。”
风见月走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七家邀请三帮派共赴锁鹤阁时,他自知危险重重,却还是去了。
他虽畏惧感情,却也知道眼下绝对不能干等,是个男人就要去主动找她,多少要做些能帮得到她的事。
除此之外,想去的原因还有一个:无论生死,他都想见见她。要是她还活着,他就接她回来,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要是她不幸身死,他就为她守一辈子的衣冠冢。
大概是他命好,竟从妖族的爪牙下死里逃生,虽然被救回祁环居时,已是伤痕累累,还断了一条腿,但终是活了下来。
他在寝居养伤时,得知风见月没有事,还被妥善安置在了晨愈谷的消息后,欣喜万分。但又听闻七浮要依着居中长老们的请求,选择攻入妖界后,他又转喜为忧。
他就是因为知道妖皇的计划,才遭到了追杀。妖皇的目的,不在于别的,唯有一个:指使他人杀死风见月。风见月的母亲是最初的妖皇,而教唆易翊放出“血白璧之选择”的谣言,也是为了除掉这个后患。为了保住自己妖皇的地位,那位名为云夜朝的妖女,便想出了这样一个掩人耳目的计策。
好在,最后七浮总算平了风波,一切恢复如初。
妖界入口缓缓合拢的时候,庄逍不知为何朝彼岸望了一眼。那时他隐约看见赤色的雾气里,伫立着一人,正默默地注视着人间的一切。
后来他才知道,那人正是风见月。妖族退兵、人与妖和平往来的命令,正是由她颁布。
也是从那以后,庄逍才恍然大悟。如果不出意外,身为妖界之主的她,再也不会踏入人间了。
坐上祁环居主人之位的第七年,庄逍带着几位长老,穿过连接两界的新通道,亲手捧着聘、礼二书,前去妖界提亲。
阔别三十三年,再见到她时,是在妖界最好的酒楼中。风见月仍是原来的小师妹,妖化的身体让她没有容颜老去,性子率真直爽,只是因为穿了一件深紫的华服,看起来比三十三年前稍微成熟了些。
屏退旁人后,风见月端坐在他对面,边给他斟茶,边笑道:“这么多年没见,没想到师兄也还是老样子。我还以为会来一个老头子呢!”
庄逍握着茶杯,闻言大大方方笑出声来:“那是!哥这些年的灵力,只往纯熟里修炼!”
“我看到辰夜前辈呈上来的那两封书信了。”菜过五味,风见月忽神神秘秘道,“师兄,你该不会当真等了我一辈子吧?”
筷子上夹着的一块糖醋排骨落入杯中,庄逍习惯性咳嗽了一声,故作镇定地反问:“不然呢?”
“那……要是我说,我不喜欢师兄呢?”
突如其来的话,令庄逍当场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见华服的女子微笑着起身,缓缓走到自己面前,俯下身来,捧起自己的脸,盯着自己看了片刻,噗嗤一笑。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剑师兄当初说的一样,‘忒不禁吓’!”她轻轻笑着,眼里泛起柔光,“我当然也最喜欢师兄你了。”
三日后,妖界传出喜讯:妖皇将于五日后,与祁环居主人永结同好。
第74章 番外:与君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活得最正常的一对,结局我很喜欢,不知诸位看官会怎样理解呢……
三十年前, 北方莲州。
长昕低头往手心呵着热气,正想搓手,背上忽罩来一片温暖。剑谙为她披上一袭狐裘, 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可还习惯?我的故乡向来这般冷。”
长昕点了点头, 望着窗外的飞雪,脸上不知不觉绽开了笑容:“剑大哥, 莲州的雪景真美!”回想一路上如明镜一般的冰棱,与天造地成的雪谷奇象, 她欣然靠在剑谙怀中, 由衷赞道, “原来剑大哥的故乡,是在这样一个仙境里啊!”
剑谙嘴角微勾。他让长昕稍等片刻,而后转出房间, 不多时便捧来一锅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另一只手中则端着碗筷与木勺。
他小心将排骨汤放好,边摆放碗筷木勺,边道:“趁热喝了, 暖身子。”
长昕悄悄摸了摸锅壁,一瞬间的高温烫得她赶紧缩回手。想起剑谙是用一只手捧着这么滚烫的锅从厨房走来,她不由得关切道:“剑大哥, 你的手……不疼么?”
剑谙在她身旁坐下,替她舀了碗汤:“从前在祁环居时,被你兄长和庄逍逼习惯了,端东西总会调动灵力先护好手。”
排骨炖得香酥, 莲藕浸着肉汤,变得更为爽口。长昕想起这是北方,通常来说,很难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见着莲藕的踪迹。她很好奇剑谙是从哪里弄来的莲藕,但见他正享受地喝汤吃肉,长昕想了想,还是没有多问。
告别兄长一行人,离开祁环居后,她便与剑谙周游四州,踏遍各方山水。自小,作为七家的大小姐,长昕便一直乖乖待在家中,或习武,或练习女红,不曾也不敢离家太远。那回随芝谣去了一趟妖界,回来后,她便不太想继续被拘束在这片又小又令她寒心的地方了。
在晨愈谷安静等兄长归来的日子里,她与剑谙聊了许多,也是这时,她才知道剑谙一家乃是从北方的莲州而来。
为了孩子的安全考虑,剑谙的双亲将他留在祁环居,托给故人秋晗子看护,而后便随於虚帮主,一起秘密执行着一个任务。
七浮拜入祁环居的那年,剑谙父母因任务,自愿死在於虚帮主手下。外传的风言风语,让剑谙误以为是於虚害死了爹娘。直到十五岁时,於虚帮主才处理完当年的任务,想起了他,忙抽空带他去见了双亲的衣冠冢。
他那时跪在双亲的衣冠冢前,只觉自己的心一点点坠入茫然。於虚帮主跪下来对他道了歉,责备自己的过失,而后带他回了祁环居,再三吩咐秋晗子,求她务必代自己好好照顾挚友的遗孤。
后来剑谙愤然前去於虚报仇的事,不过是个幌子。那时於虚的新帮主吕重青遭人暗杀,虽然杀手没得手,可於虚内部已乱,他晓得那里不是个安定之地,便趁机去寻七浮的亲友回来。
这些话,除了剑灵,剑谙只对长昕说过。父母双亡后,他一心只为复仇。可得知真相后,他每天所做的一切,只为了度过余生。
唯一懂他的剑灵,在锁鹤阁被异化,最后魂飞魄散,长昕是第二个能与他促膝长谈的人。剑谙总将她当作自己的剑灵,有时不知不觉会失态,将陈年往事一件件道来。
有一晚,长昕喝了些酒,想起了自己那个被毁掉的家,与剑谙聊着聊着便哭了起来。她记得自己向剑谙断断续续道出了心声,双亲故去后,她其实想离开竹州,去别处看看。兄长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女,即便是亲妹妹,她也不该一直呆在兄长身边。
长昕记得剑谙当时应了她。她以为他和七浮一样,所能做的只有哄哄自己罢了,哪里知道剑谙当了真,次日等她醒了酒,便答应她,等锁鹤阁的事尘埃落定后,他要带她周游四州,策马江湖。
临行前,剑谙带着她回到祁环居,向师父们道别。走到昔日的寝居时,长昕正和他嬉笑打闹,这会儿二人关系已相当好了。
那时长昕想告诉兄长,这世间已有了能护她一辈子的人,却又不知该如何相告。她正苦恼时,剑谙猜出了她的心思。
“你兄长和庄逍都在看着,若不愿说,不妨证明给他们看一下?”他压低声音询问,离她更近了一些,见她点头,便跟着点头道,“那就一下。”
剑谙缓缓伸出手,扳过长昕的右肩,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一触。能明显感受到,怀中的少女,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像一株才生出的幼花一样,微微颤了颤身体。
不消多提,七浮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剑谙的提议。但他不忘叮嘱剑谙,务必让小妹像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他不希望小妹因为学过符术,或是和妖族有过接触,而与她本来的生活脱节。
剑谙应下。此后他便带着长昕,二人一路游山玩水,相依相随,只做一对逍遥侠侣。
不知不觉,二人踏入了北方莲州的区域。那时长昕不知道之后还要去哪,于是询问剑谙。
望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冰川雪原,剑谙搭着她的肩膀,犹豫良久,才道:“你愿不愿跟我回家?”
长昕一怔,而后恬静一笑:“好啊。”
在四州游玩了将近二十年,是该停下步子歇一歇了。
……
半个月前,莲州医馆。
为长昕把脉后,医者走出门来,与剑谙解释道:“您的妻子没有生什么病,只不过是即将寿终正寝罢了。”
这一回答让剑谙大吃一惊。他拉住医者,焦急地问道:“她还能活多久?”
医者皱着眉思索片刻,“最多半个月。”
“若我将一身灵力渡给她呢?”
医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有些为难道:“这位公子,在下不晓得你们夫妻二人遭遇过什么,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可实际上你们二人都已是垂暮之人。公子要是将灵力相渡,倒可以多为她续命半年,不过呢……渡完了灵力,公子也会在半年后因心力衰竭而亡。”
“有没有办法,能让她活得久一些?”
医者摇了摇头,无奈道:“公子啊,要是世间没个生老病死,在下这间医馆也不必开了。”
听罢,剑谙没有再多言,只是走回长昕身旁。他携着长昕的手,无奈一笑:“抱歉,我忘了年月。”
长昕摩挲着他的手指,轻轻摇头,声音虚弱:“无妨的……剑大哥让我……得以做一辈子的普通人……我已……知足了。”
剑谙叹了口气,扯出一丝笑:“那,请允许我再陪你走最后一段。”
面对他的无可奈何,长昕的笑容一如三十年前那样,恬静而纯粹。她抚着剑谙的脸庞,声音低低:“好啊。”
……
半年后,莲州飞雪依然。
剑谙赌上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长昕挪到了看雪景最好的地方。二人相互依偎着,在飞雪中静候西去的那一刻。
这是长昕最后的请求。
暖阳斜映在长昕脸上,她呵出的雾气清晰可见。剑谙让她半倚在自己怀中,望着千年不化的一座座雪山,轻声问她:“喜欢吗?”
“嗯,喜欢。”
怀中人儿的温度在一点点消退,可她脸上却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笑容。剑谙只觉自己的眼皮渐沉,他紧紧拥着长昕,喃喃着又问了一遍:“喜欢吗……”
他不晓得长昕究竟有没有回应,朦胧间,只听得长昕的声音在耳中回荡,似是含着笑意:“喜欢。”
此生此世,唯独愿与君朝暮相守,执手白头。
第75章 番外:一世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