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溪畔茶
时间:2018-05-27 10:30:41

  然后他就知道,他不能叫人进来。
  韩王私自入京,是重罪不错,但他作为藩王,先帝嫡出子孙,也不是随便就能射杀的,外间大臣不少,韩王一定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而他不能让他当着他们说。
  豢养杀手,暗杀子侄,这样的事迹留到后世史书上,他得是个什么形象!
  如果他能撑下来还好,但如果撑不下来,身后事,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此后继位的延平郡王对他一肚子意见,怎么会肯替他文饰,他就要带着这样的暴虐恶毒的名声去见列祖列宗了。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威加四海,然而,他也不是无所不能。
 
 
第137章 
  韩王在床边坐下。
  “说说吧,二哥,你都没有见过融哥儿一面,这个侄儿怎么得罪了你,你费尽心机,要害死他?”
  对于这个问题,皇帝其实可以不承认,毕竟韩王还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来给他,而韩王本人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乾清宫里倒是其心可诛,但,可能是这一段仇恨压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愿意承认的、他可能熬不过去了的心态在作祟,他不想带着这一段公案沉入皇陵,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了:“是扬州那件案子让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呵。”
  他已经拖延了派人前往扬州的时间,没想到于星诚仍然是查出了些东西,他是真的看重于星诚,可是忠臣,有时候是把双刃剑,未必只全心忠于他这个皇帝,社稷啊,百姓啊,杂七杂八的也都在忠臣心里,能不顾是非道义只依附于主上的,还得数太监可靠。
  可惜他把吴太监调回来得迟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该调,像草丛里被惊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虑的影子也留下来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
  韩王没搭理他,只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害我融哥儿,我当年在宫里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冲着我来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借口给我安罪名,不难罢?——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听说境外那些蛮子总来骚扰百姓,他年轻气盛,想替百姓报仇,才偷偷带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护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来漠然,但听见他后面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现出了一点慌色:“你小声点,吵什么。”
  韩王冷笑,降了一点音量,但态度很横:“老子顶天立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来,我也不惧怕。”
  皇帝倒是没恼,而是又露出了一点深思的表情:“你当真不知道吗?”
  韩王不耐烦道:“我知道什么?我要是知道,用得着这么装神弄鬼地进来问你?”
  皇帝努力集中着目光,往他脸上打量——但没打量出究竟,因为韩王把脸弄得蜡黄又皱巴。他因此生出烦躁来:“你别装傻,先孝慈皇后去时没有告诉你?——哼,她也配称一个慈字!”
  韩王大怒,握拳头作势要揍他:“别以为我不打病人!你杀了我儿子,还敢骂我娘!”
  大臣皇后都在外面,这里完全是他的主场,韩王还敢这么横——或者说,这一份愤怒毫不掩饰,皇帝迟来地,非常不想承认地,意识到也许确实是他弄错了什么。
  韩王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怎么可能呢?
  先孝慈皇后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这么一份厚礼,怎么会完全不告诉他?!
  “朕——”皇帝非常耻辱地说出了下一句,“一生无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韩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不过现在看,你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
  “活该。”韩王干脆又解气地给他下了个评语。
  皇帝忍下了这口气,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浪费在生气上了,他压下心底蔓延开的可怕情绪,慢吞吞地道:“六年前,朕过了三十五岁,仍旧无子,朝中渐渐出现了让朕过继的声音——咳。”
  韩王:“哦。”
  他看得出皇帝不是平白提起往昔,但他对皇帝生不生得出孩子又实在没多大兴趣,虽然认真听着,表情却显得索然,皇帝看在眼里,心又往下沉了一点:“朕以为,这正是你心中所愿,先孝慈皇后害得朕如此,朕便是将江山送与异姓,也绝不会让她的子孙得逞。朕激怒之下,召回了吴准,给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韩王世子。”
  他很虚弱,神智因这虚弱而飘飘然,飘回了当年他下这个命令时候如被烈火炙焚一样的心境:断绝了他子嗣的路,还想打把仇人子嗣过继给他的主意?做梦。
  最初豢养杀手的时候,他未必想过真的动用,可是随着时日推转,后宫三千,总是波澜不起,他心中的恨意越积越深,终于扭曲,让他做出了完全不像一个皇帝的举动——
  “什——?!”韩王目瞪口呆,几乎跳起来,“我娘害的你?谁说的,证据呢?”
  皇帝道:“你娘去后,朕偷听来的。”
  韩王觉得荒谬极了:“那是偷听谁说的?”
  “先孝慈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承受不住这个秘密,跟卫太妃说了,先孝慈皇后曾经给朕下过药。”皇帝倒是说得清楚明白——因为他已经察觉出了事情不对。
  韩王瞪了眼:“她说了你就信?”
  皇帝又烦躁了:“是朕无意中听见,不是谁特意来密告的——那时候朕娶亲已经好几年了,什么消息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朕的压力!”
  普通男人生不出孩子还好赖给妻子,他是皇帝,后宫那么多妃嫔,总不成个个都有问题。妃嫔们没问题,那是谁的问题?
  这个问题没人敢问到他脸上来,可是皇帝不傻,他面上绝不肯对任何人承认,心里不得不有数。
  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男人。
  多么耻辱的名头,他承受不起。
  所以当有人给了他理由后,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越想越真——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他怎么会这样!
  “那证据呢?你查出证据了吗?”
  “那个宫女不就是人证了,还要什么证据?”皇帝道,“这种事,朕又怎么好大张旗鼓地查,让宫廷内外都知道朕——”
  皇帝说不下去,他是被人害了,这个答案给了他自己交待,可是不能拿出去公告,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心里还存着希望,怎么肯让外人知道他从此生不出孩子来了。
  也许还有奇迹出现呢。
  可是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他心魔渐生,渐深。
  “没证据,那我不信。”韩王干脆道,“二哥,你是不是傻,我娘要是能给你下药,为什么不毒死你算了?就光叫你生不出孩子?”
  他说话太不客气,皇帝怒道,“朕那时是太子,倘若中毒身亡,先帝怎么会不彻查,你以为先孝慈皇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反正我娘不是这种人,没干过这种事。”韩王道,“她在的时候是跟你不对付,可是临终的时候已经后悔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该与你为些琐事摩擦计较,致使遗祸给我。她恐怕你登上皇位后,找我的麻烦,叫我务必答应她,老实在西北呆着,不要出头惹事,招你的眼。”
  “这么多年以来,”韩王问他,“我可曾违背过我娘的遗愿?可是你仍然没有放过我,你杀了我的儿子——”
  皇帝咳喘着,想说什么,韩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我娘害了你。二哥,你有这份怨恨,为什么不来问我?你就听信一个宫女的搬弄之语!”
  “你为此葬送了我的长子!”
  皇帝被质问得无话可答。
  他曾经那么笃信不疑的事实,在韩王的声声质问之下,如积雪遇暖春一样,以为多么厚实坚硬,其实不堪一击。
  “那个宫女呢?”韩王站起来,“把她叫来,我亲与她对质!”
  “……死了。”
  好一会儿的安静之后,皇帝淡淡道。
  对不对质的,他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他先生了心魔,才令旁人乘虚而入,他需要一个理由,转移对自身的无能为力,于是这么一个可笑的局,也能把他装进去。
  “你确实很老实。潞王蜀王到处乱跳的时候,你也没动静——呵,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这些蠢货。”皇帝嘲笑了一句,又道,“你觉得你是遵守先孝慈皇后的遗命,可是你知道,在朕这里是怎么看吗?”
  他笑着道,“朕觉得,你是被融钧的死镇住,不敢掺和了。”
  韩王愤怒地涨红了脸:“你——!”
  “你说得对。”皇帝平静地道,“朕应该问一问你,哪怕闹到当面和你打一架。”
  “不过,说这些都晚了。”
  皇帝很清楚,哪怕是再重来一次,他也仍然不会问的。当初的顾虑,一直都在,他不敢面对自己生不了孩子的困境,连查都不敢深查,靠想象给韩王定了罪。
  不是所有误会都能理清,有时候,就是回不去了,因为回去也不过把过去重演一遍。
  韩王喘着粗气,在床前转了两圈,他真是要气死了,这个兄长要不是只剩了一口气,他一定揍他!
  “那你这回怎么想的?不会以为又是我给你下的药罢?!”韩王转过两圈以后,终于找到了句话说,转回身来瞪向龙榻。
  “朕没有这么傻。”皇帝咳着,否认了——他这回咳得重了些,唇边出现了血沫,“后宫里有没有你的势力,朕这个皇帝,总还是清楚。”
  他既然这么防着韩王,当然格外留神,不会允许自己的卧榻之侧伸进他的手来。可是别人,就保不准了。
  “朕是天下之主,却使阴私手段,开了这个口子,怨不得有人效仿了。”
  皇帝自省着,但眼中的光芒却冰冷下来,“老三,朕恐怕没有空与你多说了。你出去,叫苏阁老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就是自己生不出来,没人害他,大家当成弱精症想就好了,他接受不了现实才搞出一堆事~下次药就能让人生不出来的药我觉得应该不存在…
 
 
第138章 
  皇帝给苏阁老下了一道命令:将卫太妃阖宫拿下。
  这个命令传出以后, 石皇后当即白了脸——皇帝没有找她的事, 但去后宫拿人, 绕过她这个皇后找了外臣,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好的讯号。
  她因此站起,试图争取:“阁老, 本宫去吧。”
  苏阁老模糊地笑了一下,做到他这个位分上的人, 石皇后可以看出来的问题,他如何看不出来, 不论石皇后有没有牵涉其中, 皇帝弃她而吩咐外臣, 就是神智清醒了些以后, 将后宫全部疑上了。
  既然如此, 他怎么还会让石皇后去,如果皇帝真的疑对了,那石皇后这一去, 岂不是与了她毁灭证据的机会。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老臣不敢有违圣命, 娘娘还是在此歇息罢。”
  石皇后跌坐回椅上。
  延平郡王也急了,道:“阁老,好好的,去拿太妃娘娘做什么?可是谁在皇爷面前进了谗言, 让皇爷生了误会?”
  苏阁老目光奇异地望了他一眼,他原来没有对这位郡王生出什么怀疑,因为没有想过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皇帝自己觉得不对,那有些事,就不好说了。
  “郡王,您放心,倘若是误会,那自然会澄清的。”苏阁老面上还是很客气,说完以后,就匆匆出去了。
  延平郡王不敢拦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想要往里间去:“我去问皇爷,这一定是误会。”
  首辅苏阁老走了,余下的几个阁臣威望稍逊,各自互望,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拦他。
  延平郡王便顺利地进去了——然而他才进去,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叫皇帝喝了出去,皇帝还努力着扬起了带着咳喘的声音:“吴准呢?在哪里躲懒,还不滚过来,咳,咳咳!”
  一个阁臣忙走到门边道:“回皇上,吴太监因经手了皇上的药,有嫌疑,臣等商量之后,暂且拿下了他,留待后审。”
  “不是他的事,叫他回来。”皇帝虚弱而不容反驳地道。
  阁臣迟疑片刻,躬身道:“是。”
  吴太监回来了。
  ——差一点他就回不来。
  被差遣去的锦衣卫去提人的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两个锦衣卫正在打架,被拦分开以后,其中一个锦衣卫指控另外一个试图给吴太监灌药——不知灌的什么药,肯定不是好东西。
  两个锦衣卫连同吴太监一起被扭送进来的时候,方寒霄站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竟是薛嘉言。
  薛嘉言是指控的那个,他伯父薛鸿兴翻了船,他按理就算不被拿下,也该回避,但皇帝病发得太突然了,仓促之间,没人想到那么细节的事,于是他不但正常当着差,还因为在御前,被阁臣顺手指去看管吴太监了。之后别人看不见他,更想不到还有他这个人了。
  “我看了吴太监一整天了,实在尿急,赵中勇叫我尽管去,一个老太监,他一个人看着就够了,我就去了,但我没敢跑远,找了个角落就解决了,很快跑回来,然后就看见赵中勇扳着吴太监的嘴给他塞药!”
  方寒霄发现了薛嘉言,但薛嘉言情绪还处在激动之中,暂没有发现他,只是当着乾清宫里众人的面,大声说着经过。
  阁臣的表情十分严肃起来,问那个被指控的锦衣卫赵中勇:“你好大的胆子,药呢?”
  “药撒了。”去提人的锦衣卫指了指吴太监,“好像是撒在他身上了。”
  吴太监襟前的衣裳上有一片被浸湿,从朱红转成了褐红。
  湿他衣襟的不但是药汁,也是他嘴里吐出来的血——薛嘉言回来得没有那么及时,吴太监虽然极力挣扎,终究还是叫灌了一点进去,此时发作起来,他吐出来的血都是黑红色的,这药是什么成分,也就不问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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