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样小的胆子,屋里跑进条长虫,都不敢独自睡觉,现在卷进这样复杂的事体里,怎么可能不怕,不想他担心,不跟他说,只能自己偷偷写些文字排解。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往她铺在面前的纸上望去。
这日,许大娘子携了夫婿还归娘家,许家倾门相迎——
“你在写这个?”方寒霄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他忽然出声,莹月正写得聚精会神,闻言吓得手一抖,一个字就变作了一个黑团团。
她苦恼地看看那个黑团,又转头看他:“嗯。”顿了一下,见他的表情太费解,解释道,“三山堂的先生已经给我印第一本了,我得抓紧把下面的稿子给他,万一有人来把我抓了去,我就不好写了,怪对不起他的。”
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不出去了吗?”
方寒霄道:“——我有点饿了。”他一直在外面跑。
“对了,你还没吃晚饭。”莹月恍然大悟,又有点心疼,“我让石楠去厨房给你拿些饭菜来。”
她就要起身,方寒霄把她按下:“时间紧,不用了。”
他已经看见那边桌上有半盘糕点,他折返回来,本来也就是想拿些糕点,不想,却见到了完全意料以外的景象。
她这样坚韧,他怎么会只是觉得她胆小呢。
方寒霄的心绪忽然间就淡定坦然了些,接过莹月匆忙拿手帕给他包起来的几块糕点,这回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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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赶回去韩王处的时候,韩王也在啃点心,一帮大男人,没人会做饭,外面形势不明,也不敢出去引人注目,只能买些方便携拿的糕饼之类回来,凑合着填满肚子。
听见皇帝重病才导致了内城皇宫封门的变故,韩王言简意赅地就两个字:“有鬼!”
皇家人,对这些把戏便没经过也听过,这一出出的,没一件正常,他信才奇怪了。
属臣之前极力想劝,此时反有点激动起来:“王爷,这真是天赐良机!”
简直是太巧了,如若只有延平郡王一人在京,那不论他登位的过程中有多少疑问,只要明面上暂时没被抓住切实的劣迹证据,大臣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拥立他,而他一旦登位成功,自然可以利用无上权力去抹平之前留下的痕迹。这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可是偏偏——他们王爷也潜进了京里,不早不晚,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韩王没有那么激动,记了仇,还冲他翻白眼:“这会儿说好话了,本王决定要进京时,你们都是什么脸子?一路上婆婆妈妈,念叨得本王耳朵都起茧了!”
属臣嘿嘿讪笑:“王爷,下官鼠目寸光,王爷天纵英才,见识卓越,不要和下官计较么。”
其余属臣护卫面上也都现出了激动之色。
登天路就在眼前,没有人能不动心。
当下各自草草把糕饼塞完,围一圈聚拢,商量起要怎么行动来。
方寒霄先道:“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不论是后宫,还是内阁,应当都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宫里此刻,应该处于混乱之中。”
及时封锁内城并锁拿薛鸿兴已经是后宫内阁代行皇权的极致了,这短短一天之内,更多的事情,他们既无暇顾及,也做不到。
韩王表示赞同:“镇海说得对。”
一个属臣插言:“那我们要混进去应该不难。”
韩王点头又赞同:“好,你说,怎么混?”
“……”属臣哑了。
再混乱,那也是皇宫,宫门一闭,凭个人力量怎么进得去。
但必须得进去,并且还得尽快,皇帝一旦撑不住宾天,再想任何辙都晚了。
属臣护卫七嘴八舌,陆续出了四五个主意,比如找梯子翻墙之类,韩王十分利落地一概以“馊主意”蔽之,并且问那个要翻墙的:“你命好,翻进去了,还没被侍卫发现,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潜到乾清宫里面去?”
别处混乱,防守或有松弛之处,但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此刻一定严密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做梦比较快。
翻墙的掩面闭嘴。
方寒霄冷静地想着,到此时,终于再度说话:“王爷,有一种人,现在一定可以直入到龙床前。”
韩王瞪眼:“谁?这么神?”
“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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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重病,整个太医院已经被召进去会诊,但从朱袍大臣已经去请延平郡王看,情况一定仍然不乐观,这种时候,皇帝当然会很需要一个神医。
这个“神医”也不是自称就可以的,能在生死关头去给皇帝看病的人,当然需要可靠的认证。
方寒霄不行,韩王那堆属臣也不行。
于星诚,现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朝廷大员,当这个引荐人就很够格了。
说服于星诚没费很大功夫——或者说,根本就没费功夫,于星诚是查过连环案的人,对各种弊情洞若观火,早已觉出皇帝病得可疑,延平郡王作为最大受益人脱不了关系,只是进不了宫,困在家里发愁,方寒霄一去,他听说韩王到京,震惊之余,马上做出决定:“带我去见王爷,我为担保,带他进宫!”
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糊涂认下延平郡王,可如果有别的选择,那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忍受封弑君嫌疑的人为主。
第136章
于星诚带着剃去了大半胡子的韩王及方寒霄,进入了奉天门。
草莽之中,每多奇士,虽则韩王化名的这个“神医”没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号,但有三品高官与伯府前世子共同担保,内阁病急乱投医,短暂商量之后,就决定让“神医”进来试试。
韩王虽然乔装,但这一进来,仍是如入虎穴,真到临出门前,属臣们又有犹豫,韩王很是鄙视他们,道:“就你们这瞻前顾后的劲儿,还想成大事?行了,都闪开,本王非去不可,我可没什么对不住二哥的,他害了我的融哥儿,他要真不行了,临死之前,也得给我个交待!”
“可是王爷毕竟私自入京——”
“那又怎么了?我知道他派人害了我的孩儿,我还不能来问问他?他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兄弟,内阁的老头子们都在里面,正好,都给我评评理!”
于是,要评理的韩王就这么进去了。
离宫二十余年,人事皆非,但庞然的宫殿未改,绵延伏在静谧的夜色中,无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宫道,乾清宫前,侍卫林立,守卫果然十分森严,宫殿里则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石皇后,内阁六阁臣中的四位,承恩公,延平郡王,各方势力都在。
不论心里各自转着什么念头,面上,是都一色的悲伤焦急。
东次间里,两个着太医服色的中年人蹲在床前忙碌,窗户紧闭,屋子里的味道很不好闻——皇帝是在用药以后忽然病发的,如今已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催吐与下泻。
至于用的什么药,那就不太好说了,总跟子嗣相关。太医院从前给皇帝也没少开差不多类型的方子,但既是太医院出手,自然以稳妥为上,皇帝这份自己弄来的方子在使用之前,也召太医院院使看过,当时是认为没问题的,皇帝服过几剂之后,能不能引来子嗣暂未可知,确实龙马精神了些,因此都有兴趣重开选秀了。
却不知怎么的,昨晚照服一剂后,刚召来了美人,未及怎么样,忽然腹痛如绞,把倒霉的美人吓了个半死。
现在这美人,如薛鸿兴一般,也是被关起来了——对了,薛鸿兴所以被抓,正因为这方子是他献的。
韩王“看病”之前,也要听些病情的由来及介绍,他在次间外的角落里,听到此处便道:“抓他干嘛?你们不是都看过了方子没问题?皇上之前吃的时候也没事。”
奉命出来给他解说的太医有点不耐烦——这老头好大脸,皇后及内阁的决策有他什么事,也轮得到他来点评一下。
硬邦邦回道:“那没你的事,于宪台带你进来,是让你看病,不是让你断案来的。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韩王闭嘴,点点头。
“听清楚了,就跟我进去救治皇上,如果救了圣驾,自然有你无穷的好处,你要尽力,但也不要胡来,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老实做事,没人怪你,明白了吗?”
这太医态度不佳,但话其实说的不错。
韩王就又点点头,可惜对他是白说,他哪里懂得什么医术。
见太医再向他转脸示意,他就跟着进去了。从这个大方的气势上看,倒真有两分胸有成竹的神医架势。
现任内阁首辅的苏阁老看见,因此向于星诚道:“良臣,你荐的这个神医,果然高明吗?皇上——唉,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些,我们这些老臣子,心里都难以接受,只盼着皇上转危为安就好了。”
“良臣”是于星诚的字,于星诚正目送着韩王进去,闻言转过身来,有点含糊地道:“下官也是此想,只是皇上病发得奇怪而猛烈,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下官虽斗胆荐了人,但也不敢保证什么——”
其实皇帝哪里算病,他就是吃药吃坏了,因这药的名头有些不好说,臣子们为尊者讳,给皇帝留面子,才自觉统一了口径。
于星诚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阁老,我在外面听说抓了薛侯爷?方子虽是他献的,但经过太医院勘验,此前皇上服了也没事,足证方子可用,问题当出在药材或煎制的环节里,如何把他锁拿了呢?”
苏阁老道:“你说的是。不过太医院也说,一道方子吃一次二次没事,未必三次四次也没事,其中若有什么不好的药性,累积到后面爆发出来,是可能的。不只薛侯爷,所有经手过昨晚那道汤药的人,现在都已拿下了。皇上这样,暂没空闲审他们,回头自然交有司查个水落石出。”
于星诚心中一动,道:“下官才进来,没见着吴太监,他是皇上近侍,难道此事与他也有瓜葛吗?”
延平郡王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这边的对话,听到此时,走过来想要插话,还未出口,东次间里忽起了一阵喧哗。
动静不算大,但其中明显夹着皇帝的口声,含混而模糊地,听不出究竟说了些什么,像是人在激动之下,发出的一串无意义的字符。
跟着是石皇后的惊呼:“皇爷——”
“皇上醒了?!”
外间的大臣们都激动起来,连原本累到快睡着的承恩公都醒过来,伸长了脖子往帘子那边看。
皇帝在接连的疼痛与吐泻之间已经神志不清了,就在韩王进来之前,他甚至虚脱到陷入了昏迷里,若不是情况这么糟糕,韩王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进来。
而现在,韩王才进去不多一会儿,皇帝就醒了,甚至能出声了,难道这个“神医”果然很神?
于星诚与方寒霄对视了一眼,各自隐藏了目中的紧张之色——他们身上是担了很大风险的,便不严重到身家性命,起码前程,都系在韩王的举动之间了。
大臣们犹豫着,不敢闯进去,而片刻之后,倒是石皇后和太医们都先后走了出来。
苏阁老忙迎上去问:“娘娘,皇上情况如何?”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今年也四十多了,这一天一夜耗下来,她的脸色蜡黄到脂粉都遮不住,见问,疲倦中又透出两分茫然来:“——皇上醒了。”
这大家当然都知道,要问的是龙体还有没有救呀!
顾虑着石皇后可能看不太懂医术,苏阁老紧着又问随后出来的一个太医,这太医就是领韩王进去的那个,不料他也很茫然:“下官看于宪台荐来的大夫给皇上扎了一针,然后皇上就醒了。”
“神医!”
“果然神医!”
大臣们精神大振,交口称赞。
太医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半截话——可是他觉得那大夫扎针的手法根本不对,扎的位置也没听说过,跟闹着玩似的,就那么一下就捅下去了。
也许民间大夫,有什么独门的秘技?看大夫扎那一针的气势,倒是十分果断。
他犹疑的当口,苏阁老已经又问:“娘娘,为何您与众太医都出来了?”
这个问题石皇后倒是可以回答:“是皇爷下了令,命我们都出来。本宫虽然奇怪,但皇爷坚持,此刻龙体如此,本宫也不敢争辩,只得如此了。”
大臣们听闻此言,也非常奇怪,但皇帝都可以出声吩咐人了,好像又是情况转好,当下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在外间等候着。
“娘娘,您守护皇爷,辛苦了,坐这里歇一会罢。”延平郡王很有眼色地上前,请石皇后坐下,又亲手奉茶。
石皇后望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松了松,接过了茶,没有和他说话,心下则又漫开了思绪——
她在里间的时候,一直站在床尾处,怎么恍惚看见,那大夫把皇帝扎醒以后,皇帝情绪比较激动,那大夫似乎又要扎他一针,但是俯身的同时,好像是在皇帝耳边说了句话,皇帝才忽然失语,并改变了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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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次间里。
皇帝躺着,瞪着来给他看病的所谓“神医”,脑袋里嗡嗡地,还回想着那句“二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融哥儿。”
此刻,敢直接叫他“二哥”的人杵在他床前,向他露出一个冷笑,又叫了他一声:“二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这么病恹恹的,还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当真是惦记我啊。”
是的,皇帝在被鲁莽一针扎得痛醒来的瞬间,看见悬在他上方的那张脸,就认出来韩王了。
他心脏砰砰跳着,从头凉到了脚,说不出来是惧怕,还是激动,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喊侍卫来把他抓住,但是韩王立即就俯在他耳边说了那句话。
听见“融哥儿”三个字,皇帝就知道,有些事瞒不住了。
针扎,异母王弟的出现,隐藏在时光中的旧事,接连三个刺激砸下来,身体上的折磨皇帝反而不太感受得到了,他完全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