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离着二门很近,里外两边如要约了私相传递,在这里会了面倒是说得过去。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有了来往,从眼下看,薛珍儿认得方寒诚,方寒诚反而是不认得她的,不然不会说什么“这位奶奶”,他要知道薛珍儿的身份,兴奋度只怕得再上一个级别。
“许大姑娘的帕子,她反悔了,不想见你了。”薛珍儿干脆地道,手又伸了伸。
这一句出来,方寒霄明白了过来——武安伯姓许,这个许大姑娘,正是方寒诚原来定亲的对象。
这个许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乘着赴宴来约方寒诚相见,把他黑成炭的前未婚妻以帕相邀,方寒诚无论是想出口气,还是以为许大姑娘与家里意见不同,要来跟他表白表白,都必是忍不住要来赴约的。
然而许大姑娘又反了悔,不要见了,托了别人来取回帕子。
方寒诚的脸色僵住了:“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让许大姑娘亲自来告诉我。”
薛珍儿道:“有什么不相信的,她一时冲动,随后就后悔了,怕被人看见丢脸,才托了我来跟你要回帕子。我要不是可怜她,还不答应呢,你少耽误我的功夫,快给我。”
方寒诚这阵子在家着实不好过,方伯爷生气他胡来让岳家抓住把柄,还禁了他一段时间的足,今天方伯爷忙,没空来赴宴,吩咐了他,他才能出来了。
来不多久就收到了许大姑娘的口信及帕子,他心中对这桩莫名其妙就失去的婚事有许多排解不开的怨念,一收到,立刻就过来了。
结果,好似白白叫人耍了一遭。
本来是他看方寒霄的笑话,这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转成了方寒霄和他那个大舅子围观他,方寒霄不能说话还好,那大舅子可不安分,还插话问:“许大姑娘是谁啊?”
把方寒诚问得脸都紫了,倒又寻出来个破绽,指着那边两人问薛珍儿:“你说许大姑娘怕丢脸,那你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这种事,就不怕丢脸了?”
他一指,薛珍儿就一看——没看徐尚宣,徐尚宣的肤色还没养回来,还是个粗黑糙汉,在她眼里等于是透明的,她只看方寒霄。
方寒霄:……
他真没和薛珍儿有过什么来往,他从前年少没开窍,自己的未婚妻都想不起来去献殷勤,何况是不相干的姑娘,薛珍儿要不是薛嘉言的姐姐,他连有这号人都不知道。
薛珍儿狠狠看了两眼,总算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对着方寒诚马上就换了一副神气:“方大公子是正经人,不会说出去的,你以为像你一样,见着人绊一下,都张口闭口风流债的,就你那名声,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嘲笑人。”
方寒诚气的,他不论是在外喝花酒,还是在家里跟丫头玩红袖添香,所遇过的女子都巴结奉承着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泼的,一时居然吵不过她,怒得只得不提这一茬了,转而抓住重点道:“你叫许大姑娘亲自来取,不然我不会给的!”
“你吓唬谁?!”薛珍儿的声音比他提得还高,“你不给就不给,就一方破帕子,上面又没写许大姑娘的名字,你就算拿它出去胡说,你看别人信不信你,恐怕武安伯要来把你家大门砸了!”
方寒诚结舌片刻,从袖子里把攥成一团的手帕拿出来,许大姑娘的闺名里有个兰字,这帕子边上就绣了一丛兰草,他一看之下才立刻信了,但现在一细想,才发现这其实根本做不得证,兰草又不是许大姑娘御用的,谁说她用了,别人就不能再用?
“嘶!”
他呼了声痛,却是薛珍儿乘他低头,一把伸手把帕子抢过去了,长长的指甲刮到他的手背上,都刮出了一道白痕。
“你——!”
薛珍儿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抢了帕子还要警告他一句:“我绊倒的事也不许你出去胡说,不然,武安伯不砸你家大门,我爹也会砸!”
说完带着丫头扬长而去。
方寒诚气蒙了,薛珍儿走出去好几步了,他才想起来指着她的背影要骂:“——泼妇!”
徐尚宣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自己无能,还怪别人泼。”
方寒诚怒而转头:“你说什么?!”
徐尚宣道:“我说错了吗?那一介妇人,你说不过罢了,动手都输,难道还想我夸你一句有本事?”
方寒霄——嗯,方寒霄什么也没说,他就是点了点头。
点得方寒诚怒气值又爆了一个点,他正要爆发,方寒霄已经不搭理他了,转头悠然离去,他一走,徐尚宣忙跟着也走。
方寒诚一拳没挥出去,气得狠狠跺了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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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珍儿脚步匆匆往里走。
跟着她的丫头心惊胆战地低声道:“奶奶,您有点冒失了,原是说好了去看方二公子的,您怎么冲着方大公子就过去了呢。”
薛珍儿不当回事,她还噙了笑意:“谁知道方大公子会在那里,忽然看见,我一时没忍得住。你怕什么,就方二那个软蛋样,他能怎么样。”
丫头道:“奶奶,不是怕别的,哪怕被别人看见都算了,可是正巧落在他的眼里——”
“那又怎样,我还拿不住一个软蛋。”薛珍儿道,“再说了,他要是不同意,那刚好,我两只眼睛,也没一只看得上他,都是爹——哼!”
“侯爷也是为了奶奶好,一片苦心,都许奶奶先去看一看方二公子再说了——”
“屁,为我弟弟还差不多。”
薛珍儿脸色难看下来,声音也禁不住大了,丫头忙道:“奶奶!”
这是外面,毕竟不适合说这些事,薛珍儿冷哼一声,闭了嘴,继续走着,走回了添锦楼。
一进去,她就跟一双清澈的眼神对上了。
眼神不全是清澈,还有点凶意,所以她立刻发现了。
薛珍儿心情正不顺着,迎着那眼神走到近前,挑衅地低了头,道:“你看什么看?”
莹月脸颊涨红了——她不害怕,但是这种正面遭逢,她控制不住地还有点紧张,同时又觉得看她很不顺眼,憋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嗓音不会抖,才道:“——我看了,怎么了?”
薛珍儿:“……”
她等着大招呢,憋半天,就给她憋出来句这?
这让她的大招也放不出来了,毕竟一楼客人呢,她也是要脸的,只能语音重重地回一句:“——不怎么!”
第66章
莹月整场宴席都心神不宁。
好像始终有一根针——不,不到那么严重,更像刺,木头没刨好冒出来的那种毛刺一样,似有若无地戳在她心上,让她总是不自在,终于熬到宴席结束,她会齐了自己的丫头,忙着就往外走。
薛珍儿见过了方寒诚,出于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说几句话,追后面撵她:“你站着,跑什么。我有两句话和你说。”
到底要说什么,她其实没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拦下来再说。
不过,她也不用说了,因为莹月没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转头回道:“我没有话和你说。”
顿了下,想起来放一句狠点的,“他也没有。”
薛珍儿一噎:“你——”
莹月终于把心里闷着的这股不舒服发抒发出来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头看她什么脸色,脚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儿不甘心还要追,她的丫头忙拉住她:“奶奶,这人来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儿恼道:“你没听见吗?她冲我放话!”
恼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这场合做什么,只得冲着丫头发泄了句:“她给我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儿跑!”
丫头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爷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儿道:“谁说我同意了?就那个软蛋——”她烦躁地转了一点话音,“我不知道,再说罢。”
她做了多年独女,父亲不吝与她千娇万宠,以至养出她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紧的关头上,她知道,她恐怕终究违背不了父亲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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莹月在大门外找到了方寒霄,还没靠近他的时候,已经闻到了熏人的酒气——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觉对不住这个妹夫,男人要赔礼,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没在意,见他喝得那么干脆,又看他那个外形,以为他酒量很好,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徐尚宣已经烂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帮忙把这个醉汉拖出来。
莹月看愣了,等回过神,暂时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帮忙寻找徐家的小厮跟马车,终于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车里。
她先上车,然后方寒霄上来,在她旁边落座。
莹月观察了他一下,确定他是好好的,没有醉。
方寒霄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脸扬眉: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说怎么了。”
这一句莹月原来只是想在心里回他的,但她关不住喉咙,极顺畅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说出来以后她有一点点后悔,疑心自己太凶,怕把他问烦了,拿余光去瞄他的脸色——一下瞄到一张放大的脸。
方寒霄整张脸都倾靠了过来,睫毛快戳到她脸上,然后才冲她摇头:不知道。
那个头摇的,之兴趣盎然,简直形容不尽。
他这么一挨近,半边身体自然跟着过来了——包括被薛珍儿拉扯过的那半边袖子。
莹月低头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给他撕了。
但是这个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坏。
方寒霄暂未解她在想什么,见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抬起手递给他。
莹月推他:“别闹。”
再闹,她真给他撕了哦。
这么在想象里残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点气,觉得又舒服点了。
方寒霄没听她的,又靠过来,莹月又推他一回。
这次方寒霄确定她是很不对劲了。
他翻出车上放的纸笔来问她:是我得罪了你,还是席上谁得罪了你?
他写时,莹月闷闷看着他的侧脸——除了不能说话,他哪哪都没缺点,一个侧脸都比别人生得好,怪不得乱招人。
他要生得难看一点,说不定薛珍儿就不那么喜欢他了。
然后她才去看方寒霄写的字,巧了,问到她心上了,她脱口就道:“都有。”
嗬,真长本事了。
方寒霄忍着笑,又写:那我们是怎么得罪了你?
莹月看见那个“我们”,本来已经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来,怒道:“你别问我,我不想说了。你们好,问你们去。”
说完她把脸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来笑意,他有点懂了,不过,又不很确定——小丫头,不会洞房,在他旁边躺一躺就担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会犯醋?
看样子醋劲犯得还不小。
他写:我和谁好,我怎么不知道?
莹月心里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无理取闹,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阵也就好了,毕竟就她看见的那一眼,是薛珍儿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儿。
但方寒霄来赶着她说话,她这股娇气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都说了别问我了。”
方寒霄抖着肩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觉得现在这状况有趣极了,不想很快结束,就搁下笔,顺着她的意思不问了。
他虽不问,但话赶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莹月又怎么憋得回去,对着他的纸笔发呆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只得主动又道:“你那边席上很闷吗?”
不然出来乱走什么。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这拐弯抹角的质问,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后一倒,无声大笑起来,整个人都在抖。
莹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这么郁闷,他那么开心,两相一比,气得她又推他一把——因为他又笑得向她倾倒过来了。
然后把质问升级:“你是不是心虚了?”
不然忽然笑成这样,八成是想要掩饰。
方寒霄被她推着,一边仍是笑,一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醋劲岂止不小,简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着写下一行字反问:你那边席上是不是也很闷?
不然她怎么会也出来。
莹月否认:“一点都不闷,我一直在看戏。”
她中途走开过,当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戏,还要这么说,其意就是台上有戏,台下也有戏,所以她才能一直看着。
这层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听出来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凭他怎么招惹,她恼羞极了都只会缩成一团,消极抵抗,现在整个是变身,连这么高级的讽刺都会冲他用了。
不过,显见也是真的委屈不高兴了。
方寒霄不逗她了,写:你是不是没有看见你哥哥在旁边?
她再能醋,天生的胆量摆在这里,蛮横没道理的事她其实做不出来,会这样,一定是其中有别的误会。
果然,莹月一看就呆了:“——什么?”
方寒霄拿笔又敲了一下那句话。
莹月鼓出来的满腔气扑哧一下被他全敲没了,讪讪得不得了,脸颊红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她回忆起来了,旁边好像是有别的人在,不过她没注意看,薛珍儿那一扑冲击力太大了。
方寒霄写:你可以去问他。
莹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里好意思去问,连同别的也都不用问了,方寒霄就是有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大舅哥的面来。现在她迫切地面临着一个新问题了——她要怎么把自己从这窘到极致的境界里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