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永春目光中蕴着说不明的含义,向方寒霄询问:“那要是老家也抄不出来呢?还有别的能指证他的证据吗?”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明显了些,哈哈笑道:“我别是问到不该问的了吧?寒霄你别介意,大家随便聊聊,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了,没事儿!”
方寒霄同他对视。
其实是没有的。
皇帝催得急,他们只来得及遣人把应巡抚抓了,同时就便把巡抚衙门抄了抄,至于应巡抚的老家还没来得及去管,应巡抚本人也确实没有认罪。
岑永春这么关切应巡抚,用意何在?
方寒霄想了想,最终落笔:我不知道。
可能有可能没有,猜去吧。
岑永春愣了愣:“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徐尚宣替方寒霄说话:“三妹婿不知道正常吧?他又不是朝廷官员,我跟着岳父出去,有些机密事岳父也不会叫我知道的。”
岑永春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逝,旋即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罢!我们就是说说闲话,他倒多大霉,终究碍不着我们什么。不过,要是真能把他拿下马,于世叔的声望怎么也得涨一截,皇上又信任于世叔,往六部里提拔个侍郎都是极有可能的。”
六部尚书以下便是左右侍郎,正三品,于星诚若真提上去,等于是越过了从三品一级,属于破格,但这破的格不算多,六部若有空缺,还真是可以实现的。
提到这个,徐尚宣高兴,道:“真如此就好了,能在都察院就地提拔更好。”
佥都御史之上,还有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
“都行,都行。”岑永春很大包大揽地道,“于世叔是个谨慎人,朝上为立储的事吵了好几年了,他都没有多过话,怨不得皇上看重他。其实,他要是发句话,皇上说不准倒比别人的都能听进去。”
徐尚宣失笑:“那不能吧,那么多阁老尚书老大人们都没能劝得皇上定下心意,岳父岂有这么大本事。再说,岳父很忌讳这个的,在家时都从来不曾提起。”
岑永春不觉直了腰板:“不会吧?”他笑容僵着——不是不悦,而是紧张,“早些时候不说也罢了,如今郡王们都进京了,于世叔心里还能没个主意?还是——京里的这些他都不满意?”
方寒霄听到这一句,注目过去。
岑永春设这一局,不但想打探应巡抚,居然还包括于星诚。
怪不得他开头时话里话外地绕着于星诚打转。
于星诚参加科考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落没落过榜,以岑永春向来之为人,他并不应该知道。
岑永春这时候的目光来回在他与徐尚宣身上转着,说出了下一句:“那么,于世叔是更中意西北那一位了?”
徐尚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是真不知道。
方寒霄也摇头。
岑永春拿手指点着他们:“都瞒着我!寒霄,你也不实在了,难道还怕我卖了你们不成?我就明说了,我乐意跟着于世叔选,如今我们同气连枝,都是一家人,把话说明白了,选一边使劲,免得互相打起来,岂不是好?”
说真的,方寒霄若不是早把岑家查过了一遍,对岑永春这番话,还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既然查过,早知他背后姓的是谁,这没毛病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笑了笑,写:你才是哄我们吧?令尊属意的难道不是潞王殿下?
“没这回事,都是——!”岑永春想出粗口,忽然想起当初那封奏章正是于星诚参的,紧急改了口,险把自己噎着,“都是道听途说!于世叔误会了,皇上不也没有采信吗?”
方寒霄写:没有便没有,不过你才提姻亲,那么是属意蜀王了?
从连成的姻亲看,蜀王系还真是目今与隆昌侯府关系最近的——嗯,皇帝干的。
岑永春:“……”
他更想爆粗口了,不过更不能爆,爆了就是冲着皇帝。皇帝这一手,实在太恶心了。
因为接连被踩了痛脚,他就没察觉出来情势怎么从他探问别人,变成了别人问他,紧着又解释,表示万万没有这回事。
方寒霄表示不信,你必然是自己有了心思,才会关注别人的啊。
岑永春又解释,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方寒霄才点了头,似乎信了,然后反问:你都没有,于宪台身为人臣,为什么会有呢?
徐尚宣附和赞同:“就是。”
岑永春:“……”
……
这一场由岑永春设下的鸿门宴,最终以他自己砸锅收场。
费半天劲,想问的一个都没问着,这让他直到送客的时候都不甘心,亲自直陪到了门外,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想词,徐尚宣还得应付他两句,方寒霄离了纸笔,则光明正大地连只耳朵都不分给他了。
他看见了莹月从里面出来。
她显得有些奇怪。
脚步——不但是脚步,她整个人都是轻盈的,粉粉的脸颊掩在颊边风帽的绒毛里,面上像笼着一层光,眼睛望见他时一弯,溅出的光似日头照着檐上积雪,剔透晶莹无杂质,闪着纯然欢喜。
方寒霄不由上前一步。
这欢喜太有感染力,令得他的嘴角不由也弯了,眉目都柔和下来。
他不觉伸了手,其实没想要得到回应,毕竟旁边还有人在,谁知莹月轻盈着到了他跟前,居然跟他牵了,还有点旁若无人地道:“走啦。”
——走啦。
方寒霄就被拉走了。
他没跟徐尚宣岑永春告别,就没想起来这回事。
好在徐尚宣干坐半天,实在也想着赶紧走,接到于氏,忙忙地跟着也走了。
待他们都走后,从道旁一辆马车里钻出来一个青年男子,岑永春原要进去,一看见他,吓了一跳:“郡——您怎么来了?”
青年男子没管他的问句,先问他:“刚才那个妇人是谁?”
岑永春有点糊涂:“——您问哪个?”
青年男子白他一眼,甚为矜傲地:“当然是那个娇美可人,笑得花一样的。”
笑这个形容还是比较明确的,岑永春知道了他问谁,但还是迟疑着:“是我妻妹——成了亲的。”
“废话,我还能看不出来。”青年男子说着,伸头往那边追了一眼。
岑永春张口结舌,想劝,这位主不是他劝得住的,只好道:“您先进来吧,站这里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知道了。你说说,你问出来什么没有,二哥可急着,叫我来问问你。”青年男子一边说,一边同他往里走。
岑永春一听这话就矮一截:“您听我解释……”
第88章
从隆昌侯府回来后,方寒霄觉得莹月变得有点磨人。
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她开始常常主动找着他说话,他不可能不理她,可是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用写的,为此每天要耗掉厚厚一叠纸,写得他手腕都发酸。
打从哑掉以后,他还没有这么连续地一直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便说,也是用简短的字句表达尽可能多的意思,写字写到手发酸这个情况,就是他年幼开蒙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毕竟方家是以武立身,他虽也读书,但相比之下,他还是在武上面更为在行,耗的工夫也更多。
“这么吓人——后来呢?”莹月惊呼着,呼完又侧过脸追着他问。
方寒霄:……
被她清澈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默默提起微酸的手腕又写。
他们这是在聊他在扬州府时经历的事,莹月原来只是想找个话题多和他说两句话儿,但找的这个话题意外地很吸引人,她不觉听进去了,得空就求恳着他要下文。
方寒霄为此觉得自己像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但是呢,他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大约是这个听众太捧场的缘故。
莹月不白听他的,给他端茶倒水,捏肩捶腰,还很能吹捧他,一天得夸他七八遍“厉害”,望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崇拜,方寒霄没解读错的话,还有那么点小倾慕。
这也太能讨人喜欢了。
方寒霄因此甚至有点不太敢来新房——他毕竟揣着秘密,恐怕自己色令智昏,但是,他又舍不得不来,每天腿脚不受控制,自动就走过来了。
家里藏着这么一颗糖,就算暂时不能吃,闻一闻甜味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候,二房方寒诚定下的婚期到了。
府里空前忙碌起来,但这忙碌里,并没有多少喜气。
下人们都知道这门婚事是方伯爷的一意孤行,洪夫人及方寒诚本人都深为反对,只是拗不过方伯爷这个家主才不得已成就。
因主子们的意见不一致,下人们也不容易做,一个丫头不大灵醒,路上见到方寒诚,不合笑着说了声“恭喜二爷”,被方寒诚一脚踹得半天没爬起来。
有这一节,下人们见到方伯爷时扮出一副笑脸,转头到洪夫人及方寒诚面前,立时把嘴角耷拉下去,一句顺嘴的喜话都不敢提。
连着好几日,方寒诚天天在外面喝得伶仃大醉。
方伯爷这时候倒没有管他,儿子不乐意,他也是知道的,可以容他发泄发泄,发泄完了,老实回来拜堂就行了。
方寒诚确实翻不出什么风浪,临到吉日这一天,他生无可恋歪歪斜斜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吹吹打打地去往建成侯府迎娶薛珍儿了。
昏礼诸般事宜不需多叙,从外面看,还算热闹喜庆。
里面,就出了点小问题。
挑完盖头后,应该是饮合卺酒,但方寒诚实在不想在新房里多做逗留,喜秤一丢就想走,喜娘忙叫了他一声,他才想起还有饮酒的程序。
满脸不耐烦地坐回去,端起一杯酒来,与薛珍儿交错手臂,他动作很粗鲁,交错中满满的酒盅一晃,半盅酒都不慎洒在了薛珍儿大红的衣裙上。
喜娘脸微僵,未及打圆场,只见新娘子手腕一翻,整盅酒直接倒在了方寒诚的衣襟上。
方寒诚跳了起来:“你——!”
薛珍儿红唇一挑,冷笑:“我与夫君一般,手抖。”
……
喜娘这个圆场实在没办法打了,只能索性当做没看见,强撑着笑容取过酒壶来,重新给他们倒上。
这一下总算勉强完成了。
饮毕,方寒诚将酒盅一摔,站起就走。
薛珍儿下巴一扬,在他背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呸。”
方寒诚险些一头撞门框上去,但是他领教过薛珍儿的厉害,知道回头也吵不过她,眼下不是吵的时候,她已经嫁过来,他要收拾她,有的是机会——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怒气冲冲地快步出去了。
莹月牵着方慧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不想来的,薛珍儿对方寒霄的心意表现得那么明显,结果却嫁给了方寒诚,这个发展太奇特了,她为此问过方寒霄一回,不过方寒霄表现得漠不关心,没给她什么回答,她糊里糊涂,但心里也反而有些放松,就不再提起。
现在她会来,是因为她是长房长媳,这个场合不出面陪一陪新娘子有点不好,加上方慧也很想来看看洪夫人那么不想要的儿媳妇是什么样,比她还积极地撺掇着,于是她们便一道来了。
万没想到能看到这么一出戏。
方慧很兴奋,小声笑道,“大嫂,二堂嫂可比你厉害多啦,二婶这下子有对手了,嘻嘻。”
莹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哎。”
洪夫人有好一阵子没找过她的麻烦了,方寒霄在外面那个月都很消停,因为她自顾不暇,一直忙着拆散儿子这门她一百个不满意的婚事,结果,一直没有拆掉。
而从现今看,往后她很可能也没多少空闲找事了,薛珍儿是真的厉害,对夫主都这么个态度,对婆婆,估计也恭敬不到哪儿去。
“大嫂,你也不用怕她,她再厉害,也欺负不到我们大房。”很有斗争精神的小方慧又挺起胸膛道。
莹月忍不住笑了,应道:“我知道,我不怕她。”
她曾经会怕的是徐大太太洪夫人这样的人,薛珍儿,她从来也没有怕过,非但不怕,她看见她还总有那么点跃跃欲试。
最好跟她斗一场,把她斗输,让她再也不敢拉扯方寒霄的袖子,把对方寒霄动的心思全部都熄灭掉才好——嗯,至于怎么斗,她不知道。
不过现在这样,她应该也算死心了吧,毕竟她都嫁给方寒诚了。
正想着,薛珍儿瞪过来一眼:“你们在那里嘀咕什么,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莹月道:“没有。”
喜娘由她们说话,在旁闭嘴装不存在——这么厉害的新娘子,惹不起,上去只会躺刀。
立在另一边的薛珍儿自己的陪嫁丫头倒是试图拦劝了一句,没用,薛珍儿继续找茬:“那你们说什么?”
方慧睁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厉害,是太厉害了吧?
莹月很镇定:“说我有点冷。”
这是真的,这里没有熏笼给她时时刻刻依着,她站了这么一阵子,手脚已经发冷了。
薛珍儿又要冷笑,站她旁边的丫头忙抢先一步陪笑:“有劳奶奶在这里陪到现在,如今这里也没事了,奶奶既有些不舒服,就请赶紧回去休息吧,若是拖出病来,我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莹月也不想再呆下去,这场昏礼除了方伯爷,里里外外就没有一个人高兴的,气氛太诡异,她对着薛珍儿连祝福的话都讲不出来——太假了。
就点了头,说了句客气话:“好,如果有什么事,别客气,叫人去告诉我。”
丫头忙应道:“是。”
莹月便转身,带着方慧走了。
莹月把方慧送回她的小院子,然后回到自己院落,奔着熏笼去想烤手脚,忽然发现熏笼上搭了件衣裳,是方寒霄的斗篷,就问一直留守的玉簪:“大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