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酒,睡得有点沉。
北风呼啦啦吹,庭前树枝被吹得呜呜作响,掀窗的声音在这风声里也变得不明显。
方寒霄跳进去。
冬日里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听了这半晌话都有点受不了,但同时守卫也相对懈怠,侍卫下人也是人,谁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长眼的小毛贼,也不敢偷到这片地界来。
因此他摸进这座府邸,还真的没费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潜伏良久,早已适应了这光线,走到床前不用怎么分辨,伸手进去宝丰郡王的被窝,咔嚓一声,先拧折了他的右胳膊,歪头想了一下,觉得太明显了,往另一边摸了摸,又是咔嚓一声,宝丰郡王的左边胳膊也折了。
然后方寒霄毫不停歇犹豫,翻窗而出,提气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来步,宝丰郡王的惨叫声才划破了夜空。
“啊——!”
第93章
方寒霄携着满身的寒气回到了平江伯府。
像这样的淘气事,他几年不曾做过了,这一遭出去做一回,他满腔郁气出了大半,至于会不会招致什么后果,他既没叫人抓着现行,那就不必忧虑,即便让谁疑心上了,也尽可抵赖。
他在那边等着宝丰郡王入睡,等了不少时候,此时静静走进自家房里一看,莹月已经睡了,但惦着他说会回来,桌角给他留了盏灯,玉簪也还没睡,守着熏笼打盹。
见他回来,忙站起轻声问道:“爷回来了,我去提水来,爷洗一洗?”
方寒霄点头,她就出去,很快到隔壁耳房弄了热水来,方寒霄简单洗浴了一下,吹灯上炕。
不知是不是被他来回走动的动静惊到了,莹月在床上翻动了一下,动作有点大,不安又烦躁的样子。
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暖暖地,但有点凶地横到方寒霄脖颈下方。
方寒霄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塞回她那边的被子里去。
他跟莹月现在是分了被窝睡,不然太折磨他了。这种可以归为各人习惯的一种,倒也没人对此表示多么奇怪。
但不一会儿,她又伸出来了。
又横到他这边,脚也不安分,在被子里蹬了一下。
方寒霄侧过脸去——这个样子,不像被惊醒,倒像是做了梦?
莹月确实在做梦。
她现实里的懊悔带进了梦里,正梦见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冲她龇牙滴着口水,她在梦里害怕又激动得不得了,但没有逃,也没有呆住,而是冲上去勇敢地跟它搏斗。
她不怕它!
一拳。
打跑它!
一脚。
她打得虎虎生风。
方寒霄:……
她这个梦做得够厉害的,胳膊横他身上还罢了,他观察的这一小会,手又捏成了拳,小拳头差点捣他下巴上。
他伸手再度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被窝里,怕她再动,着意控制了一会儿,不料莹月手动不了,反应在她的梦里,就是怪兽在反击她了,她很生气。
还想欺负她!
她在梦里越想越气起来,手动不了,就动脚,踹他。
她踹得倒是不痛,那点力道隔着被子对方寒霄比挠痒痒强不到哪儿去,但由她这么闹腾下去不是个事,方寒霄只好伸脚出去,隔着她的被子把她的脚也压住。
莹月挣了挣,没挣动,更生气了。
生气之余,她还有点害怕。
她不想逃,她要跟怪兽战斗到底,可是这个怪兽好像比她厉害,她打不过,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吃掉了?
她眼皮抖动着,无声地急出两滴泪来。
方寒霄听她的动静不对,呼吸声变得急促,空出一只手来向她脸上摸了摸,摸到了湿意。
他:……
哭笑不得,做个梦这么多花样,打不着人还气哭了。
他推推她,试图把她推醒,她困在梦里,睡得这么不安稳,不如醒来缓一缓。
但莹月的睡眠太好了,这就意味着,她做起梦来也做得很深,难以一叫就醒。
她醒不过来,只是脸上的湿意开始汹涌。
怪兽要把她吃掉了。
嘤。
方寒霄感觉指尖湿意变重,认输,只好放松了对她的束缚。
莹月梦里精神一振!
立刻来了一个大的反击,脚从被窝里闯出来,一下蹬他腿上。
她的亵裤是细棉布制的,很柔很软,这么一番动作,已经向上翻掀到了膝盖处,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
方寒霄的腿也在外面,被她闹了一通,亵裤也翻起了一点,小腿在动作间与她没有阻碍地挨到了一起,心中不由一荡。
他才上床时,周身还尽是寒意,兴不起多余心思,但在温暖的被窝里捂到现在,他整个人都舒缓了过来。
某个特别附加苏醒属性的部位,也有点苏醒了。
莹月不知道。
她专心致志地跟怪兽作战。
怪兽不动,也不压制她了,她就威风起来了,手舞足蹈,在被子里闹腾,手脚全伸到了外面。
方寒霄无语地瞪着帐子顶。
他不敢动,只能等着她闹腾累了,自己消停。
他没等多久,莹月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她不是累了,是冷了。
光洁的半截小腿没个遮挡伸到外面,怎么能不冷呢。
她很自觉地自己收了回来,又缩了缩,感觉到自己的被子不够多,好像旁边还有,就闭着眼睛连拉带卷,感觉到全抢过来了,都卷到了自己身上,满意了。
梦里歇了口气。
头歪了歪,准备“睡觉”。
……
方寒霄几乎惊呆地晾在旁边,凉飕飕的。
这是什么技能?他锁着眉头深思,也太熟练了,蹭蹭就把他的被子全抢走了,要不是才摸见她哭过,他简直怀疑她是有意的。
他转头,见她似乎安静下来,便伸手把自己的被子要拿回来。他体再热,再不怕冷,没到穿身亵衣就在数九寒冬里入睡的程度。
才打跑的怪兽又回来了!
莹月可生气,这个怪兽简直阴魂不散,逮着她欺负了。
新一轮被子保卫战打响。
方寒霄出去拧断人胳膊在行,回来拿家里的这个小东西实在没办法,大一点的力气都不敢使,只怕她经不住,可莹月没有顾忌,乱挥乱踹,被子里捂出来的热气快叫她折腾完了,越是没热气,觉得冷,她越是要保护好被子,不分给他。
非常坏了。
方寒霄凉凉地晾着,才苏醒的部位又叫冻下去了,终于恶向胆边生,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手上加了劲,不容她抗拒地把她那边被子掀开,直接挤了进去。
怪兽冲到她面前了!
莹月一下紧张到不得了,梦里觉得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到快断掉,扭头就跑。
嗯,剧本改了,不战斗了,改逃跑了。
她跑得好累啊。
可是怪兽还是一直在后面跟着她,温热的吐息都仿佛喷到她脖子上。
吓死个人。
这个时候,从现实里方寒霄的角度,她是很安静的,并没有再动弹,但又有点安静过头了——她整个人都很僵,像一块木板一样躺在那里。
那么闹不对,可这么僵也是不对劲的。
方寒霄真是给她整治得没脾气了。
他大概猜得出来她是受了白天的事影响,之前跟他说的时候看着还比较平静,哭一下很快就好了,不想心里其实是留下了不小的创伤。憋着没在他面前全露出来,到梦里控制不住地显现了。
他的绮情都褪去,转成了怜惜,同时又有一点点不满——这是把他当成恶人在反抗了?
养这么久,还没把她养亲,心里有委屈,也不跟他诉完。
早知道她这么过不去,刚才他不只是把宝丰郡王的胳膊拧折。
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试探着伸手去拥抱她。
莹月精神上消耗得很厉害了,不剩多少力气,挣动了下,软软地。
但方寒霄能从这个动作里感觉到她的不情愿。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服气——他跟别人,怎么会一样?
不过,也不能怪她,指望她在紧张的噩梦里准确地分辨出他的气息,是有点强人所难。
他们成亲毕竟还不满一年,没那么多时间在一起,前面一段日子他还待她很冷淡。
这么说服了自己一番,方寒霄心里好过了点,正这时,莹月攒出点力气来,抽冷子又踹了他一下。
她眼睛紧闭着,还从嗓子眼里哼出来细细的一声,依稀是个“走”字。
撵他走。
方寒霄这就不能依了,他又不是外面的野男人,为什么要走。
伸手捏她的脸,想把她捏醒,睁眼看一看他。
莹月脑袋在枕上来回晃动了一下,躲他。
动作很微弱,因这微弱而显得更为可怜。
方寒霄叹了口气,小骗子,先前那么留他,他回来了,又这么撵他,打他,踹他,抢他的被子,连床都不叫他呆了。
他还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她哪里可怜,他才真的可怜。
他终于忍不住,略支起身来,到她耳边,微启了唇,低低地道:“——你乖一点,别闹了。”
几乎是气音。
听不出来什么音色。
莹月的眼皮剧烈颤动了一下。
不知是终于累到动不了了,还是怎么样,方寒霄再去揽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动。
身子还是僵硬,好像一块板。
不过方寒霄暂时也满足了,伸手替她把肩头的被角掖好,摸到她脸上犹湿,晾在外面,泪痕已经冰凉,于是就便拿衣袖替她胡乱擦了一把。
然后他收回手,到被子里轻轻拍她一下,闭上了眼。
睡吧。
睡醒就没事了。
第94章
继延平郡王在扬州出事之后,宝丰郡王好好地睡在府邸里也出了事,侍卫闻讯围拢来的时候,连凶徒的背影都没看见,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撇开侍卫有所懈怠不提,凶徒气焰之嚣张,也是可见一斑。
论事件本身性质的恶劣,还尤胜延平郡王那一回,凶徒手段太自如了,他那两下如果不是拧的宝丰郡王的手臂,而是脖子,那宝丰郡王现在连躺在床上哭嚎的机会都没有了。
京城为此震动起来。这一个年,实在是多事。
石楠知道的时候,是发生的第三天了,从她在外院的弟弟福全那听来的,福全当个时兴新文随口提了一嘴,石楠隐隐有所觉,飞跑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莹月,又道:“是那天那个坏人吧?该,叫他不干好事!”
玉簪在旁边,她不能确定是不是,不过很乐意当“是”去想,就附和道:“有这样的事?真是报应。”
“不知道是哪路的英雄,做了这个好事,福全说现在到处都在查他,保佑他可别被查出来。”
“应该不会,我听你说的,连人什么样都没看见,京里这么多人,大海捞针一样,而且人干了这个事,说不定干完就跑,已经不在京里了,怎么查——奶奶?”
玉簪顿住,她终于留意到一直都是她和石楠在说话,莹月坐在书案前,沉默得不同寻常。
她询问这一声,莹月仍旧坐着,神情恍惚。
玉簪又叫了她一声:“奶奶,你怎么了?”
莹月才回过神来:“哦?没,”她缓缓道,“我没怎么。”
石楠想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拉玉簪:“我们别当着奶奶说这事了,奶奶心里还后怕,不想听见。”
这个玉簪理解,她自己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还很不愉快,就道:“那我们出去说,不在这里吵奶奶看书了,奶奶,你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她说完,和石楠两个出去了。
莹月只是坐着,她面前确实摊着一本书,但书页小半天没有翻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看。
她看不进去。
满眼的字在她脑子里都是分离割开的,她每个都认识,组合到一起去,却忽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的心一点也投入不进去,全身心都停留在了那个夜里。
这三天里,她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那是个梦,她还在梦里,可无论她再怎么自我蒙骗,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告诉她——不,她已经醒了。
他那么捏她脸的时候,她身体疲累着一时动不了,可她的神智已经清醒了。
她听见的那句话,是真实的。
那么她的整个人生,忽然就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为什么啊?
心底冒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她的心尖也缩成了一团,痛的。
他是——可以说话的,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可以,那么他有什么必要娶她呢。
如果他年初回来的时候就显露出来这一点,望月不一定还那么坚持不肯嫁他,能说话的他和不能说话的他,在前程上差别太大了,老伯爷那么宠他,替他拿钱买一份前程都能买出来——薛嘉言那样的,老伯爷一封信都能送他进宫当侍卫,何况是自己的长孙。
望月可能仍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完成了婚事,替嫁这么荒唐的事,应该并不会发生。
她才嫁进来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错误,所以她除了自己的嫁妆,什么都不管,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管,方家不把她撵出去,给她一块地方容她安身,就是对她很大的宽容了。
直到现在她忽然发现,她这个错误,很可能是在方寒霄事先的默许之下才发生的。
她不想这么想,可是控制不住,因为实在很合理——从她嫁进来起,根本没见到所谓翻身承爵的二房能欺负得着他,那么婚姻这么大的事情上,他又怎么会受一个区区徐家的委屈?
再往前想,这个疑问其实她一开始就有过,所以她害怕他,因为觉得里面不对劲,却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她还是看不透他。
而且这种看不透,比当初还更厉害了。毕竟,那时候她跟他一点也不熟,看不透是正常。
可是他们现在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耳鬓厮磨,枕边私语,一样没有少过,她却仍好似从没认识过他,这种感觉,就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