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石兮有记忆以来,一日三餐都是在楼下小方面馆解决的。
方婶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快又善良,怜惜凌骁这个留守儿童,空暇时刻偶尔替他洗洗衣服换换床单之类的,凌骁算是被她一把拉扯大的。
后来被照顾的人中又添了石兮这么个小拖油瓶。
方婶时常开玩笑说,定是上辈子欠了他俩的。
当石兮迈着小短腿慢吞吞挪到楼下时,还探头探脑的扶着墙磨磨蹭蹭的有些不敢过去。
此刻面馆里已经没什么客人了,远远地只见方婶给每个人端上来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每个人碗里还加了个金黄色的荷包蛋。
空中热腾腾的热气四益,隔着老远都可以闻到一股诱人的食物香。
远远地只瞧见凌骁用筷子戳着荷包蛋风卷残云的直往嘴里送,三两口就给消灭干净了。
石兮见了,缩着一颗小脑袋探着粉色的小舌头偷偷的舔了舔小嘴巴。
凌骁吃完了自己的,嚷嚷了一声:“你胖死了,这个就让我替你吃了!”
说完,不由分说就要往旁边小胖子碗里抢,又或者仅仅只是逗逗他而已。
两人举着筷子打起了争夺荷包蛋之战。
小胖子是方婶的小儿子,生了三个女儿到了三十好几才冒着计划生育的风险得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据说为了生他,当年家里添的黑白电视机、刚收割的几亩谷子,甚至刚出生的一窝小猪仔连带着老母猪全部都被村里的人给罚走了。
方婶自然对小胖子百般溺爱,于是,不过才五岁的年纪,就被方婶养猪似的养成了个胖大的小猪罗。
幸运的是,别人家的小孩都是黑胖黑胖,只有他却是白胖白胖的。
两个熊孩子打闹了一阵,面汤撒满了整个桌面,方婶故意板着脸喝斥了两声,两人这才开始像模像样的各自吃了起来。
小胖子举着筷子哧溜哧溜大快朵颐了几口,忽然想起了石兮还没过来,一边吃着一边含糊不清的问着:“妈妈,妈妈,小哑巴怎么还没有来啊,她不吃饭吗···”
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继续巴巴问着:“小哑巴到骁哥哥家里做什么啊?以后都不走了吗?”
“小哑巴”一词是随着凌骁学的。
小胖子到邻村外婆家住了半个月,昨天才刚被接回来,一回来就得知楼上小骁哥哥家里多了个小哑巴,一个劲儿的追问了一整晚,到了今天还在新奇。
方婶正在麻溜的刷碗,听儿子一口一个“小哑巴,”不由教训道:“那是妹妹,一口一个小哑巴像个什么话,回头等你凌叔叔给妹妹起了名字就有新的名字了···”
说着,手中刷碗的动作稍稍停住,想起那日凌家将人刚领回来时,她好奇问了一嘴,结果瞧瞧那人怎么回的,啧啧,那人竟说是——买回来的。
于是方婶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正在大快朵颐的凌骁,似笑非笑的开着玩笑道:“以后都不走了,以后啊就留给你骁哥哥做小媳妇儿的——”
小胖子闻言“啊”了一声,小嘴巴张成了个大大的“O”形。
正在用筷子胡乱卷着面条的凌骁闻言直接将嘴里的面条给重新吐回来碗里,漆黑的双眼上方,两条浓密的眉毛皱成了两条毛毛虫,只一脸嫌弃道:“老子才不要——”
明明声音还十分稚嫩,气势却十足嚣张。
其实,五六岁的小破孩哪里就晓得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小媳妇肯定是一种十分亲密的关系,也知道凡是笑话人的话都不是什么好话。
想到那个胆子小的要死,又蠢得要死的小哑巴,他无比的嫌弃,下意识的就要拒绝。
这时,方婶转身间瞧见了缩着脖子怯生生立在不远处的小石兮,忙将湿漉漉的手往身前的围裙上胡乱擦拭了几下,走过去,把她的胳膊牵过来,抱着石兮坐在了过了她头顶的木桌子旁,耐着性子道:“囡囡来了,真乖,来,看看今天婶子给你煮了面条···”
说着,端了个铝制的小圆碗过来,里面盛放了一小碗面条和一个荷包蛋。
石兮悄悄看了她一眼,跟只小兔子似的,眼神依然还有些躲闪。
方婶见状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心想这女娃娃还真是怕生,都来了有十几天了,一直畏畏缩缩、缩头缩脑的,可怜见的。
农村穷,日子过得苦,养出来的娃娃都糙的很,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软糯的,皮肤白的跟个瓷娃娃似的,秀秀气气的,小脸一脸白净得很,倒不像是农村里能够养出来的,还蛮讨人喜欢的,就是胆子小了些。
许是肚子确实有些饿了,石兮小眼珠子直直的盯着跟前的小碗,嘴吧一角还浸着口水,良久,这才畏手畏脚的探着小手伸到碗里捏着面条往小嘴里送着,小口小口的吃着,还挺乖,动作还有些生涩。
就是···竟然还不会用筷子。
方婶子又是一声叹息,她都教了好几天了。
待会儿有事还得下村子一趟,于是便将教小石兮用筷子吃饭的任务派给了小胖子,自己到后面房间里收拾去了。
能够充当小老师的胖子显然十分乐意,自己饭也不吃了,耐着性子凑过来手把手的教着。
只是石兮性子十分胆怯,对生人还有些堤防,无论小胖子怎么教,她都不为所动,只一个劲儿呆呆的看着碗里的面条。
小胖子费了老大力气仍是徒劳,不由有些沮丧,终于打算放弃了。
扭头就看到一旁的凌骁正一脸凶神恶煞的直干瞪眼盯着石兮瞧着,小胖子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指着石兮说着:“骁哥哥,你别吓唬她,你看,你把小哑巴吓得都不敢吃饭了···”
于是,未来胖子对石兮长达十几年的同情就从这一刻开始了。
吃过饭后,方婶将小胖子跟石兮托给隔壁的乡亲照看片刻,便骑着一辆二八式的凤凰牌单车外出了。
石锡镇上的一帮熊孩子们在镇后坡下的一片空旷的田野里疯玩,春天的田野长满了一片绿油油的小草和淡黄色的小野花。
万里无云,天空与田野连接成一幅画,如此美轮美奂。
凌骁带领着镇上的虾兵蟹将们在田野里用稻草堆砌成碉堡,用泥巴做武器,如火如荼的打起了泥巴仗。
方婶自小对胖子管教严苛,这也不行,那也不许,生怕将他给磕着碰着了。
眼见这会儿娘老子不在,心里便有些痒痒了。
自己找死还想要拖个垫背的,好说歹说,总算将四岁的小石兮连哄带骗的给一同领着去了。
远远地瞅着田野中无比激烈的战况,小胖子又激动又紧张,于是费力的搂着石兮一块下了田地里。
偏生,他身板重,下脚处的泥巴有些软,还没走几步就一脚结实的陷进了泥巴地里,两人一起摔了个狗啃地。
胖子的小粗腿陷入了泥巴地里,自顾不暇。
石兮比较惨,小脸直接埋进了泥巴地里,泥巴糊满了整张脸,眼睛鼻子都分不清了,直接成了个小泥人。
小石兮顿时吓得哇哇直哭了起来。
前方正作战完的两队人马中的一人发现了他们,连忙去禀告远处有伤员。
于是,打了胜仗的凌骁气势凛凛的领着一队人马前来救援。
走近一看,这才发现原来正是小胖子高尚跟他家的小哑巴。
看着两人摔得这样丢脸狼狈,打了败仗的吴世昌笑得满地打滚,指着哭得直抽抽搭搭的石兮对着凌骁嘲笑道着:“凌骁,你妈不要你了,跟别的男人跑了,你爸就特意给你买了个小媳妇,这样以后等你长大了就不用担心她再跟别人跑了···”
吴世昌话音刚落,他身后那一帮小罗罗就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其实未必能够听得懂,不过是拉帮结派的跟着瞎起哄罢了。
这样的话彼时搁在胖子或者石兮耳中,定是听不懂了,可是凌骁则不同,他自小就没见过妈妈,石锡镇上所有的小孩都有妈妈,就他没有。
妈妈这两个字,从小在他心里就是一块禁忌。
吴世昌触碰了他的禁忌,从来没有长辈教他该怎样去化解,从小对凌骁而言,处理的任何事情的方式有且只有一样,那就是:拳头。
第4章 004
六岁的凌骁很快就红了眼。
吴世昌还在那里阴阳怪气。
凌骁绷紧了牙关,只一眨不眨的死命盯着吴世昌,下一秒,忽然抬脚一脚用力的踹在了吴世昌的胸口上,将吴世昌整个人踹翻在了田地里。
吴世昌虽比凌骁要大上一岁,但一下子被打懵了,等反应过来反抗时,凌骁早已经生扑了上去。
两人抱作一团厮打在了一起,很快,凌骁就占了上风。
许是这一幕发生得太过快、准、狠,旁边两路人马纷纷傻眼了,竟然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架,可是,看着凌骁将吴世昌的头狠狠地摁进了泥巴地里,露出那样凶狠又阴霾的眼神,一个个非但没有上前帮忙,反而吓得不住往后退。
“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吴世昌的脸被田地里的草垛子刮出血了,顿时疼的哇哇大哭了起来。
他身边跑腿的一个年纪小的见了,吓得脸都发白了,边哭哭啼啼边瞎嚷嚷着跑去吴家报信去了。
同样吓白了脸的还有一直在不远处抽抽搭搭直啜泣的小石兮。
方月华不过是骑着单车往几里之外的村子里飞快的打了个转,统共不过个把小时,回来时就看到自家小面馆外头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
远远地就能听到吴家吴贵松的媳妇肖燕浓扯着尖嗓子在那里骂骂咧咧道:“我儿子都已经破相毁容了,今天他老凌家若是不给我们吴家一个满意的交代,我非要闹到镇长家里将镇长请出来给我们讨个公道不可,我还真就不信了,他们凌家是无法无天了不成,竟然将我儿子打成了这幅模样——”
大半个街上的人都跑来瞧来热闹。
有人在一旁劝解着:“行了行了,孩子还流着血了,先领回去清洗一下罢,孩子还小不懂事,跟他们计较些什么,待会儿等老凌回了让领着去卫生院消消炎得了。”
也有人看不惯了,打着反口道:“凌家这小毛孩儿确实欠收拾,回头得跟老凌好好说说,既然生下来了,怎么得也得好好管教不是,成天丢在镇上惹是生非像什么话,哎,不过说来也怪可怜的,可不是应了那句话——有爹生没娘养么···哎哟···”
说着说着,忽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声。
方月华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将单车停放在了街道边上,拨开人群一眼就看到凌骁像只小狼狗似的死命咬着街尾李大婶的胳膊不撒手,那样凶狠的目光,仿佛要从她手臂上生生给撕咬下来一块肉不成。
李大婶疼的直破口大骂:“哎哟,你个小畜生,你个有爹生没娘养的小畜生——”
她骂得越厉害,凌骁咬得越发紧。
任凭多少人拉扯劝说,都死命不松口。
直到——
偏偏这个时候,听到镇子口传来了一阵巨大的轰鸣声。
那是镇上少有的几户人才还能够买得起的摩托车。
凌启程回来了。
凌骁虽然无法无天,到底年纪还小,对父亲多少有些畏惧。
在方月华好说歹说下,愣了一下,总算是缓缓地松了口,却不想那李大婶却趁机反手用力的甩了凌骁一巴掌。
再厉害的小孩也终究反抗不过大人。
那样清脆的声音,光听在石兮耳朵中都觉得疼。
于是,原本讨债者由一家变成了两家。
四岁多的小孩长大后能够记住多少东西,石兮后来用力的回想过,其实并不多,不过都是些零零散散、模模糊糊的片段。
可是奇怪,对于这一天的场景,即便是时隔多年,依然像一幅画一样,清晰的镌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甚至当时在场有哪些人,都说了哪些话,露出了哪些表情,随着年纪的增长,记忆反而越发清晰。
凌启程眼里还泛着血丝,浑身酒气成天,明显是熬夜打牌又醉宿后的后遗症。
对于发生在自家门口这一段风波他没什么耐心了解就一口打断了,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你们想要怎么弄?”
肖燕浓对他的态度很是不满,可一直对着这个人高马大又暴敛成性、人称“凌蛮子”的街坊混子多少是有些忌惮的。
她犹犹豫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将儿子吴世昌一把拽到他跟前,指着尖声唠叨着:“你···你看,你儿子将我儿子的脸都打的破相流血了···”
原本是想要讨要赔偿的,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有些说不出口。
凌启程微微眯着眼,抬眼看了一眼脸上血迹早已经干涸的吴世昌。
一眼,就让小孩吴世昌吓破了胆,小身板直打哆嗦。
凌启程又看了不远处的凌骁一眼,后者有些许胆怯,却依旧梗着脖子与之对视。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只见凌启程缓缓地走了过去,忽然抬起脚一把将自己的儿子踹飞老远。
那姿势跟之前凌骁踹吴世昌的姿势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在于,凌骁的力道小,而凌启程的动作凶猛又狠绝。
六岁的凌骁跌倒在几步之遥的地面上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李大婶的脸一瞬间煞白了。
肖燕浓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最终一把粗鲁的扯着吴世常的胳膊一边气急败坏的骂骂咧咧的往回走,一边指桑骂槐道:“你自己作死,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到那帮子土匪窝头上,你不挨打谁挨打,你不吃亏谁吃亏——”
骂到激动处,竟然还伸手招呼上了。
吴世昌嗷嗷的哭喊声在整个石锡镇的上空来回飘动。
于是,在四岁的石兮刚来到石锡镇上这一年,六岁的凌骁整天作福作威、无法无天,是石锡镇上唯一无人管教的熊孩子。
一般都是他欺负别人,偶尔也有被欺负的时候,就像这一天这样的情形。
人群散去后,方月华忙将跌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凌骁扶了起来。
看着三个从泥巴堆里滚过的孩子们,一个一脸惊慌失措,一个傻头傻脑,一个则透着股子大人脸上才有的坚毅与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