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看了看离他越来越近的叶柠,眉间起了几不可见的轻蔑笑意,“不死国的国君,敢以言灵咒起誓吗?”
匡玉嗤笑,“又有什么不敢?”
说罢便指天立下誓言。
苏幕放了心,点头,“当初我把你钉在天阙之下三千年,你如今要讨回这笔账,我也不算多冤枉。”
匡玉一手按着他,另一只手上忽然应声多了一把剑身,他表情阴翳,“亏你还记得。”
那剑身是由极阴之地的黑色水晶打磨的,能够让伤口永远不再愈合,匡玉便算是一个恢复能力极强的异类,也在那剑下被折磨了三千年。
匡玉握着那剑身一侧,目光在他身上的几个关节处扫过,片刻,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叶柠已经离他很近了,视野的尽头,她看到苏幕已经放弃了反抗,表情里有了临死之人的解脱和祥和。
她站在那里,眼泪滴滴落了下来,忽然不往前走了,“苏幕,你还没有见过他,还没有给他取名字。”
苏幕静静看着她,“你要好好把他生下来,陪他长大,等他懂事了,千万别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坏人。”
叶柠捂着嘴蹲了下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话,我们,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她忽然抬起手掌,朝着自己的小腹重重击下去,苏幕的眼神一下子变了,沉郁的惊呼声脱口而出,“住手。”
字音落下的瞬间他便飞身过去阻止她,结果一步踏出尚未挣出束缚便被匡玉给重新按了回去,匡玉用一把黑色的剑身反手将他钉在了墙上。
这具肉身是真正鲜活的,血顺着他的胸膛汩汩流了下来。
挡住她的是匡玉,他闪身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叹了一声,“真聪明,想打掉孩子再开一次虚无之门?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吗?”看了看她脸上麻木的表情,他的手轻轻抚上了她的小腹,良久,轻笑道:“是个小女孩,你下这样的狠手,太作孽了。”
苏幕的胸膛被剑身穿透,声音微弱,他看着她,唇色泛白,“那是你和我的孩子,别伤害她。”
叶柠彻底崩溃了,她想过去抱住他,帮他把胸口的剑拔-出-来。
匡玉却在她身上施了某种术法,她不能动,也不能说话,雕塑一般的站在他身前十丈远的位置。
“小女孩真可怜,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了。”匡玉走回苏幕的身旁,恶趣味的挑衅他,第二把剑下去直接穿透了他胳膊上的关节,“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血花晕染了他的衣袍,他的手已经用不上力了,苏幕的视线和她相碰,她的表情让人心碎,不能出声的痛苦呜咽着,他没有考虑,低声说,“别让她看我受刑。”
匡玉大发善心的将叶柠转了个身。
风中传来血腥气,相隔不过十丈远的距离,他可以听见她压抑的哭声,她却听不见他一丝的痛吟。
苏幕很能忍。
叶柠从始至终都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的任何声音,除了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和耳边的风声,她什么也没有听到。
匡玉在她身后发出惊讶的感叹,“骨头很硬啊,我们换个玩法怎么样?”
浓郁的血腥味从身后传来,这一次,叶柠听到了他渐重的呼吸声。
那是一种沉闷的,极度压抑的呼吸声,毒蛇一样传入她的五脏六腑,她用尽全力感知着这唯一一道有关他的声音,被折磨的痛不欲生。
匡玉似乎觉得挫败,“不够疼是吗?不喊出来,我把你这位小娇妻转过来让她替你喊如何?”
说完他真的走过来将她的身子转过去。
入眼的景象几乎引得她疯魔。
他的双臂,双腿,还有胸前都被剑身穿透,血浸湿了除了他脸以外的所有地方,他修长的五指被人剔干净了血肉,只剩下了完美的一副手骨。
匡玉正在用剑身帮他‘处理’双臂,胳膊上的血肉被他一剑剑割下来,他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追求完美的一遍遍帮他擦拭已经白骨外露的部分。
脚下堆起厚厚一层血污,他就站在这堆血污里面,眼睫低垂轻颤,眉皱的很紧,脸色灰白到不见一丝血色,汗水润湿了他的眉眼。
他还是没有喊出来,只是不发一言的抬眼看着她,眼睫止不住的颤抖。
叶柠气血上涌,眼前阵阵发黑,只觉得心肺要裂开了一样,眼里全是他痛到窒息的表情,泪水决堤的脸上是能把人逼疯的绝望。
她倒下去的时候,意识并没有消散。
苏幕喊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已经不成调了。
意识渐渐湮灭,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大力的揉起了她的脸,叶柠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唤起来,“可别这个时候睡啊,主人就要到了。”
叶柠睁眼,看到了失踪已久的小灰。
它比之前又瘦了一些,不过毛色看起来依旧鲜亮,想来没有吃什么大的苦。
远处的祭坛上站了一个仙姿飘逸的身影,叶柠恍恍惚惚的看着他,模糊的神智猛地被拉了回来,“师父?”意识到看到的这个并不是他的幻影,她一下子痛哭出声,“救救苏幕——”
祭坛上传来一个人颂唱咒语的声音,宛若神音。
匡玉终于丢开了苏幕,飞身上了祭坛。
天上云层翻滚,飓风携卷着云里的湿气在这片废墟里横冲直撞,金色的光线越来越多的洒向祭坛时,云层背后再次出现了那个神秘的世界。
祭坛上被金光笼罩,匡玉始终不得近前,颂唱咒语的声音也不曾止歇。很快,云层下出现了一扇金色的门。
很大很大的一扇门。
当最后一个字从祭坛上那人的嘴里吐出来时,金色的虚无之门仿佛受天道指引打开,与此同时,匡玉被飓风卷上了天,修长的身影消失在了那扇金色的门里。
而极域外面已经踏入凡世的所有不死族人,身上的流放之印全在这一刻亮了起来。
因缘墙上曾经出现过的画面再次壮观的重现。
成千上万的尸魃们同时被一股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力量强行召回,飓风卷着那些身影,像煮饺子一样将它们带上天空,送进了那扇金色大门。
叶柠已经可以动了。
她站立不稳的跑过去,用手扶起苏幕垂下的脸。
手上全是他的汗水,他的头发黏在了侧脸上,发梢上满满的全是他的血。
“苏幕,苏幕——”叶柠哭道:“我师父来了,我们可以回家了,你要撑下去。”
苏幕的眼睑动了一下,脸上有微弱的温柔笑意,气若游丝,“刚刚,我想好了她的名字。”
叶柠泣不成声,“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慢慢给她选名字。”
“她已经两个月了。”他低下头,吻她的唇,“我早该娶你的。”
叶柠哭得更厉害了,她抬头回应他,唇齿间满是他的血腥气,伸手摸到了那些穿透他身体的无柄剑身,她的手仿佛碰到了滚烫的烙铁,浑身忍不住发抖。
“拔了它们。”他声线很弱,“我撑得过去。”
叶柠双手发颤,手刚移上去,身后便传来她师父的声音,“别再靠近了,阿柠,他的天罚要来了。”
她不明所以的回头,“师父,你说什么?”
舒洄指了指天上的金色云层,“一切还没有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合一了。。
☆、冰火雷刑
叶柠不明白舒洄的意思。
但她很快就看到了。
天上的金色云雾再一次凝聚, 这次却是飘落在苏幕上空。那面钉着苏幕的墙往后塌陷, 他被带倒着躺在了那一片废墟里。
叶柠再不手软, 扑过去一根根拔出穿透他身体的那些剑身,想把他拉起来。
每拔出一根, 他关节处的血便会溅她一脸, 他半阖着眼,皱着的眉始终没有松开, 已经变成白骨的五指紧紧抓着她, “叶柠,天罚,我是躲不过去的。”
叶柠托着他往废墟外走, 眼泪滴在他的脸上, 冲散了他脸上的血污。
“能不能找个好人代替我。”他笑了,像是在安慰她,“孩子生下来没有父亲的话,会被其他孩子欺负。”
“你也会被欺负……”他语气低颤,似乎已经在想她未来十数年的光景,很替她担心, “你不知道那些人会对你说出什么样的话。”
“师父——”她忍不住回头,哭求他, “救救他吧。”
舒洄叹了口气,直接了当的告诉她,“天道降临,不会只带走匡玉这一个罪人。”他看了苏幕一眼, 神情悲悯道:“他打通了极域和凡世,阴阳逆位,五行颠倒,凡世死伤无数,已是大大违反了天道,我也救不了他。”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叶柠抱着他立在那里,目光空空的望着他。
“记得回头,什么也别看。”
一个沾满血污的手骨伸过来,轻轻把她推到了舒洄的怀里,他从在她怀里起身,身姿笔直,然后独自往废墟深处走去。
膝盖的关节被剑身刺穿后留下了两个窟窿,他走的很慢,天上的金色云雾就笼罩在他头顶。
“你去哪里——”叶柠伸手去抓他,舒洄却将她拦住了。
“别过去。”
……
他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地面忽然以他为中心出现了冰冻的迹象,叶柠看到他的脚步停了,冰从他的脚底冻结而上,瞬息之间,苏幕便成了一个站姿笔直的冰冻雕塑。
舒洄的声音听起来很意外,“为什么会是冰火雷刑……”
叶柠已经站不稳了,全靠舒洄托着她,她眼里此刻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人也没有,一眼也不眨的只盯着他被冰冻的身躯,颤抖的问他,“什么是冰火雷刑?”
云层中的惊雷声落下时,她听到了舒洄的回答。
“一种死状凄惨的刑罚。”
裂缝是从他的头顶开裂下来的,惊雷似乎要劈开这片土地,冰冻的雕像四分五裂,下一瞬,舒洄捂住了她的眼睛。
叶柠仿佛听到了无数碎片砸在地上的声音。
她没能推开他的手,仿佛跟着那些碎片一起倒在了地上,舒洄去扶她的时候,她恍惚看到了一片正在燃烧的红莲业火,那些碎片融化进了火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叶柠——”舒洄看着怀里脸色灰白意识全无的女子,叹了口气,“又是何必呢?生和死,不过只是一种经历罢了。”
小灰蜷缩在她的脚边,看着火焰燃烧的方向,露出了罕见的沉默表情。
“主人,这已经是你在人间的最后一个□□了,叶柠是你渡的最后一位神,是不是?”
舒洄看着那火焰慢慢平息下去,轻声道:“是啊,十个□□,九个都死在那个小魔神手里了,他和无回城融为一体,倒也不忘记向善见城复仇,好在该渡的人我已经渡了,只剩下了她一个。”
小灰唉声叹气道:“她这样,还能回得了善见城吗?”
舒洄皱起眉,似乎也在想这个问题,“执念太重,她这一世历劫若是失败了,能回善见城的机会就会很渺茫。”
小灰宽慰道:“没事,人的一生说长也挺长的,只要死前放下了,元神还是能回归善见城的不是吗?”
“你想的美。”舒洄道:“苏幕死的那样惨,她还是亲眼目睹了的,你觉得能放下吗?”
小灰思虑了一下,“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来点特殊手段么。”它摇了摇尾巴,“若是让她忘了这些事情,算不算作弊呢?”
舒洄淡淡道:“这法子可太凶险了,她若千千万万年不想起还好,若是一旦想起,这反噬的后果便是直接动摇神魂,修为俱散,到那时再历多少次劫都救不回来了。”
小灰沮丧的垂下脑袋,半天才道:“没事,她若是生生世世回不了善见城,我就在人间给她做个小宠物,看她嫁人生子,也挺好的。”
舒洄甚欣慰的摸了摸它的头,“说来你也是看她长大的,我把你从神界带下来的时候,你性子可野的不行。”
小灰惭愧道:“鼠总要成长的。”顿了顿,又问他,“苏幕死了,羌无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舒洄皱起了眉,“一个恶的灵魂能为了妻女选择牺牲,说明他已经修成正果了,不过他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也许百年,要看他的造化了,毕竟重修神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小灰的表情更黯然了,“这么说,到了最后,羌无的修行圆满了,她还是要在人间受苦,是么。”
舒洄想了一下,“也不全是,你且看着吧。”
……
叶柠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曰归客栈。
叶淮正在她床边坐着,手里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见她醒了,紧皱的眉终于松开,笑道:“总算是醒了,这碗药我热了好几遍了。”
叶柠表情空茫,双眼没有焦距,叶淮瞧了半天才知道她并没有看他。
他知道她的心事,心中替她感到难过,便想着说些别的事情令她提一提精神,“听大夫说我当舅舅了,我可高兴了。不过你的胎现在很不稳当,就算是为了孩子你也要好好将这药给喝了。”
叶柠的眼神终于聚焦了,眼睑动了一下看着他手上的药,“安胎的吗?”
叶淮点头,“越陵王身边最厉害的御医给你配的药,快些喝了它,喝了我的小外甥就平安了。”
叶柠艰难的坐起来,也不怕苦,就那么端着一口气喝干了。
叶淮微愣了一下,收起碗从袖子里给她拿出了两颗蜜饯,“这药我尝了,苦的厉害,要不你吃两颗蜜饯?”
叶柠也不拒,给什么吃什么。
叶淮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