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闷响,一声,又一声,丁碛红了眼,嫌地不够硬,又拿拳头拼命砸捶,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丁长盛固然是昏死过去,头脸处一片血肉模糊,丁碛身下三处刀伤里流的血,几乎在身周汇成了小湖泊,更别提刀子还插在肋下。
又一次抬拳时,忽然泄了力气,再抬不起来,他一头栽翻在地,喘息良久才慢慢拔出刀子,刀尖在丁长盛的心窝上下挪移了会,确信位置无误后,吃力地插了下去。
他不会犯那种让对手还能醒过来、还能继续攻击他的错误。
雪又大了,漫天飘飞,在丁碛的视线里都舞成了血红色,他昏昏沉沉地伸手在边上摸索,终于摸到了之前丁长盛衣服里掉下来的那团纱布,抓起来之后,一点一点的,揪攥了往伤口里塞。
塞着塞着,眼前渐渐模糊,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
不怕水淹、不怕火烧、不怕刀砍,近在咫尺,束手无策。
丁盘岭苦笑,一屁股坐倒:这儿视线倒好,像是身临不算高的悬崖,悬垂的脚下是水,视野里是偌大穹洞,身后就是祖牌。
宗杭还不死心,围着祖牌左看右看,恨不得再有个对付它的法子,易飒觉得好笑,又替他难过,挨着丁盘岭坐下,把脸别向一边。
丁盘岭忽然伸手指了指远处,问她:“飒飒,你们能爬上去吗?”
循向看去,在穹洞顶上,应该是通往地面的通道口,此刻水并没有装填满,水面距离洞口还有至少十几米的距离。
易飒低头看了看表,接近凌晨四点了,再有一两个小时,这地窟就要关了。
她摇头:“距离地面太远了,别说没有手攀脚攀,就算有,那么长的距离,也爬不完。”
丁盘岭沉默了会,说:“那也要爬啊,三姓子弟,不能坐着等死,即便死,也该死在求生的路上。”
易飒笑了一下,都没力气反驳了。
这个时候,给她灌什么励志鸡汤呢,下头的水面上,还漂着那么多三姓的尸首呢,横七竖八,无声无息,死得突然、也窝囊,甚至不明不白,做鬼都懵懂。
丁盘岭的目光也落在那些尸体上,过了会又移开,目光凝重,低声喃喃:“以为它是太岁的脑子,结果不是,它自己没法伤人,其实它也就是控制了息壤,它跟息壤才是狼狈为奸,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息壤只怕火,烧了还可以恢复,它又没个破绽,连罩门都没有,这要怎么破?这要怎么弄……”
越念叨越是绝望,到了最后,直觉真他妈金刚不坏、无懈可击,居然笑起来,问易飒:“你说这要怎么弄?”
不待易飒回答,又忽然敛容,低声道:“不对不对,一定有罩门……”
宗杭看得心里打鼓,觉得丁盘岭有点魔怔了,又不敢多话,就在这个时候,下头突然传来丁玉蝶茫然的大叫声:“有人吗?盘岭叔?飒飒?哎,云巧姑姑,你醒醒啊……”
低头看,是丁玉蝶醒了,然而他左顾右盼,唯独忘了往上头瞜一眼,上头的人又俱都筋疲力尽,也懒得费那个力气跟他喊话,过了会,丁盘岭吩咐宗杭:“你下去一趟吧,帮他们解开,还有……”
说到这儿,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僵,脸上迅速泛红,鼻翼翕动得厉害,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目光涣散,但又绝非无神的那种。
易飒有点忐忑:“盘岭叔?”
连叫两声,丁盘岭才回过神来,只这片刻功夫,额角已经渗出津津细汗,人也有点断片:“什么?我刚说什么了?”
易飒只好提醒他:“你刚让宗杭下去帮丁玉蝶解开……”
丁盘岭这才想起来:“对,对,还有,别跟他们说起他们昏迷时做过什么。”
宗杭应了一声,动作麻利地从先前的破口处滑到下一层粘膜室,再下一层,易飒还惦记着丁盘岭先前的异样:“盘岭叔,你刚怎么了啊,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丁盘岭的目光从破口处收回,答非所问:“宗杭这小伙子不错。”
易飒愣了一下,接了句:“什么意思啊。”
换了任何别的场合,提起这话题,她大概都会有点不好意思的,但偏偏这种时候、这种处境,毫无心情,只觉得难受——宗杭要是不回来,也不至于被带累得陷入绝境。
丁盘岭笑笑:“你说呢?你会听不懂吗?难道他是为我回来的?”
说着拿匕首光亮的刃身照了照脸:“你盘岭叔也没那个魅力。”
这种时候,难得丁盘岭还有心情开玩笑,易飒想笑,笑不出来。
“飒飒,你知道三姓中,除了掌事会,还有中枢会吗?”
易飒摇头,不过时至今日,也大致知道是什么了。
“中枢会由水鬼和掌事会中的核心人物组成,领头的是水鬼,也不掺和日常事务,只负责处理隐秘的、会危及三姓的某些大事。”
易飒静静听着。
“领头的那个,是由上一任指定的,我到了要交班的时候,也会指定下一个。”
说到这,伸手指了指下头刚挣脱束缚、正冲宗杭问个不休的丁玉蝶:“想来想去,也只有他了。”
易飒一时口快:“他?”
说完了又有点后悔,觉得自己那口气怪轻蔑的。
丁盘岭呵呵笑起来:“我知道,你私底下叫他蛾子脑袋……”
易飒面上一红。
“但是飒飒,你有没有想过,他没你那么聪明,其实跟智商没关系,无非只是比你少了历练。你早早跑到了柬埔寨,见识各种骗术,交的朋友也三教九流,他呢,跟人接触都少,平时不是练水鬼的功夫就是钻研什么沉船……”
“精力像肥料一样,施在哪儿,哪儿的树才开花。你把他架在高处,为了不被风吹打下来跌个粉身碎骨,他就是要学会怎么站定、怎么扎根,所以他现在不能,不代表以后不能。人有无限可能性,此刻不代表日后,过去也不等于未来……飒飒,快走吧。”
丁盘岭这么一反常态地讲起中枢会、接班人,易飒已经越听越不对劲了,及至听到最后一句,更是莫名其妙:“我走哪去啊?”
丁盘岭看向远处穹顶上的那个洞:“还是那句话,不要坐着等死,往生路走,有一丝一毫的希望都要抓住,即便死,也要死在求生的路上。”
正说着,下头忽然传来宗杭惶急的大叫:“易飒!盘岭叔,你们往下看!往下看!”
这语气不太对,易飒脑子一懵,迅速探头下望。
正对着的水下,太岁残躯的基部,无数莹莹光亮,开始星星点点,闪烁不定,然后渐渐汇成光流。
易飒大叫:“息壤!是息壤要复苏了!”
丁盘岭迅速站起:“快走!”
易飒心跳如鼓,跑起来时小腿都有点打颤:只宗杭身上的喷火枪能用了,油料也已所剩无几,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息壤的再一轮攻击了……
到了洞口,她先下,刚一滑进粘膜室,就飞快去找之前有破口的那间,一层层到底,又从半积水的通道里爬出去,只这片刻功夫,那些光流就已经长成了蠕蠕而动的草芽,这速度可真不是开玩笑的,易飒太阳穴突突乱跳:“盘岭叔说要逃,爬不上去也要爬,死也死在出去的路上……”
说到这,忽然愣了一下,急看向身后。
不对,丁盘岭没跟她一起下来:他说“快走”,还作势跟她一起冲到破口处,让她先下,但他没跟她一起下来。
仰头看,丁盘岭果然站在高处的边缘,正用力往外挥赶:“走!快走!能有多快逃多快,马上!”
丁玉蝶完全懵了,易云巧大吼:“丁盘岭,你不一起走吗?你留着也是白白牺牲,大家一起冲一把啊!”
丁盘岭不再说话,也没再挥手,站在原地,如一棵老松。
易飒一咬牙,看水底草芽攒动,瞬间已经有小蝌蚪长短,知道丁盘岭不会是一时冲动,而且这种时候,最忌讳婆婆妈妈:“走!先爬山壁再爬洞,走!”
四个人,如同四条水线,疾往指定的位置过去,游至中途时,易飒忍不住回头张望,看到丁盘岭已经不在原地了。
她没再多看,重又回身划水:有些时候,就是要各自为战,不知道同伴的计划,也看不到前路,做好自己这部分就好。
先要上山壁,然后倒悬着爬到洞口的方位,易飒帮着宗杭脱下喷火枪:“太重了,轻装上。”
又顺势托了他一把:“快,别拖拉,有多快爬多快。”
那一头,易云巧正托丁玉蝶,他腿上受了伤,行动多有不便,得要人从旁照拂,易云巧刚助他上了一个身位,无意间回头,忽然看到,易飒把宗杭扔下的喷火枪又背上了。
易云巧心里咯噔一声,直盯着易飒看,易飒正要上爬,蓦地和易云巧的眼神撞个正着,迟疑了一下,挨近前来,低声说了句:“云巧姑姑,保宗杭和丁玉蝶。”
易云巧差不多明白了。
她回头看那座肉山,丁盘岭是看不到了,然而肉山下那密密簇簇,正像疯长的野草闪动着泽光在水下摆曳。
原来,逃也有顺序,有人被保,有人舍生去保。
易云巧犹豫了一下,蓦地抬手去抹抓她背负的肩带,易飒反应很快,不及细想,迅速侧身避过,她这一抓就抓了个空。
易云巧没缩手,声调沙哑地说了句:“飒飒,给我吧,你还年轻,我比你年纪大。”
易飒愣愣看着她,脑子里忽然嗡了一下。
她一直以为,易云巧照顾她,只是因为易家缺水鬼,那些所谓的“飒飒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家”的说辞只是场面话,又不大瞧得上易云巧总是斤斤计较,怀里揣一本易家的小账,抱怨着其它两家占尽好处……
顶上传来宗杭焦急的声音:“你们快点啊,怎么还在下头呢?”
易飒这才回过神来,冲着易云巧笑了一下,把胸腔里上涌的无数情愫硬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感动和煽情的时候。
“云巧姑姑,我断后是有原因的,别争了,抓紧吧。”
她不再看易云巧,伸手抠扒住凹凸不平的山壁,开始上爬,偶尔会转头去看:息壤的复苏比预想中的更加来势汹汹,那一片水光融晃,像正抽长的灌木丛,而这头,哪怕是爬在最前面的宗杭,气喘吁吁之下,也只上了几米高。
其实根本就爬不上去吧,徒手、高原、气力消耗远甚于平时,很多地方根本无处下脚、也无处着手,有时只能把乌鬼匕首插进山缝里借力——易飒帮着易云巧,一左一右挟着丁玉蝶往上,越爬心里越凉。
快接近洞口时,易飒再一次回望,心里一沉。
息壤已经长成了,如同百千根钩藤,又像交缠的团蛇,密密麻麻,盘扭舞摆,每一根都淌毒液,亮獠牙,仿佛即将盛大开餐。
易飒仰头看宗杭,看他因攀爬而一直颤抖的手臂和小腿,微笑了一下。
多希望他能回家啊。
她手一松,从高处坠下,直直落入水中。
***
非常冷,特别特别冷。
丁碛只从丁长盛那儿听说过自己被捡到时的场景,从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
但现在忽然看到了,看到冬天的黄河岸,日光白淡,河面多处结冰,但也有冰裂处,浊黄色的河水汩汩流动。
近岸边应该是经常有人踏走,所以没大的冰块,黄汤里浮一块块透明的冰,晶莹澈亮,他还是小儿形状,只穿单衣,在水里滚爬,嚎哭,细瘦的小手掌拍打水面,身上左一处右一处,衣服上都挂结黄色的冰碴。
然后,丁长盛就来了,面目融在冷清的日光里,只能看见轮廓,一步步向着他走……
冷,特别冷。
丁碛慢慢睁开眼睛,随着脸上肌肉的牵动,覆着的雪簌簌滑下。
第一眼,就看到漫天大片素白。
雪果然是比先番大多了,身上像盖了一层薄被,早已经感觉不到伤口。
他送过一些人归西,知道自己也快了。
身侧,丁长盛还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条死得透彻的老狗,身子被雪盖住了,只刀柄还露了一截在外头。
这个人,收养他,又杀了他,他上辈子,一定欠过丁长盛不少债,这辈子还得辛苦,好在就快有尽头。
丁碛艰难地转了下头,看到远处那个歪斜的滑轮吊机。
他想起宗杭。
那一次,他打了宗杭三枪,枪枪都在胸腹,宗杭没立刻死,像他现在这样躺着,睁大了眼睛看他。
那时候,他不知道宗杭在想什么。
现在知道了,宗杭也许在想:这世界这么大,前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种可能,但两扇眼皮一拉合,像两爿永无钥匙的锁咔嚓一声,再也开不了了。
丁碛笑起来,声音含糊,怪得不像是自己的:这世上,也许真有报应这回事,他被扎了三刀,刀刀也在胸腹,像是要对斤秤两的,去还曾经的债。
丁碛拼尽全身的力气翻了个身,向着滑轮吊机爬了过去。
他拼命地爬,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胸腹以下几乎都没了知觉,偶尔停下来,吞两口嘴边的雪,终于爬到吊机下,抓住机身终于一点点站了起来。
回头看,一条迤逦蜿蜒的宽血道子,眼睛有点看不见了,不觉得是血红的,倒像是粉色,不均匀地揉在白色的雪里。
他抓住机身上的一条边绳,把自己和机柱绕缠在了一起,省得随时会栽倒,拿机身当拐杖,一推一挪地走到了洞口。
看了看时间,离下一个约定的整点还有十分钟。
这么一走动,伤口又流血了,滴滴拉拉,像重症患者艰难地撒尿,丁碛揿下了开关,看绳子慢慢下放,然后反手去拉就近的车门。
手指头有些僵了,又或者是没力气,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幸好那个摄像机就放在驾驶座上,没费他什么劲,他把开关打开,镜头朝向自己,然而角度不对,也许只能拍到下半身,不过无所谓了。
丁碛笑起来。
问那个圆圆的镜头:“是不是没想到,老子临死,还干了一件人事?”
“希望待会,能他妈上来一个,别浪费老子狗一样爬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