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出来跟我说话。
  那就表示,这女人还有话跟她说,不会马上就把她弄死。
  但一个死人,还能看得怎么明白?
  井袖拿手抚住胸口,迟疑地再次往浴缸边走,走一步退半步,目光刚触到水面,又赶紧别过头去。
  死人,又泡在水里,这种场面,想想都觉得可怕,但不能再捱时间了,她怕那女人没耐心——井袖屏住呼吸,横下一条心,再次向着浴缸探下身子……
  是宗杭没错,只穿了条内裤,面容倒还安详,井袖鼻子里酸涩上涌:还好,看来死的时候,没太受罪……
  这酸涩气涌到一半,突然轰一声消散,井袖只觉得全身的血瞬间涌进脑子里,胸口处寒热交替,一时结成冰,一时又熬成沸汤。
  她没什么专业知识,不知道怎么看尸体,但常识她是懂的:水里泡久了的死人,应该发白发胀吧,再怎么样,脸色该是惨白的,嘴唇该是没血色的……
  宗杭都不符合。
  而且……
  她揉了下眼睛:没看错,他的胸口,起伏了一下。
  ***
  井袖跌跌撞撞从洗手间冲出来。
  那女人坐在茶几后的沙发里,面前摊了纸笔。
  井袖喉头发干,说话时舌头都快打结了:“宗杭是怎么回事?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为什么在水里?他……还是人吗?”
  那女人把纸笔推向她:“把你的年收入写一下。”
  这话题好像太跳跃了,井袖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那女人没再重复,木着一张脸,等她落笔。
  井袖反应过来:形势还是人家的,自己是死是活都未卜,没资格发问,只能照做。
  她半蹲到茶几边,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下一串阿拉伯数字。
  20,000。
  后头加了个“$”。
  两万美刀,折合人民币十二万多,摊算下来月薪一万,在国内可能不值当什么,也就是个普通白领的月薪,但以她的学历、行当,又是在柬埔寨,算不错了。
  那女人嗯了一声,把那张纸挪到自己这边,看了会之后,提笔在数字的最后又加了个“0”字。
  “我给你这个数。”
  操!这他妈到底是要玩什么?
  井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看那女人,又看这串数字。
  那女人搁了笔,重又倚回沙发,脸上还是没表情,像是特意留时间给她琢磨。
  渐渐的,井袖的脑子就被这二十万美刀给盘踞了。
  她从国内跑到东南亚,日出日落,东奔西走,为的什么?为一张嘴,为肚皮,为米粮,不止是她,这世上大部分人,都一样。
  有这二十万,她可以回国,可以开一家正规的按摩店,所以这不止是钱,这是保障,是未来安定的生活,是希望。
  井袖怀疑自己是在梦里:见到的,听到的,一幕一幕,诡谲离奇,大起大落。
  她伸手去拧自己的腿肉。
  疼。
  井袖抬头:“你说的是真的?”
  那女人眼皮都没掀:“我动动手指就能弄死你,犯得着骗你?”
  也是。
  井袖想了想:“杀人犯法的事,我不做。”
  那女人语带讥诮:“就你?能杀人?”
  井袖被噎住了。
  “那给这么多钱,要做什么事?”
  “手机带了吗?先给我一下。”
  井袖从包里掏出手机递过去。
  那女人接过来,翻覆着看了会,忽然攥拳用力,咔嚓一声拗断的声响,有塑料碎壳飞溅开来,井袖吓地往后一缩。
  还没完,那女人继续用力,再用力,好好的手机,扭曲得惨不忍睹——那女人这才扔掉,然后细细从掌肉中剔出插进去的细小部件碎片。
  “第一,不要再对外联系了。”
  井袖下意识摇头:“不行,我有工作的……”
  话到一半反应过来,二十万美刀面前,那份工作,别说鸡肋了,鸡毛都不如吧,虽然她在老板那还有押金,但那点钱,不要也罢。
  她改口:“我的同事老板,会担心我的。”
  那女人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内:“有他父母担心吗?”
  井袖哑口无言,她在柬埔寨,压根也没亲戚朋友,同事倒是不少,但同事的情谊,拿不上台面。
  她突然觉得,这女人很厉害,话不多,但句句如刀,刀刀着肉。
  她试图说得委婉点:“我就这样突然失联,她们会报警找我的。”
  “找不到就不会找了,就算找到了,你是成年人,你愿意玩失踪,不犯法。”
  井袖咬牙:“一年?”
  “最多一年,也许半年都不到。”
  那行,一年,四季,单衣厚衣一轮换,也就过去了。
  井袖点头。
  “第二,这一年,干什么,去哪儿,我说了算。”
  这也合理,给人打工,本来就是老板指哪去哪。
  “第三,看到什么奇怪的,我不说,你就别问,这个世界,你不懂的事,还多得很。”
  井袖没吭声,目光从那女人手掌上掠过。
  这女人受了伤,不见流血,宗杭长时间睡在水底,却还活着。
  自己不懂的事,是还多得很,不过接受起来,也不是很难:东南亚本来就是信神佛、信鬼、信降头的地方,她在这待久了,耳濡目染,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就是照顾宗杭,我身体不好,没那个精力,需要你不辞辛苦,尽心尽力,有可能需要熬夜,总之,你吃得起苦就对了……至于怎么照顾,他晚上醒了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懂了,相当于是个护工,宗杭那情形,也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可能行动不便,需要她近身看护。
  钱给得这么多,吃再多辛苦也值得,再说了,宗杭是她朋友,照顾他,她心里也乐意。
  自进门以来,这跌宕起伏的,从以为要被劫杀到忽然被许以高薪,落差实在太大,井袖几乎不知道该拿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女人。
  她有点讪讪:“其实,你可以一开始就跟我讲的,那样就不会有误会了。”
  那女人语气淡淡的:“打一棍,再给个枣子,没这一棍,你怎么会知道枣甜呢。”
  井袖尴尬:“你出得起这个钱,有很多人会抢着干……”
  那女人没理她。
  井袖想起她那句“我不说,你就别问”,赶紧刹住,但有些事,还是得开口:“那我……怎么称呼你呢?”
  “我姓易,易萧。”
  井袖说了句:“挺好的名字,取得挺用心的。”
  随口的一句恭维寒暄,反引起了易萧的注意:“为什么?”
  井袖说:“因为,你这个年纪……”
  她迟疑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点造次了,女人应该都挺忌讳年纪的,这女人至少也四十多了,而且因为状态不好,很显老,估计会更敏感些。
  她想含糊过去:“以前起名字,都很有年代特色,什么红啊、娟啊、敏啊的,易萧这名字挺特别的,应该是父母用心起的。”
  那女人居然笑了,眸光漫散,似乎有点失神,再开口时,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父亲喜欢看屈原的《九歌》,里头有一句,叫‘风飒飒兮木萧萧’,他就给我取名叫易萧。”
  “不过他后来说,这名字取错了,早知道我成年以后还会多个妹妹,应该按照先后顺序,‘飒’字给我,‘萧’字给她。”
  井袖笑:“你还有个妹妹啊,应该也长成……大姑娘了吧。”
  易萧那本就浅淡的笑忽然就没了,一张脸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井袖头皮发麻,思忖着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错在哪。
  过了好一会儿,易萧才说:“死了,三岁多就死了。”
  井袖后背都生汗了。
  易萧却没看她,她抬起手,比划了个沙发把手的高度,犹豫了下,又降下去点。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这么高吧,很皮,也不讨人喜欢。”
  她沉默了会,慢慢缩回手,手上的皮有点松,耷挂在骨头上,像老太太的手。
  再然后,又笑了。
  “我跟我父亲说,办正事,就别带她出来了。可惜了,我父亲不听……”
  她垂下头,声音低下去,喃喃如同耳语。
  “要是听我的,现在……是该长成大姑娘了。”
  ***
  十点多,易飒的摩托车到了旅馆门口。
  她沉着脸,几步跨到玻璃门前,伸手推时,身后轰的一声,摩托车脚撑没撑好,倒了。
  头盔骨碌碌滚过来,她当没看见,反正会有人去捡去扶,也会有人把她的行李送进来。
  进了门,径直走向前台,短短一段路,侍应生、行李员、迎宾小姐都跟她打招呼。
  ——伊萨!
  ——伊萨来啦。
  ——有日子没见了,去哪发财了?
  她一概没理。
  这旅馆是她在暹粒固定的落脚地,虽然规模小,连酒店都称不上,来往客人也三教九流,但她偏好这种环境,觉得跟自己的气质很搭:熟了之后,还入了股,算小老板。
  走到前台边,再按捺不住,一巴掌拍在前台上,垂下头,骂了句:“妈的!”
  两天一夜,她像个傻子似的,马不停蹄,从暹粒奔去浮村,迎头就是噩耗,又从浮村赶回暹粒,定好了星级酒店,那个按摩女居然失约了,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
  她根据彩铃里的信息找到那家按摩店,里头各色女郎,华、泰、柬都有,看她是中国人,推了同胞出来应付她,那女人涂绿色眼影,抽雪茄,红指甲上还描了花,开口就呛人。
  “失约嘛,谁还没个急事,改天咯,要不然,你换个人?”
  “腿长她身上,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又不只飞了你一个人,上一个客人也被飞啦……”
  走的时候,那女人还在她身后说风凉话:“哇,还找上门来,你爱上她啦?你是蕾丝哦?”
  ……
  简直是撞邪了,最近干什么都不顺。
  易飒撑住前台,低头看脚下,脚下是被踩磨得光亮的大理石,隐约能看到自己的脸。
  头顶上,前台服务生小心翼翼:“伊萨,怎么了啊?”
  不对,不能生气,生气伤身,要笑,笑得越甜越好。
  她长吁一口气,抬起头时,笑得妩媚:“没什么,逗你玩儿。”
  服务生朝她翻了个白眼。
  易飒说:“老规矩,给我干净的房,床单用品都要是新换的,敢拿没洗的糊弄我,我要你的命……”
  话没说完,忽然“咦”了一声:“这什么?这长相不赖啊,这是……”
  前台上侧立了个书报架,里头厚厚一摞铜版纸单页,从她这个角度,只看到有照片的部分。
  她伸手把书报架转过来。
  服务生说:“还不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吴哥大酒店公关部来谈的,付了一笔钱,在我们前台上搁架子,算是租用广告位,放寻人启事,听说暹粒主要的酒店、尤其是面向华人的,都放了……”
  他忽然停下,好奇地看看易飒,又看看那沓寻人启事:“伊萨,你认识他啊?”
  易飒说:“不认识。”
  顿了顿加了句:“这悬红吸引我。”
  她从书报架里抽出一张。
  原来他长这样。
 
 
第31章 
  晚上十一点多,走廊里吵吵嚷嚷,最后声响集中在了对面,有人扯着嗓子吼:“那个按摩小姐呢?人家登记了,就是进你房间的!”
  另一个嗓门更大:“放屁!老子连女人一根毛都没看见,讹我啊,来这套!”
  声浪时大时小,有人絮絮叨叨从旁劝和,末了也不知是哪一方服软,一切流云星散。
  井袖倚在门后,旁听了全程,散场时居然有点失落:果然找不到就不会找了,事不关已,高高挂起,只有至亲才会时刻惦你记你吧。
  抬眼看,易萧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不过井袖怀疑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柬语台,叽里呱啦的外国话,放的好像还是什么国家安全新闻,而且,她眼睛半闭,像僧人入定,明暗不定的电视光在她脸上漫扫,更添诡异。
  过十二点,易萧把电视关掉,门内门外一片悄静,井袖咽了口唾沫,心跳越来越快,密如擂鼓。
  再然后,这密集的“鼓声”里,突兀地掺进一声水响。
  井袖心里咯噔一声:到时间了!
  她看向易萧,得了眼色示意之后,这才匆匆进了洗手间。
  浴缸里,一池死水微微漾动,显然,刚刚的水声不是幻觉。
  井袖开始做准备:兑好温水,备好盆和毛巾,毛毯和枕头都搭到洗手台上,又搬了立地风扇进来,插电待用。
  洗手间本就不大,现在更显拥挤。
  做完这些,她守在浴缸边,垂着的指尖有点发颤,像运动员苦等起跑的发令枪,唯恐差分错秒。
  也不知过了多久,水底的宗杭忽然剧烈抽搐,嘴鼻处冒出大量气泡,井袖迅速跪下身子,探手到缸底,用力拔出塞子。
  这水有点粘,仔细闻,有股形容不出的怪味,浸过水的皮肤有不明显的烧灼感——井袖定了定神,晾着手臂,看缸水寸寸下降。
  身后门响,是易萧进来,她走到近前,看浑身痉挛且挣扎着大口呼吸的宗杭,说了句:“其实,人没出生前,都是羊水里长的,天生就该会水、能在水里呼吸——现在居然能被淹死,那都是退化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