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但挂了粘液的浴缸内壁上能隐约映出他的脸,井袖觉得,他开始是气呼呼的,但后来,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
  井袖被他笑得心里咯噔一声:听说长得好看的人,其实没那么在意爱人的长相,难道宗杭被救了之后,心理上对易萧生出无限好感,只讲心,不讲脸了?
  最好还是……别吧。
  毕竟那个易萧,让人很不舒服。
  井袖帮她整理床铺时,总能闻到怪味,一般来说,人在被窝里闷一晚上,总会有点味道的,像小孩是奶香,年轻人是聚敛,中年人是消散、浮松。
  越是上了年纪,新陈代谢越慢,如果不注重个人卫生,味道就会很难闻,也就是通称的“老人味”。
  易萧床铺上的怪味,比老人味还厉害,像湿泥里的烂木头,井袖每次掀开毯子,脑子里闪现出的,都是诸如腐坏、废弛、朽败之类的词儿。
  而且,枕头上总有脱发,没韧性,没拉劲,一绷就断,有时候,床单上还会抖落皮屑。
  让井袖泛嘀咕的,还不止这些。
  床头柜上有张纸板年历,简版十二个月的那种,头两天,井袖收拾床铺时,年历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这几天,她注意到,易萧拿笔,在“7.17”这个日子上,圈了圈。
  而且,圈了不止一次,笔力一定很重,墨痕圈圈重叠,都深到了纸板内里。
  粗略一算,已经七月初了,距离七月十七日,还有不到半个月。
  这日子是什么意思呢?宗杭的大限吗?
  也不像啊,宗杭的身体是在好转的,如易萧说的那样,渐渐“皮肉坚实”,已经能在她的帮助下坐起身子了。
  她思前想后,还跟宗杭讨论过:公历七月十七,往前往后数,连个节庆都不挨,确实就是个平常日子。
  但那么多的墨痕道道,无声地提醒她:这个日子,一定会有事发生。
  撇去以上,闲暇时间,井袖基本上都用来看新闻:不是关心国家大事,也不是为了休闲,她就是想看看,自己失踪的事儿,在这儿,能不能溅起哪怕一丁点儿的水花。
  毕竟宗杭出事那会儿,真叫沸反盈天,报纸、杂志、新闻,都是头版头条,宗必胜还接受了电视采访,百万悬红,就是先从采访里爆出,爆到街头巷尾寻常人家,爆出的千尺浪,到现在都还没平。
  然而,日复一日,没看到有提她的。
  井袖挺落寞的,落寞之后笑一笑,接受了。
  人跟人,本来就是没法比的。
  谁会惦记她呢。
  丁碛吗?
  这忽然从脑子里闪过的念头让她咬牙切齿:呸!这王八犊子!
  ***
  七月十日。
  易飒一早就醒了。
  这些日子,她没离开过暹粒,憋了口气,要把那个叫井袖的按摩女找出来:她去过几次井袖的住处,眼睁睁看着门把手从光滑锃亮到开始落灰,也去了井袖最后登记的那个酒店,大堂经理很委屈地说:“真登记了,但她没去218,可能就是露个面,做个幌子,又从后门走了。”
  什么狗屁酒店,开三个后门,都不知道往哪打听。
  易飒放弃了,觉得自己可能就是活该倒霉,又怀疑是丁碛使了手段,让这个女人人间消失。
  不过没关系,没法从旁入手,就正面来吧。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看床头柜上的手机,又看向墙上的挂历。
  “7.17”这个日子,她拿红笔涂了个三角。
  还有不到七天了,这电话也该打来了。
  没事,她有耐心,她等,还要等得不慌不忙,姿态优雅。
  易飒支起手臂托腮,还斜着眼看穿衣镜里自己的姿态是否真的“优雅”,正好整以暇,手机忽然响了。
  柜面本就有点微斜,手机又开了震动,一边响一边往下跑,易飒忙不迭去抓,重心一个不稳,头朝下栽下去,好在身手敏捷,一手支地,一手抓住手机,腿朝天晃着,像摇摇欲倒的倒立。
  她看来电显。
  姜孝广。
  来了。
  易飒翻回床上,抓住毯子罩过头顶,等了一两秒后,揿下接听,声音慵懒:“喂?”
  有毯子回音,更显这人惫懒,这调子萎靡。
  姜孝广是姜家的头号人物,也是水鬼三姓中,罕见的“一家门,双水鬼”:他和他儿子姜骏,都是水鬼。
  他和易九戈的关系不错,三江源变故后,丁长盛对她唧唧歪歪,还提议什么“关起来”,要不是姜孝广发话,她还真不一定能逍遥自在。
  所以姜孝广的话,她还是肯听的,一声“叔叔”叫得态度端正,让她定期检查身体,她也乖巧照做。
  姜孝广在那头笑呵呵的:“飒飒,还没醒呢?”
  易飒嘟嚷:“酒喝多了……”
  姜孝广说她:“又玩大发了吧,在国外,就没人管你!”
  易飒把毯子掀开,磨磨蹭蹭坐起来,做戏做全套,虽然那头看不见,不妨碍她投入。
  “是姜叔叔啊,什么事啊?”
  姜孝广没好气:“你说什么事?今天几号了?”
  易飒看挂历,继续装傻:“七月十号啊……”
  “再往后七天呢?”
  易飒说得含糊:“往后七天……”
  她一下子“如梦初醒”,人也精神了:“想起来了,‘七幺七,开金汤’,是你们的大日子,姜叔叔,恭喜啊。”
  姜孝广很不高兴:“做水鬼的,一本金汤谱,不该背得滚瓜烂熟吗?这都能忘!开金汤这种大日子,三姓的水鬼都要到场,就你,到现在一点动静都没有,还要我来请!”
  易飒笑嘻嘻的:“没忘,我记着呢,我就是懒得看到丁长盛他们……”
  姜孝广说:“你人不大,怎么这么记仇呢?我听说,丁碛去柬埔寨,你还使坏,让他翻了车……”
  操!
  易飒空着的那只手抓住毯子,手背上青筋都起来了。
  姓丁的自己一身腥血臊,还敢对外讲她的不是。
  过了会,她咬牙切齿地笑:“他自找的。”
  姜孝广拿她没办法:“行了,都卖我个面子,你也赶紧张罗一下准备回来,误了日子,我可是会翻脸的。”
  易飒嗯了一声,想了想,多问了句:“这趟开金汤,是小姜哥哥领头吗?”
  姜孝广说:“是啊……”
  他语气忽然就有些沉重:“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得成,你也知道的……”
  他没再说下去,但易飒知道他想说什么。
  ——你也知道的,这百十年,已经翻锅四次了。
  ***
  七月十一日。
  送餐服务员看易萧签单,忽然好奇地冒出一句:“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他们私下里,已经在议论这客人了:出手阔绰,一个人住酒店,包了两间房,叫餐也是双人份;常让服务员帮忙买这买那,里头不少男性用品,让人怀疑房间里是不是养了个情夫,这副尊容,那男人也真是重口味;今天就更怪了,点了这么多,鸡鱼肉蛋,蔬菜米面,托盘都盛不下,得用餐车上下几层地推过来……
  易萧把餐单扔回给他,面无表情:“每样都尝一点,不一定要吃完。”
  她把餐车推进门里。
  关了门,井袖赶紧过来接手,一路把餐车推到茶几边,一样样摆上台面。
  宗杭在沙发上坐着,有点紧张。
  昨晚开始,他没有再无意识昏睡,井袖也没给他放水,相反的,喂他喝了水。
  这么多天,都在泡水,忽然喝进肚子里,有点百感交集。
  易萧看着他喝完,说了句:“明天开始吃饭。”
  宗杭从井袖那儿,已经知道了那一系列形同渡劫的“皮肉坚实、可以走动、可以吃饭”,听易萧这么一说,忽然激动:“是不是吃了饭,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在熬一场大病,就希望听到有人跟他说一句,你已经好了。
  哪知易萧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以为,吃饭是件挺简单的事儿?”
  ***
  从小到大,也吃了几万顿饭了,头一遭这么紧张,光看着汤汤碗碗,后背就已经出了汗。
  易萧拖了张凳子过来,坐正对面,示意了一下粥碗:“先喝粥。”
  宗杭把粥碗端过来,又拿了两套餐具,分公私,公筷夹菜,私筷尝菜,这样,井袖和易萧待会想吃什么,都可以再吃,不会是他沾了口水剩下的。
  这粥是港式做法,窝蛋牛肉粥。
  他舀了一勺喝掉,这一勺里有蛋花,也有牛肉粒。
  喝完了,静坐着不动,直到易萧点头。
  边上的井袖赶紧在手里的纸上找:上头已经密密麻麻写好了各类餐食,她在牛肉、鸡蛋、米以及葱姜上打勾,手都有点发抖。
  粥撤下去,接着是面,面里有豆芽,有青菜,还有木耳。
  宗杭一一尝过,井袖的纸上又多了几个勾。
  面端下去,接着是鸡肉、红烧肉、羊汤。
  每样都尝一两口,配菜也不漏,有点像慈禧太后尝满汉全席,又像学生时代的考试,选择题之后,是填空,填空之后是阅读,你也不知道自己会栽在哪一项上。
  好在,目前为止,都还顺畅。
  非但顺畅,还有点食欲大开,毕竟有段日子没尝过油盐酱醋调出的菜了,而且酒店厨师的手艺还行,道道都在平均线以上——吃着吃着,宗杭还会点评两句,诸如“这道挺鲜的”、“这个肉有点柴”之类的。
  下一道是清蒸鱼。
  宗杭在鱼肚皮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慢慢嚼,然后点头:“这个也好,不过刺有点多,你们吃的时候要……”
  话到一半,突然一声干呕,筷子脱手,从脖子到脸,赤红如虾。
  他两手拼命去抓喉咙,滚翻在地,不断挣扎。
  井袖吓得嘴唇都没了血色,想上前去扶,易萧厉声喝了句:“别管他!”
  她盯着宗杭看。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脸上手上,凸起道道血管,颜色发浊发暗。
  易萧喃喃了句:“也是个次品。”
  ……
  也不知过了多久,宗杭终于扶着桌腿站起来,低着头,愣愣看手上那些骇人的血管渐渐消去。
  抬头看易萧时,她朝茶几上示意了一下:“继续试下一道吧。”
  顿了顿,又添了句:“记住了,以后不能吃海味,河鲜也不行,有人问,你就说你海鲜过敏,吃了……会死人的。”
 
 
第33章 
  差可告慰的是,后头的每一道菜都相对“温和”,没再把他放翻。
  地上滚了一圈,身上脸上都抹了灰,易萧她们动筷的时候,宗杭去洗手间洗脸。
  一把凉水泼到脸上,人却晃了神,对着镜子愣愣看身后的浴缸:他在里头躺了那么久,每天都在水里泡;拈了一筷子鱼,身上就起了那么奇怪的反应……
  他拉开领口,低头看胸腹处:那里本该有好几个弹孔,但现在,受伤的地方只剩下淡红色的斑疹,像胎记。
  舌头悄悄往后槽舔,有新牙冒头。
  还是那个问题: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有人轻轻敲门,宗杭回过神来:“进来。”
  他知道是井袖,易萧才不会这么讲究。
  井袖进来之后,反手把门掩上。
  宗杭笑:“你吃完了?”
  边说边把水龙头拧小了些,但没关。
  这么多天下来,他和井袖已经养成了习惯:在洗手间聊天,声音都压得很低,必要时还用水声作掩护。
  井袖说:“过来看看你。”
  她犹豫了一下:“宗杭,你别多想,其实过敏这种事,特别普遍,好多人吃海鲜都过敏,严重的也会要命。外国人就更奇怪了,吃个花生酱、奇异果,都会上医院。”
  是啊,但区别在于:他们还敢往医院跑,他呢?
  宗杭沉默了一下,朝外头努了努嘴:“我想跟她谈谈。”
  “谈什么?”
  可谈的太多了:为什么他没死,为什么救他,怎么做到的,不计成本做这些事,目的是什么,还有,他现在是人吗?
  这世上,如果有人能给他答案,应该也只有易萧了。
  井袖不太乐观:“她会搭理你吗?”
  宗杭说:“换了是你,经历了我这种事,你会忍住不问吗?不问才不正常,也许,她就在等着我问呢。”
  ***
  听到洗手间门响,易萧掀了下眼皮。
  有意思,进去个女的,出来个男的。
  这两人,每天晚上都在洗手间说话,窸窸窣窣,声音压得很低,打量她听不见。
  其实,她能听到,虽然听得模模糊糊,像蚓窍蝇鸣——早些年,耳聪目明的时候,再多隔两道墙,她也能听到。
  她继续夹菜,当没看见。
  眼角余光里,宗杭在她对面站了一会,终于开口:“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搁一下筷子?我想问你一些事。”
  易萧本没打算理他,筷头却微微一顿。
  她想起很久之前,妹妹易飒能上桌端碗的时候,她教她餐桌礼仪:“吃饭不要吧唧嘴,不要讲话,别人正吃饭,你找他有事,要先说‘打扰了,不好意思’……”
  易飒咂巴着嘴,嘴上都是米粒,饭碗周围也落得到处都是,跟猪食槽似的,还振振有词:“为什么啊,我嘴巴吃饭,耳朵又不吃饭,你说话,我耳朵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易萧火蹭蹭的,上手就拧她耳朵:“我叫你耳朵不吃饭!”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