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心二用,眼角余光往那头溜了几次之后,终于等到时机,急回头催他:“快快快!”
她用跑的,宗杭也一溜小跑跟上。
到门口时,易飒已经在拧转钥匙了,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那扇门的门扣咔哒一声。
易飒反应极快,一把抓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搡进门去,然后握着门把手转身,胳膊拗在背后,笑得极乖巧:“云巧姑姑。”
她对面,住的是易家的另一个水鬼,易云巧。
她是不慌不乱,易云巧却有点猝不及防,“哎呦”一声,拿手直抚胸口:“飒飒,你要吓死我啊。”
易飒心说:不知道谁吓谁呢。
易云巧个子不高,样貌也稀疏平常,就是个大众长相的老阿姨,不过走在路上,回头率向来很高:因为她特别热衷于拿塑料卷发器卷头发,而且,大概是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卷发器很好看,经常不拆。
现在也是,刘海上卷了一个,颤巍巍的。
易飒从前叫她“巧姑”,易云巧嫌难听,说听上去像古代剧里的丫头名字,硬逼着她改成了“云巧姑姑”。
这大半夜的,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下了……
易飒奇怪:“云巧姑姑,你出去啊?”
易云巧说:“我去朝姜家那边打听一下,这金汤还开不开了……”
说到这,左右看了看,也知道被人听去了不好:“过几天,我有个大侄子结婚,我是主婚呢……”
易飒哭笑不得,走近两步,压低声音:“姜叔那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样不好吧?”
易云巧白她:“我这岁数了,这点礼貌不知道?在他面前,我当然会表现得很沉痛的,只不过是人都知道,肯定是开不成了——姜骏出了事,按理应该是姜孝广顶上,但一来这种状况没出现过,他脑子里能不能出金汤图都悬;二来儿子死了,做老子的多难受啊,白发人送黑发人,至少缓上三五个月吧?你还撺掇他去开金汤,不地道。”
“所以不如早散,我们忙我们的,姜家忙发丧,等这些糟心事儿都过去了,再合计重开的事儿。”
易云巧有点一根筋的脾性,易飒知道劝不了:“那你小心点啊,小姜哥哥的事,都猜是人为,凶手说不定现在就在船上呢。”
***
进到屋里,看到宗杭还站着:大概她刚搡他那一下子,搡到哪,他也就站到哪了,也不知道先找个地方坐下。
本来想先开问,看他晕了妆的熊猫眼和拗折的手指,觉得好笑又可怜。
易飒指洗手间:“你先去洗把脸。”
洗手间挺小,宗杭只一只手洗,又慢又吃力,洗到中途,易飒进来,就着水龙头洗冰棍枝,宗杭赶紧给她腾地方,无意间瞥到她低头,头发向颈侧滑落,露出后颈那一块——以她头发的长度,又不爱扎,那一块晒不到,比别处都要更白皙,细碎的绒毛发间,有一颗小小的痣,可爱极了。
以易飒给人的感觉,即便故意笑得乖巧,也轮不上用“可爱”去形容,宗杭觉得新奇,觉得她头发总盖着的这一处,敛藏着某种特别温暖的秘密,被自己给发现了。
颈部线条也很柔,细腻温软地滑进后领,也牵引着他的目光……
宗杭忽然警醒:他在看什么呢?这眼珠子,卑劣!太卑劣了!
正面如火烧,易飒催他:“赶紧的,磨蹭什么呢。”
又指洗手的香皂:“拿肥皂搓!你这化妆品,烂归烂,防水还挺好。”
宗杭洗了个干净出来。
易飒坐在床上,手边摊了剪刀纱布和叠好的毛巾,冰棍枝被她剪短了,正拿指甲钳上的挫块把断口磨圆。
她向宗杭示意了一下身侧:“坐。”
候着他坐下,又把毛巾送到他嘴边:“咬住了,手拿过来。”
宗杭咬住毛巾,把手递过去。
易飒左手托住他腕心,右手作势覆在他拗折肿起的指面上,宗杭也知道大概是要正骨,想到即将到来的那钻心的一下子疼痛,手臂都有点发颤。
易飒也察觉到了,她皱起眉头,说:“要么这样……”
“我把你先打晕,然后再给你正骨,打晕人很容易,不疼的,后颈切一下子,你很快就过去了。”
还有这种好事?
宗杭喜出望外,正猛点头时,易飒手上一紧,拽、捺、推,一根正完,马上另一根,三根手指,一气呵成。
宗杭痛得身子纠成一团,牙齿咬得死紧,怕不是把毛巾给咬穿了,额头上冷汗都下来了。
最艰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易飒甩了甩手,拿起剪好的冰棍枝,两片夹一根手指,权当是夹板,然后拿纱布一圈圈裹上:“我也没处去找石膏,你就这样先凑合吧,你还算运气的,我随身带急救包……你这手,后面会肿得更厉害,实在不行,到时候,我再想办法给你放血。”
正说着,有人敲门。
易飒脸色微变,拿胶带固定好纱布,向宗杭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走到门后,先凑到猫眼上看了看,这才把门开了一道缝,身子全掩在门后,只露一细条的脸:“云巧姑姑,我正要洗澡呢,衣服都脱了,就不给你开门了啊。”
易云巧不在乎这个,声音压得很低:“飒飒,我刚去问了,说是延期,明后天这样,大家就可以下船了。”
这不是好事吗,你可以回去给大侄子主婚了,怎么还一脸的讳莫如深……
“就是有件事怪怪的,我跟姜孝广聊完,开门出来的时候,丁长盛来找他,说是到处都找不到丁碛,我一听,心说这凶手挺嚣张啊,难道又下手了?我就停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姜孝广问丁长盛,船到了吗?”
易飒没听明白:“什么叫‘船到了吗’?”
“对啊,就是说啊,”易云巧的眸子里满是这个年纪特有的精明和老辣,“他只说了这几个字,忽然看到我还没走,立刻岔开话题,关心丁碛去了。”
“你说,咱们不就坐这一艘船吗,而且已经定锚了,能‘到’哪去?还有别的船吗?要说是那些放出去找人的橡皮艇,不是早回来了吗?”
易飒嗯了一声:她屋里藏着宗杭,惦记着要从他口中问出陈秃的事,易云巧偏又没完没了。
她有点心不在焉:“所以呢?”
“飒飒,你是不是没脑子?”
要不是门缝儿不够宽,易云巧真想一指头戳她脑门上:“就你这样的,还水鬼呢,跟你姐姐一个德性,她是光脸蛋漂亮,没脑子;你是看着伶俐,也没脑子。”
“姜孝广问的是‘船到了吗’,不是‘船来了吗’、“船回了吗”,这说明了什么?你揣摩一下!”
她大概也看不上易飒的揣摩能力,马上迫不及待揭晓:“说明很可能有另一个地点、另一条船!姓丁的知道,姓姜的也知道,唯独我们姓易的不知道!”
“你再联想一下,他跟我说开金汤延期了,让我们这两天就走,结果居然还有另一条船!他是不是想撇开了我们,自己去开金汤?三江源那事,死的大部分都是易家人,咱们本来就人少,地偏,还元气大伤,那两家离得近,勾搭到一起那是分分钟的事!”
“还有,姜骏的死,蹊不蹊跷?他故意拿这个来遣散我们,就是认定了人命大过天,我们会给面子……”
这编剧的苗子,居然当了水鬼,也是够浪费的,易飒哭笑不得:“云巧姑姑,姜骏是姜叔叔的亲生儿子,独苗!姜叔叔为了私吞金汤,把亲儿子给弄死了,你是这意思?”
易云巧一时语塞,又不肯认输:“那,万一死的是假姜骏呢,替身?”
易飒说:“在橡皮艇上,姜叔确认之后,我也看了小姜哥哥的尸体了,我敢跟你保证,就是他,不是化妆的或者体型相似仿冒的,而且,姜叔缺这个钱吗,他会怕我们分一杯羹吗?12.3就是我们开金汤,我们也得分给他的。”
易云巧没词了。
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被说服了,离开的时候,犹在念念有词:“总之,我还是觉得……有问题……”
***
关上门,易飒大致捋了一遍易云巧的话。
那句“船到了吗”的确让人费解,但事有轻重缓急,她现在有更关心的事。
她看宗杭:“你歇好了吗?”
算是吧,宗杭点头:没疼痛感了,他从腕根到指梢,都已经麻得差不多了,没知觉。
“在浮村的那天,是陈禾几送你走的吗?”
宗杭摇头:“不是。”
想了想又补充:“丁碛叫醒我的,说计划有变,拿了个编织袋装着我,拎出去的,我从头到尾,都没看见那个陈先生。”
“然后呢,开船走的?大船吗?”
宗杭回想了一下:“是大船,但是一开始很慢,没声音,像是慢慢撑出去的,过了好长一段,才听到机器响,然后船速就快了。”
这跟自己的推测几乎完全契合,易飒心跳得有点快:“再然后呢?”
“开了很长时间,忽然停下了,我以为到地方了,但他又把我拎到了一条小船上,他之前吩咐过我别动、别出声,所以我一直缩在袋子里,没敢看。”
“那总能听到吧?有什么动静没有?”
确实有,宗杭点头。
对那一段,他也始终云里雾里:“我听到开船,船速很快,水花声很大,最后好像开到岸上了,因为声响又钝又沉的,接着又有光,像火烧一样,编织袋不算厚,那种光的明暗很明显。”
妈的,还真对上了,丁碛居然还真敢!
易飒气得太阳穴突突的,弯腰在行李包中一通乱翻,拿出一个老银的扁烟盒打开,从码得整整齐齐的木烟枝中捡了一根点上,借着这吞吐慢慢做深呼吸。
19号就快到了,很忌动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眸看宗杭:“那后来呢?他拿你怎么样了?”
“我一直以为陈秃把你送出去了,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也就没再问过。直到一个月之后,在暹粒遇到龙宋,又看到你家里的寻人启事……”
“你这么恋家的人,怎么会不跟家里头联系呢?还有,你为什么会在这条船上装厨工?还跟丁碛大打出手?”
感觉这里头必然也有一个故事,复杂程度,大概不输陈秃的死。
没想到的是,这个时候,宗杭反成了锯嘴葫芦。
他脸色白一阵红一阵的,不敢跟她对视,顿了顿低声说:“我能不能不说啊?不是很方便说。”
易飒说:“行啊,谁还没有个小秘密。”
宗杭感激地看她,谁知她紧接着就向门口指了指:“那你走吧。”
宗杭一愣:“去哪啊?”
“水里、天上、北京、上海,爱去哪去哪。”
宗杭有点回过味来了:“是不是我不说,你不高兴了?”
易飒笑出来:“别,别,你可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不高兴,隐私值得尊重,你的秘密你留着,再甜我也不稀罕舔。”
“但我这个人,做人有一条:我从来不庇护任何有秘密的人,我帮人不是不可以,必须给我亮底牌。”
“我第一次救你,是因为我大致知道你的背景,你算得上简单、干净,但现在不一样,距离我们上次见面,都快两个月了,人变坏就是一闪念,两个月,足够发生太多事了……”
说到这儿,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宗杭又是眼线又是疤,在船上假冒厨工——丁碛自傍晚之后,其实一直都在追查姜骏的事——宗杭和丁碛在厨房大打出手,现在又支支吾吾……
撇开对丁碛的恶感和先入为主,对事不对人,如果宗杭和姜骏出事有关呢?
她一下子没耐性了,反正陈秃的事已经搞清楚了,就当她过河拆桥吧,她不想搅和进姜骏的命案,不然自己都洗不清了。
“现在就出去,立刻、马上。”
说完了,好像觉得言语还不够威慑,毫不留情,伸手就来揪他的后颈领。
宗杭没想到她翻脸如翻书,还上手了,急得后背发汗,领子被她一揪,险些从脑袋上拽脱下来,情急之下,想抓住什么……
客房的床都没框,只抓住了床单,床单又不经抓,哗啦一下子,连枕头带剪刀纱布,全落地了。
宗杭急得都结巴了:“你不能……这样,我又不是故意不说,里头牵涉到别人,你总得让我想……想一想。”
运动会比赛,发令枪之前,还有个缓冲的“3,2,1”呢,哪有她这样的,说上吊就油漆棺材,不死都对不起棺材本,真是……很有个性啊。
易飒说:“是吗?”
看来是有门,她松开宗杭,拿出手机调到计时器,设置了之后把屏幕对着他:“给你五分钟。”
顿了顿又加了句:“再把床给我铺了。”
第43章
五分钟。
头三分钟,宗杭都用来铺床了,他从没铺过,想当然地从床这头转到那头,只一只手活动,哪里不平就往哪边拽一拽。
后两分钟,他坐在床上,一本正经,脸色严肃。
居然真在思考。
易飒黑着个脸,看计时器分秒往少了跳,其实心里想笑。
她看宗杭,觉得怪新鲜的。
她从小长在复杂的环境里,习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即便讨厌谁也笑嘻嘻的,然后背后出阴招使绊子,长住柬埔寨之后,身边活动的也大多是人精,脑袋削得尖尖,任何境遇都找得到插槽——哪怕陈秃这样看似厚道的,还驼一身见不得光的事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