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尾鱼
时间:2018-05-30 12:23:48

  兽麻是她撬锁偷来的,安定类药物是有用,但总像隔靴搔痒,挠不对地方:那兽麻呢?其实人和兽,戳穿了讲,都是哺乳动物,身体机能强弱而已,她是水鬼,各项能力超过常人许多,也许能撑得住兽麻的效力。
  ……
  今年她二十四岁,本命年,怀揣秘密的第十年。
  每个月19号,她避免劳累,快夜半时给自己注射兽麻,因为提前注射效果不能达到最佳,延后注射会爆血管,而且随着年纪的增长,她的症状比少年时要严重——即便不是19号,激烈的脾气爆发都会让她产生异样。
  她觉得这是一种未知疾病,她一点点去摸发病的规律,学着如何与它共处:不稀奇啊,很多人到了老年,都是疾病缠身,人与病,艰难共处、彼此低头,到最后一刻,还要共入墓穴,关系来得比情爱都难解难分。
  她只不过是提前经历而已。
  雨还在下,易飒站在水中,两手自额前插入发里,将头发压伏向脑后,仰脸承接漫天细雨。
  有时候活着真没意思啊,藏着秘密,戴不同的脸,言笑晏晏,应付她他它,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但走了这一步,就得迈下一步,抬完这只脚,就得迈下一只。
  事情、日子、人生,和脚下的路一样,总得继续。
  易飒慢慢沉入水中。
  ***
  鄱阳湖中的很多岛屿都因风景秀美,被开发成了小景点,有固定的上岛游航线。
  但鸭头山几经考察,几次被弃。
  一是因为,它最大的旅游价值就是“鸭头”这个形状,远看清晰,近看莫名;
  二是,整个岛身是块突兀出水的巨大礁石,最高处的鸭头,是离水七十多米的直立峭壁,根本没法停船,鸭身处勉强可以停靠,但岛上又没什么可看的,往鸭头去的路陡,多树,多碎石,很难保障游客安全。
  所以至今无人居住,连野生水禽都很少落脚,是个荒岛。
  宗杭把快艇停在鸭身处,抱着录放机,小心翼翼上了岸。
  没人迎上来,宗杭迟疑着往高处走,小声叫了句:“易萧?”
  脚下碎石滑动,高处林木阴森。
  走了几步,宗杭看到石壁上有字。
  ——往上。
  不知道什么材质写的,莹莹的有点夜光效果,他眼睛里滴过亮子,看得分外清晰。
  那就继续往上走吧,宗杭有点紧张,谨慎地四下去看,但偏偏岛上风大,兼又下雨,叶动树摇,到处都是声响。
  走了很长一段,几乎心浮气躁时,又看到两个字,这次是写在地上的。
  ——继续。
  宗杭抬头看高处。
  再继续,就上鸭头了。
  鸭头是至高点,是块凸起的岩石,大概有一个羽毛球场那么大,到了这,就没法再“往上”了,哪一面都是往下走,也不知道该从哪一处“继续”。
  而且人站上去,像个靶子。
  易萧是喜欢故弄玄虚,但到现在还不现身,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宗杭咽了口唾沫,把录放机拿出来:“易萧,你在吗?”
  还是没人应。
  “我给你听一首歌,你听听看,是不是觉得耳熟。”
  他揿下播放键。
  录放机上了年头了,磁带转合时总有咔咔的异响,再然后,《上海滩》的调子在鸭头岩上、在风中、在雨里,慢慢流泻开来。
  歌声舒缓,宗杭的心却一点一点往上提,目光在矮处的林木间一遍遍扫过。
  有指引的字,字后必然有人,但人迟迟不现身,是为了什么呢?
  观察他?易萧还需要观察他吗?
  拖时间?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迸出的同时,自歌声的间隙里,宗杭听到船声。
  他急回头。
  视线里,远处,两艘快艇正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而来,艇上人头憧憧,来的人绝不在少数。
  卧槽,出状况了,宗杭一把揿掉录放机,抱起来想跑,忽然僵住。
  他看到,似乎也是被这船声吸引,茂密的树丛里,有个人影闪了一下。
  那身形,绝对不是易萧!
  宗杭脑子里瞬间炸开,下一秒,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向着来处疯跑。
  易萧没来!
  又或者是,她来过,但走了,在这鸭头山上,布了另一群人对付他。
  他没空去想为什么了,他要逃,赶紧跑!
  ***
  易飒拽着乌鬼的一只脚蹼,在水下穿游。
  配合久了,双方都有了默契,她手上的拽力小,乌鬼就游得快,拽力一大,乌鬼就会放慢速度——这段路很长,乌鬼每隔一段,就要浮出水面透个气。
  易飒却始终沉在水下,这样,任何人看来,都只是一只水鸟在水里浮进浮出。
  乌鬼又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就在这个时候,易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和她反方向,隔着一段距离,倏地过去。
  水底下黑漆漆的,即便眼里有亮子,还是看不大清,易飒只隐约觉得,那东西形体不小,煞白,动作很灵活。
  大鱼吗?也许是江豚?
  这念头从她脑子里一晃而过。
  乌鬼却蓦地浑身一震,紧接着,迸发出巨大的气力,水中一个悬身急转——如同公路上汽车甩尾掉头——向着那个方向急追了过去。
  这情形从未发生过,易飒被拽得一个水下急翻,没做任何准备的水下滚翻,会让胸腔里极难受,她迫不得已浮出水面换气,手上几次用力,才把乌鬼拽回来,一巴掌扇在它脑门上。
  妈的,欠揍,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势,还惦记着去抓鱼吃!
  乌鬼这才反应过来,心有不甘地扇了下水淋淋的翅膀,重新校正方向,潜入水中。
  它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它对追寻过的气味,有动物的本能反应。
  ***
  宗杭狂奔到岸边时,那两艘来的快艇,已经在另一处着陆了,艇上的人动作迅捷地跳上岸,光看那姿势,就知道一定个个彪壮,都是好手。
  宗杭踩着水,几步跨进艇里,正要发动,忽然愣了。
  推进器被卸了!
  怎么办?跳水吗?不行,他抱着录放机,机子会泡坏的。易飒说过,这是她姐姐的遗物,她保留了很多年了,时时保养,所以现在磁带放进去还能听……
  只这一迟疑的功夫,有几个人已经往这头冲过来了,宗杭没办法,从艇里跳出来,又往另一个方向跑,跑了一段回头,发现除了那几个,其它人都没急着追。
  他们在岸边散开,每隔一段距离,就站了一个,手里拿着长长的杆子,把杆头伸进水中,还有几个人,把快艇开去了峭壁的那一头,手里也都有长的杆子。
  好像是个包围圈,但说实在的,在水上做这种围剿,有用吗?易飒说了,有水就有靠山,这岛四面都是水,他只要能寻个间隙,跳进水里……
  先找个妥当的地方,把录放机藏起来。
  宗杭一咬牙,单手扒住一块礁岩,大步跨跳过一道岩沟。
  ***
  易飒在水下听到船声。
  先还以为是宗杭他们速战速决,谈完了就离开了,仔细分辨了一下,发觉不是,好像是两艘快艇,而且声响由远及近,都是向着鸭头山来的。
  谨慎起见,易飒拽了拽乌鬼脚蹼,避开声响最盛处,向着岸礁高大的地方过来,近岸时,她松开乌鬼脚蹼。
  乌鬼摇摇晃晃,向着相反的方向扑腾。
  有人怒喝了句:“什么东西!”
  易飒正暗自庆幸有乌鬼引开了对方注意力,突然之间,整个人像被横扫了一棍子,一下子砸在水下的硬礁上。
  远处传来乌鬼倒翻挣扎的声音,易飒仰面浮起,手脚抽搐,嘴巴虚张,双眼发直,有几秒钟,什么反应都没了。
  她听到人的声音,像被风扬起的面粉,一粒一粒,慢慢飘下来,覆了她满脸。
  “哎呦,是野生的水老乌,罪过罪过,这是咱们三姓的吉祥物呢,快快快……杆子收起来……”
  冰凉的湖水漾在易飒的口鼻边。
  过了很久,候着那头没声音了,她才哆嗦着、扒住岸礁的凹凸处爬上来。
  有追喊的人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过来的,像鼓槌,捶在耳膜上,忽轻忽重。
  她意识有点不清醒了,得不住地晃着头,或者抽自己巴掌。
  那是电鱼杆,这里的水下,布上了电。
  也不知道乌鬼怎么样了,应该已经被电晕过去了。
  她伸手摸后腰。
  刚那一砸撞,兽麻的药剂瓶也碎了,防水袋被碎片戳破了口,又经湖水一泡,灌满了水。
  易飒想吐,又吐不出来。
  她跌跌撞撞往阴暗处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这里有三姓的人,藏起来,赶快藏起来。
  ***
  电击的后劲还没过去,易飒头痛欲裂,又觉得四面都是人声,迷迷糊糊间,找了个洞钻进去,倚住洞壁大口喘着粗气。
  其实这不算洞,只不过是石壁上有个内拐凹,外头又恰好长了棵树,可以拙劣地遮挡视线,头顶上是空的,能看到月亮。
  是的,雨停了,天上挂一弯下弦月,白毛毛的,易飒揉了揉眼睛,觉得这月光像融了的水滴,慢慢往下坠,坠到她的脸上,坠得她脸上痒痒的。
  她伸手摸脸,摸到了渐隆的凸起。
  人声又过来了,还有急促的、奔跑着的脚步声,她甚至听到了姜孝广的大声呵斥。
  奇怪了,他一大早,不就押着姜骏的尸体回家了吗?
  易飒从后腰里拔出乌鬼匕首。
  这就是命了,她的秘密可能守不住了,与其被活捉、被研究,或者病症恶化之后被“烧掉”,还不如自己来个干脆的。
  突然之间,有人慌慌张张,一头闯进来,应该是没料到有人,险些叫出声。
  易飒垂着头,湿淋淋的头发微颤,说了句:“别过来。”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又惊又喜:“易飒?你怎么来了?”
  是宗杭。
  ***
  宗杭也没想到,自己还挺能跑的,虽然这一路快跑吐了:又窜又跳,时不时还抓起石块砸翻两个,有一次都被掀翻了,但他拼命踹挣,又挣脱了。
  易飒居然在这儿,他喜得眼眶都热了。
  她真是好像他的救世主一样,永远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出现。
  他压低声音,叮嘱她要小心:“易飒,我想跳水走的,但是我看到水面很多鱼,翻着肚皮,我就想,他们不定在水里投了毒,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他蓦地住口。
  是追的人近了,人声、脚步声,就在周围,又有人大声嚷嚷:
  ——刚还看见的。
  ——不可能跑了的,四下找找,肯定在这附近。
  ——那不是有个洞吗?那儿……
  易飒抬起头来。
  月光下,她的脸上爬满青黑色的狰狞。
  宗杭傻了,一时间语无伦次:“易飒,你怎么会……”
  手电光亮起来了,一道,两道,很多道。
  有人骂骂咧咧:“多几个人过去,四面堵,妈的,跟猴似的,窜那么快。”
  易飒说:“宗杭,我不能被他们发现,他们发现我,我会死的,你懂吗?”
  宗杭点头:“我知道,我懂的,你不能被他们发现……”
  易飒仰头看他,伸手推上他的小腹,眼神里有近乎残忍的决绝,又耳语般重复了一遍:“你懂吗?”
  宗杭一下子懂了。
  他低头看她的手,没再抬头,眼前渐渐有点模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呢喃些什么:“我懂的,那你要藏好了,别被人找到……”
  话没说完,掉头冲出去了,迎面扑倒了两个要进来的人。
  易飒站着不动,虚张着的手还僵在那儿,然后微微颤抖。
  隔着一道石壁,她听到宗杭在跟人厮打,拼命厮打。
  再然后,好像被撂倒了,那种倒地的闷响,大概是有人往他嘴里塞沙土,因为他一直嘶吼,一直在呸。
  后来就没动静了,有人拿手电照了照,笑着说了句:“呦,还哭了呢。”
 
 
第51章 
  快天亮的时候,易飒才回到岸上。
  身上的黑血管还没消,她半路拽了件沿街住户晾晒的衣服包住头脸,闷头冲进宾馆,当值的服务员觉得不对,追了她好几步,直到她恶狠狠甩下房间号才半信半疑退了回去。
  行李包里有备用的兽麻,易飒赶紧给自己注射了一针,这才如释重负,跌坐地上。
  又过关了,她这些年,真是运气不错,几次刀在头上,又荡了开去。
  只是这次过关,没有既往的那种得意和欣喜。
  易飒试图说服自己:没关系的,你本来也不是好人,先己后人,不过分啊,你救过他,他回报你,很应该啊,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
  这趟过来,只是为了搞清楚陈秃的事,现在事情查清楚了,自己也完全隐蔽,置身于所有事外,还意外知道了老K的存在,算是功德圆满了。
  至于姜骏的死,还有丁长盛想干什么,她根本就不关心,不惹到她就好,她只想独善其身。
  这老K,像条吐信的蛇,她初次尝试接触,就差点遭了反噬,要么不管这女人了,这么多年,不知道病因,她也过得很好,凭着自己的经营,把生活的方方面面,打造成了个铜墙铁壁的舒适圈,何必硬要探寻?谁能保证追索的结果就一定是好的?
  她脑子里一遍一遍,像要给自己催眠。
  ——易飒,回柬埔寨去,这样才安全;
  ——现在没有任何人怀疑你,你越安静,你的秘密就越安全;
  ——负了别人又能怎么样呢,谁没负过几个人?佛陀吗?几千几万年,不也就才出了一个。
  ……
  门外窸窸窣窣,似乎有动静。
  谁?宗杭吗?逃回来了?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