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叫幽颜,午夜开花,清晨凋谢,一生只开一次,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可是却要穷尽一年的光阴。”
银质的酒壶上雕刻着一朵一朵细碎的小花图纹,看起来竟和那幽颜十分相似,萧策仰头喝了一口酒,转过头来,笑道:“沐沐,人生苦短,朝露昙花转眼白发,能尽欢时须尽欢,莫要辜负大好光阴啊。”
沐妍姗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的说道:“可是若是给我选择,以前的我宁愿做那幽颜昙花一现,也不做古树终生碌碌。”
萧策洒然一笑:“万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幽颜笑古树终生碌碌,无从惊艳,却不知长久的存在和伫立就是一种艳绝,经年不倒,风雨无损,就是一种实力,岁月的瑰美,岂是蜉蝣可以了然的?”
沐妍姗转过头来,只见萧策眼神明亮,笑容洒脱,不由得目光一凝,她沉声问道:“那你呢?是愿意做朝夕之绚烂,还是历经岁月之瑰美?”
“我?”
萧策转头望来,笑容顿时灿烂而起:“我的野心比较大,我既希望能如古树一般经年累月天长地久,又希望时时刻刻都如幽颜一般绚丽多姿,哈哈。”
今夜的萧策与平时判若两人,虽然言谈间也不乏嬉笑之色,多有离经叛道的言语,可是他这样静谧安详的坐在月光笼罩之下,花树环绕之中,声音言辞也少了几分平日的荒诞不经,多了几丝朗月般的清和。
微风轻拂过两人的衣袖,珍珠色的裙扉和松绿色的衣摆交相缠绕,竟少了几分诧异,多了几缕柔和。
沐妍姗伸手拂了一下鬓间的乱发,萧策看着她,眼神突然多了几许认真。
“沐沐,人生有很多的选择的,一条路堵死了,我们就选另一条,终归有一条能走出去的。我们是帝王,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我们的命就不是我们的了,我们身后是千千万万的将士,是饱含希望的百姓,我们是他们的主心骨,我们必须好好活着。”
说完这番话,萧策突然一笑,一手拔起那棵幽颜,邪魅一笑,说道:“帝王和国家,好比幽颜与古树,我们是短时的繁华,如何让这颗大树昌盛长远才是重中之重。”
一阵风吹来,紫色的小花随风而去,几下就零落在清池碧湖之中,随着阵阵涟漪,幽幽回荡。
沐妍姗看着萧策,突然觉得眼前好似起了一层大雾,看不分明,寻不通透。
“姗儿,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不为自己,为了那些相信你支持你的人。”
然后沐妍姗轻轻的一笑,她眼神明亮的看着萧策,笑容突然那般炫目,她微微仰起头,下巴尖尖的,月光如上好的绸缎洒在她的脸上,有着光芒剔透的晕眩。
“好。”沐妍姗突然感觉好累,如同破开云雾,将自己的伤口鲜血淋漓的展示给旁人看,可是看过只好却又是那样的轻松,好像压在心头的大石头落落了下去。
她的头很沉,重重的靠在萧策的胸膛上。
她曾经以为这个男人必定如棉花一般难经风雨,可以此刻躺在他的怀里,这个感觉霎时间不攻自破了。
其实,他也是一个有着坚硬臂膀的男人,温暖的,可以挡住很多外来的风霜。
……
月光顺着回廊射进来,照出一道明亮的光斑。
萧策一身暗红色的袍子,上面用细密的针脚绣出朵朵暗黑色的蔷薇,他的皮肤有些白,额角鬓发整齐。
回廊上的萧策站在原地,垂眸浅笑,里面不乏苦涩和偷偷埋在心底的爱恋。
不知过来多久,萧策轻轻推开房门,锦绣镶嵌的靴子踩在柔软的毛毯上,走到窗子边将窗关好,然后又回到床边。
伸出修长的手指,一层一层的撩开青色的纱帐,女子的脸,渐渐的分明了起来。
长长的睫毛,娇俏的鼻子,红丹丹的嘴,玲珑的耳朵,修长的颈……他的手伸到女子的身前,似乎想为她拉高被子,可是外面的风雨突然大了起来,噼啪的打在窗楞上,月亮幽幽的,淡薄的光线落在沐妍姗鬓角乌黑的鬓发上,透出黑亮而森冷的光泽,那般单薄,却有隐隐有着冰冷的淡漠。
手指停在身前一寸,终于渐渐僵硬,最后凝固成一个停滞的姿势。
月光寂静,在他的身下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幽暗的,那般消瘦。
更鼓幽幽,这座山水如画的大梁帝都,连更声都是以朱琴响奏,听起来,那般清脆悦耳,好似淡淡风声。
深夜,沐妍姗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屋外笛声,便掀开被子,只穿着丝履内室鞋,踩在石板路上,微微有些冰凉。
只听那笛声悠扬婉转,曲中力道平和,月光清寂,露水盈盈,浅云飘动,海棠依旧,远处梨花簌簌,一片峥嵘锦绣。
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白纱裙软软的拖在地上,被露水打湿,却并无灰尘,清辉浅浅,距离宓荷居渐行渐远了。
又是那座湖心水阁,八面临风,遥遥立于水面之上,男子素衣如雪,手持一只紫笛,扶风而立,衣带轻飘,悠扬吹奏,身影萧萧,立于清冷的月色之中,修长的身形别添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温润的宁静。
沐妍姗缓步踏上乌木桥,就见男子转过头来,曲子戛然而止,看到沐妍姗也不惊慌,而是邪邪一笑,手拿笛子顽皮的一翻,说道:“大半夜的不睡觉,身体不要了?”
秋深霜露重,不觉已经浸凉了衣衫长袖,沐妍姗出来的时候没有披外套,此刻夜风吹来,不免有些发寒。
萧策笑盈盈的走上前来,很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她的肩上,说道:“傻子,不冷吗?”
沐妍姗浅浅一笑,不可置否。
“满身是伤还要出来蹦哒。”
“你管我!”沐妍姗瞪了他一眼。
萧策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声音里甚至带了几丝恼怒:“你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到处游荡什么?对自己的身体毫不在意,受伤多重也不说话,将来浑身是伤疤,看你还怎么嫁出去?我倒要看看谁愿意要你?”
沐妍姗叫道:“你才嫁不出去,用不着你管。”
“哼哼,用不着我管,我偏要管!”
沐妍姗上前走在当先,也不理会他,说道:“不爱跟你说话,我回去了。”
然后话音刚落,一阵天旋地转顿时袭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被萧策牢牢的抱在怀里了。
“喂!你干什么?放我下来!”沐妍姗一惊,连忙推攘他道。
萧策眼睛半眯着,斜睨着她,拿鼻子哼道:“就不放。”
少女眼睛有些小火苗在升腾,声音脆生生的:“你放不放,再不放我不客气了。”
萧策满不在乎,伸着脖子说道:“那那那,往这砍,砍不折我都瞧不起你。”
沐妍姗气鼓鼓的嘟着嘴,胸脯起伏,叫道:“萧策,你怎么这么无赖。”
萧策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说“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的样子。
夜风瑟瑟,轻柔的吹起两人的衣袍,像是翻飞的蝶翼。
夜微凉,四面都是明澈的湖水,萧策横抱着女子漫步在乌木桥上,两岸柳枝低垂,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惊起一池涟漪。
萧策一边走嘴里一边哼着一曲欢快的小调,那曲调是极欢悦的,像他脸上的笑容一样,总是十分的明朗。
沐妍姗靠在他肩膀上,没有去问他为何明明身手不凡,却在当初的密林战中丝毫也不显露,也没问他那天是哪里来的消息让他来救自己,更没问他那支战斗力极强的军队是哪里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也都有自己不愿意展露人前的一面,尤其是这些天家贵胄,明黄色的绸缎之下,压制着的,是太多厚重的负担。
那些原因太沉重,她不忍揭开,也看不懂。月夜清冷,微风却和煦,他们静静的走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这个晚上,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辗转反侧的,是谁遗失的碧湖水阁之上的浅浅心伤。
三个月后
这几个月沐妍姗一直通过暗卫调遣部队,麻烦的很,想来自己也想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准备回宫了。
萧策来看她,很多时候会有这样的幻觉,觉得一切还是三年前,她受伤住在金吾宫内,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想走了。”
萧策毫不奇怪她会说出这句话来,他蛮有兴趣的笑着问:“那你想要去哪呢?”
沐妍姗微微一笑“去做我该做的事。”
男人的声音低沉清冷,带着几分难掩的疲惫,他静静的说:“沐沐,你这一生,什么时候能为自己想想呢?”
沐妍姗就那么愣住了,夜风穿堂而过,吹在她的鬓发衣衫上,萧策轻轻揽住她的肩,用手压住她的头,就那么很自然的环住她,不带一丝情欲。
他淡淡的吐了一口气,轻声的说:“沐沐,这个世上,有很多活法的。一世贫瘠也是活,荣华繁盛也是活,碌碌无为也是活,酒鼎奢靡也是活,为什么你却总是要为自己选一个最艰难的活法呢?你这个样子,莫不如是寻常市井的百姓,也好过活的如此疲累。”
萧策的声音缓缓传来,钻进耳朵里,沐妍姗靠在他的怀里,思绪都是凝固僵硬的。
她想,何尝不是呢?
倘若真是寻常市井中的百姓,想必也不会有如此重的孽缘,不会有如此深的牵绊,即便是会有背叛和辜负,有欺骗和离弃,也不会如现在这般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月光静静的照进来,洒在他和她的肩膀上,沐妍姗突然那般累,她想一辈子这样也挺好的。
“沐沐,希望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自己不放自己一马,谁也救不了你。”
临走之前萧策站在门口,突然回过头来对她笑着说道:“沐沐,你仔细想想,这个世上还有谁会对你这样好,甘心情愿的为你放弃很多事,为你出生入死,为你散尽家财,为你抛却所有,救你于危难生死,却并不告知你。这样的人本就不多,你要好好想想,想好了之后告诉我,我就给你置办一份嫁妆,然后将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窗外梧桐红黄,遮连蔽日,天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进来,一片金灿灿的纸醉金迷。
她站在清寂的大殿中,仔细想着萧策临行前的那句话,仔细推敲起在小镇最后的那一场战役,何时攻打,何时设防,何处退兵,何人掩护,几路大军出击,几路大军阻截,谁能及时传递讯息,谁能雷霆出现于境内,还有萧策所说的,谁会对她这样好。
尘封的念头一点一滴的钻出来,像是一丝藤蔓,将她的身体缠住,月亮升起,月亮偏西,月亮弯弯的挂在树梢,月亮落下,日头升起,又是一个绚丽的一日。
翌日傍晚,沐妍姗派人去郊外整编部队,自己则是收拾行李准备离开,萧策突然冲进大殿,一把拉住她的手,大声说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策素袍华衣,拉着她的手,大步的奔跑着,风从他们的发丝间穿过,轻飘飘的,好似最上等的云锦纱帐。
来到一处沐妍姗从没来过的院子,一路穿花拂柳,踩在露水上,拐过几道小门,扶开一丛碧柳,一汪清澈的碧湖顿时出现在眼前,只见满满的荷叶堆积,接天蔽日,素白的莲花好似雪雕,幽香逼人,令人闻之欲醉。
沐妍姗顿时有些愣住了,她转过头去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萧策一笑,拉着她的手蹲下去,伸入湖水之中,沐妍姗轻轻的叫了一声,很是惊讶。
萧策得意的笑道:“我聪明吧,我一早就遣人埋好了莲藕在下面,又引来温泉的水,一夜之间,花就都开了。”
沐妍姗掩嘴笑道:“了不起,有钱能使鬼推磨,有权能使磨推鬼,你钱权都有了,于是连花神都得听你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说法倒新鲜。”萧策笑道:“走,跟我来。”
两人沿着石径一路走到湖边,萧策显然对此处十分熟悉,带着沐妍姗一路上了一只小船,然后站在船头,轻轻的一撑浆,小船徐徐离岸,缓缓的滑入碧湖清池之中。
清风徐徐而来,带着清荷初绽的幽香,烟水十里,浩浩荡荡,万千风荷掩映于水汽之间,清辉濯濯,幽然晃动好似镜面冰破。
小船穿梭在青碧荷叶之间,大朵的荷花在左右推攘,有着一种近乎奢靡的香甜。
沐妍姗毕竟是女子,她手拂过几朵白荷,睫毛弯弯,静静微笑。
萧策放开船桨,坐在船头之上,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的看着她,远处的宫灯倒映在池水之中,清澈的水面上浮起大片大片的绢红盈黄,绮丽如雨后彩虹。
沐妍姗转过头来,对着萧策微微一笑,说道:“萧策,谢谢。”
“谢我?谢我什么?”男人的眼睛弯弯的,微微向上挑,带着几分男人特有的深沉和狡猾。
他的眼睛半眯着,幽光闪闪,似乎隐藏了许多东西,也掩盖了许多东西。
“谢谢你这段日子照顾我,若不是你,我也许已经死掉了。”
萧策微微一笑:“那你还真该好好谢谢我,救命之恩非比寻常,要不你就别走了,留在大梁以身相许吧。”
流水舒舒,有淡淡的声音响过,合着他们零星的话语隐没在十里风荷之中。
小船摇曳,浮萍分了又拢,轻轻如鸿毛,随波逐流缓慢游荡。
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小舟轻触岸边,这池子本就不大,这么一会,竟然到了头。
两人下了船,然后缓缓的走向宓荷居。
灯火照在他们的身上,那般洁白和苍凉,略略有几分萧瑟,两人的影子落在地上,影影栋栋,不断的重合,又再分开,重合,又再分开,终究越离越远,毕竟,那是两个影子,而且,从不曾牵扯到一处。
转眼间,已经到了宓荷居的门前。
两人站在那里,有着一瞬间恍惚的仿佛过了许久,萧策懒散的靠在一棵石榴树上,殷红的花瓣好似胭脂一般,扑朔朔的落满了他的一身,额头和鬓发间都沾了浅浅嫣红,远处的灯光照射过来,越发有着一瞬间的恍惚。
“沐沐,好好活着。”
“嗯。”
萧策的身影渐行渐远,沐妍姗也缓缓的转过身来,月光照射在他们两人之间,那片无人的白亮,渐渐扩散,终于笼罩了整个寂寞的宫廷。
沐妍姗离宫的那一天,天空仍旧下着雨,她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带着简单的行囊就骑着马出了正阳门,潇潇细雨洒在她的肩上,可是却显得有那样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