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文吃了口热茶,道:“别的都是虚的,打了胜仗才是实的!今年二月,西夏国主元昊率十万大军来攻渭州。那任福打了个小胜仗就贪功轻进。夏军佯败退走,宋军不知是计,猛追至好水川,只追到几只木盒子,一打开,呼啦啦飞出了一百多只鸽子!宋军正惊疑间,夏军已四面合围包了饺子,这六千多将士就此命丧黄泉!这样的败绩,怎不让人灰心!怎么好计策都是西夏的,宋国只有上当的份儿?怎么敌将就如此聪慧,我们的军官就那样愚蠢?”
白秀才被他说得热血沸涌,胸中酸涩:“我若为武将,当仗剑斩尽天下不平!”
谢子文瞪他一眼:“还没吃酒,你就上头了!”
白秀才不理他,继续说道:“当日退军,阵亡将士军属几千人持故衣纸钱招魂而哭:‘汝昔从招讨出征,今招讨归而汝死矣,汝之魂识亦能从招讨以归乎?’听说韩相公掩泣驻马,不能行进。他用了任福,难辞其咎,可也悔之晚矣!”
这中年男子听了,悠悠长叹一声。
谢子文弹桌道:“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辈,犹自说兵机。”
“放肆!”又有个家将忍不住说道,“就算主人罚我,我也要说!这两个狂生懂得什么?!他们拿过刀吗?杀过人吗?真刀真枪和人干过仗吗?全然不知前线何等艰难,只会信口雌黄!”
白秀才听了,冷笑一声:“就算韩相公在这里,我们也是这般说法。他太过轻敌了!他觉得西夏只有精兵四五万,余皆老弱妇孺,好对付得很。可今日之西夏,已经大大不同了!西夏有了个野心勃勃的王,有了自己的文字,正一步步强盛起来。要对付这样一个对手,要把它想得更强,更狡诈,可也不能胆怯!”
这中年男子看着他,若有所思。
他身边家将叫道:“你知道你口口声声骂的韩相公,是我们主人的什么人吗?”
“当然知道。”白秀才长身站起,对这中年人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微笑道:“狂生白某,见过范公。”
和白秀才、谢子文同坐的,正是韩琦挚友,名臣范仲淹。好水川之战前,他与韩琦同为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充当安抚使夏竦的副手,韩琦主持泾原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正是在此战大败后,宋廷追究败军之责,撤去夏竦的职务,韩琦降为右司谏、知秦州,范仲淹降为户部员外郎、知耀州。今年十月,宋廷又分陕西为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韩琦知秦州,王沿知渭州,范仲淹知庆州,庞籍知延州,并各兼本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此时,他们就在庆州城郊。
范仲淹脸上此刻丝毫不见愠怒,只有一丝讶异。他很快就恢复了平常的脸色,平静地道了声:“白相公好。”他又看了眼谢子文:“这位吹羌笛的相公如何称呼?”
谢子文道:“我姓谢!”
范仲淹点点头:“谢相公的羌笛声,实在动人肺腑。我久未听过这般动人的音声了。”
这样的夸奖,谢子文便笑纳了:“尊耳有福,我今天兴致好!”
范仲淹已经把他俩视为狂生,也不以为忤:“城门将闭,二位是要入城的吧?不如到我府中暂住,我摆桌水酒请二位,再听听这羌笛之声。”
谢子文骄傲地点点头:“好。”
白秀才推他一下,拱手道:“多谢范公相邀,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高台之上,侍女摆下了水酒果品,便被挥退。家将们不放心,想要就近保护,也被挥退,只留下他们三人。
因是高台,四周都看得清楚,山野皆是红黄颜色,那天与水又是碧青的,白云又是雪白,一群大雁从那云下飞过。清角吹起,鼓声咚咚,城门将要关了,街上行人越来越少。
白秀才提壶,先给范仲淹倒了一杯酒:“范公请。”
范仲淹道:“还没问过两位的身份。”
白秀才道:“我的身份,可用半阙词来答。”他微微一笑,念道:“生在琉璃水,常怀赤子心。去来浪里笑飞云,爱道拼搏终可化龙君。”
范仲淹抚须:“看来你是赴京的考生啊,看来此次金榜题名,胜算极大。”
白秀才笑而不语。
范仲淹又问:“那这位谢相公呢?”
谢子文道:“我?也能用半阙词说。”他当即吟道:“倾盖即相许,飘蓬转仲昆。来年谁护世间春,不畏江湖万里破妖氛。”
范仲淹笑了:“好,一个是将成龙的茂才,一个是肝胆相照的义士。老夫今日,忽然间想出了一首新词,也念来助助兴致。”他起身,望着远方苍茫秋色,用竹箸轻敲酒杯,长吟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念毕,他将满杯酒端起,一饮而尽。
羌笛声起,一地霜华。
作者有话要说:白、谢的词是我原创,请勿挪用到其他故事里,谢谢~
第44章 汴梁
一缕晨光照破天地。
一匹骨骼清奇的高头大马,载着一黄一白两个人飞驰出城。
范仲淹目送他们飞马远去,去往他惦念在心的汴梁。
他又想起了这白衣书生昨夜微醺时说出的话语:“若范公率环庆之兵,韩公带秦凤之兵,并驻泾州——泾原有警,则韩公范公合秦凤、环庆之兵而进;秦凤、环庆有警,则可率泾原之师为援。这样一来,指挥如臂使指,防线坚不可破!”
这正是他在心中酝酿多时的计划,竟被这人一语道破。
“拿笔来。”他沉思着说道,“我给稚圭写封信。”
白秀才、谢子文一路来到黄河边上。黄河九曲连环,浊流宛转,滚滚流向东南。
崖下惊涛澎湃,溅起的水花沾湿了白秀才的衣裾。他们看着泾、渭合流,一清一浊合为一股,稀奇的是它们依旧各走各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白秀才叹道:“泾渭分明,今日才亲眼看见。”
谢子文笑:“那又怎样,最后还不是同流合污了?正如同我这样的灵透人,遇见你这样的呆子,生生要被你带傻了!”
白秀才道:“少来!我这样霁月光风一个人,偏遇见你这样一个全副心神求声色口腹之欲的小人,我才要让你带坏了!”
谢子文哼道:“这娑婆世界,众生皆苦,若是没有花月美人、琴棋书画、斗鸡马球,以及一二知心友,何必身在世间!”
白秀才微笑:“算你说得对。”
“本来就对!”谢子文意气飞扬地说着,一脚把辛苦载了他们一路的柳树精踹下山崖,“下去吧你!”
柳树精尖叫着,落向黄河滚滚波涛。
白秀才惊呆了:“这就是你说的走水路?!”
谢子文一把拽住他,一齐跳了下去。柳树精刚在波涛上变成木舟,就被他俩踩得吱吱直叫。白秀才摔得七荤八素,爬起来就把谢子文抓过来捶了一顿。木舟在急流中频频撞上崖壁,柳树精更是尖叫连连。
谢子文拔下头上铁簪,在船头画了个指路符,一簪子钉在上面。舟行立刻流畅起来,再也没撞上什么东西。两岸青山急速退去,色彩糊成了一片,就像深青色的步障。涛声喧响,浪花化为数十匹白马,推送着小舟迤逦前进。
“真有些‘千里江陵一日还’的意思。”白秀才感慨道,“这样去汴梁还要多久呢?”
说话间,他们已经把一艘渔船、一艘商船远远甩在后面。船上的人都惊讶地目送着这条“嗖”地一下就消失在远方的小舟:“哎呀!不是遇上鬼船了吧?怎的这样快!”谢子文得意洋洋道:“看看,寻常舟楫,怎能和我的法术相比?”
白秀才嘲道:“是啊,你法术行,一路迷路到庆州,害我白跑了那么多路。难怪突然要走水路,只因为顺着黄河走,一准能到汴梁。堂堂土地居然不认路,真叫人笑掉大牙!”
谢子文哇啦哇啦地申辩起来,白秀才不理他,兀自望着前方出神。
汴梁,京城所在,天子所在,大宋的心脏。这是他年少时在梦寐中去过的地方,屋宇鳞次栉比,百姓安居乐业,商铺连街,瓦舍重重。许多大马拉着车从他身边过去,卖花的小娘子笑笑微微的,向他递来一枝杏花。天子会高坐在明堂之上,和蔼地说:“白卿,我封你做个大官。”这样荒唐的少年梦,如今他想起来都要发笑。
那时候,是有多渴望科场高中、为官做宰呀。可他做了这个梦不久,便逢家变。吟风弄月的小公子,一下子变得一文不名。那时他不是没有活路,却有人想得太多,怕他读书做官,真个成了凤凰,回头要来寻仇。于是,他没见过的某家使女,诬他□,没见过的行脚商人,诬他偷盗。他被差役锁了,到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到头来将他放出,父母官轻飘飘一句“虽是查无实据,到底形迹可疑”,便将他打下深渊。
如今,兜兜转转,他到底是要去这梦起之地了。
在他心里,那里不再是有科考,有天子,有繁荣佳气的地方。那是谢宝刀和君如月在的地方,是胭脂和慕容春华在的地方,凤清仪的生意也在那里做得如火如荼。那里有这么多的故人,使得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在远方向他微笑。
“你在傻笑什么?”谢子文探过脑袋来。
“我在想,”他嘴角含着的一丝笑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笑容,“再多风雨,都是要过去的。我经过这一番历练,还有什么看不开的?今后无论如何沉沦草泽,我都不会失去心志,不会让害我的人得逞。”
“还有一点。”谢子文笑嘻嘻道,“要记住你有朋友。从前有鲤鱼,现在有我。只要有朋友在,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白秀才笑着随手擦去眼角一点湿意:“我汴梁的朋友还多着呢,到时候你可别吃醋!”
在汴梁,汴河穿城而过,西由黄河受水,东入淮河。
柳树精自黄河漂进了汴河,半死不活地浮在水上,谢子文躺在它身上呼呼大睡。将到四更天时候,白秀才醒了,捧着龟宝望远。小龟背上贴了张黄符,多亏了这张符,它才没引来前来朝拜的大龟。谢子文平日里把它捂得可紧,从不用它赚钱,但一路上他们都算是财运在身。扮作技艺人卖艺,颇有人捧场,抄书代笔,也不缺生意。白秀才还顺手治了两个商人的肚子疼,其中一个随手就抓了一把珍珠相赠。都这还在郊外呢,运粮船上一个小工就递过纸笔来,央着他代笔家书。
他三两下写完,递了回去。小工数了五个钱,放在他手心里。
白秀才捧着这五个钱,竟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不多时,运粮船靠了岸,小工哼哧哼哧地背了圆鼓鼓的米袋子,和别人一道鱼贯走上岸去。
白秀才望了他一眼,柳木舟在运粮船旁漂过,很快就离得远了。
回头,他远远听到了四更的鼓声。薄薄白雾中,幽然出现了汴梁。
这是一座喧嚣的城池,每日直到四鼓之后,坊巷市井才会安静一会,但城门外是安静不了的。无数经济行贩都挑着买卖担子,坐在门下等城门开。也有唱曲儿的,也有说闲话的。谢子文趴在“马”上睡觉,白秀才悠悠地牵着“马”,望着城门上三个大字:万胜门。不多时,五鼓响起。隔着城墙,隔着几条街,他都能听见,早市热热闹闹开张了。
此刻,从大相国寺里,走出了一个胖大沙弥。他一手拿着铁牌子,一手用铜棍敲打着,用洪钟般的嗓音沿门喊一声“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又喊一声“五更已到,天气晴明,念佛宜早,行善莫迟”。这是汴梁城里报晓的活计,多由寺院里的行者、头陀来做,日间或当月或过节时,施主们便要给他们斋饭、斋衬钱了。他虽然体胖,一双眼睛却漆黑有神,并不显得虚胖无力,身子灵活得很。
这不,他一看见两人鬼鬼祟祟在墙根下商议,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贴了过去。
“普度众生救苦难诸佛菩萨!”他突然叫了出来,吓得这两人都一个惊跳,“念佛宜早,行善莫迟哇!”
这两人,是一个老鼠精,一个兔子精,都生得瘦瘦小小,畏畏缩缩。他们一见这沙弥,叫一声“苦也”,便双膝跪倒,抱了他腿道:“元悔爷爷好早!”
元悔一脚一个把他们踢开,问:“在这里商议些什么?还不长记性?”
老鼠精用水汪汪一双眼望着他道:“不敢欺瞒爷爷,小的觊觎寺里一个萝卜,正伙同图二一道去偷呢。”
元悔疑道:“真有这么乖巧?”
兔子精用一双更水汪汪的眼望着他道:“自从听了爷爷的,吃饭也香甜,做梦也香甜,小的们每日都把佛号念上百遍。爷爷若可怜孙儿,赏一两个萝卜吃,便再好不过了。”
元悔被这两双大眼逼得退了几步:“罢,罢!萝卜我买给你们。若干什么坏事,绝不轻饶!”
他一走,两个小妖便吓得抱在一处发抖:“不过想去偷个小乌龟,也撞上这煞星!”“不过是个王八壳也掉了的王八,忒威风了!”
兔子精问:“束大,你还去不去了?”
鼠精道:“我为大王赴汤蹈火!怎么不去?”
他们踮起脚尖,飞也般地逃了。
城门大开,白秀才牵马走了进来。这一颠簸,谢子文也醒了,骑在“马”上揉着眼睛。
这才进来了,迎面便跑来了两个细瘦闲汉,叫着:“相公,代买东西代雇车马,要仆人要奶妈要女伎,要早饭要吃酒要住店,寻我们就是了!”
白秀才道:“不必……”他第二个字都未及说全,那两人便一齐向他扑了上来,直取他衣襟里小龟。白秀才一手一个抓住他们手腕子,拎起来便是一顿狂摔。那砰砰砰砸地的声音让谢子文皱了下眉头,又头一低,睡过去了。
“呜呜呜。”老鼠精哭。
“嗷嗷嗷。”兔子精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