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才摔打够了,便抓着他们往墙上一扔,扬长而去。
“呜呜呜,大妖怪欺小妖怪。”
“嗷嗷嗷,告诉大王收拾他。”
他们鼻青脸肿,互相扶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慢慢挪到一处宅院。宅院里有个不大的园子,构建却是精妙,叠岩耸翠,飞檐如翼,隐然有飞腾之势。里头有个小姑娘,头戴莲花冠子,身穿绣了银菊的青色褙子,正坐在秋千上安安静静地托腮看书。
他们化为原形,从狗洞爬进去溜到她面前,这才现出那被人暴揍了的模样来。
“参见大王!”
“大王救命!”
第45章 聚首
君如月看着书,无动于衷地问:“又怎么啦?”
这两个惯会惹事的小妖精,可不是头一回来告状了。
老鼠精“吱吱”地说:“大王,不好啦,城里新来了一个大妖怪,比野猪精还凶,比牯牛精还壮,比老虎精还吓人!一照面就把我们兄弟打成了这样!”
兔子精“呜呜”哭道:“大王,你看我这眼睛,都给打红了!大王,我们无缘无故教那恶妖欺负了,大王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哇——”
君如月翻了一页书:“我晓得了。那个大妖怪,长什么样儿?”
老鼠精道:“是个白衣秀士,他牵了一匹木头马,马上还有个穿黄衣的妖怪。”
兔子精道:“他们往大相国寺方向去了!”
君如月终于从书上抬起头来:“说吧,怎么招惹人家了?当你们大王,我怎么给人赔礼合适?”
“啊?!”老鼠精和兔子精都呆住了,然后一个劲地磕头告饶,“大王,大王饶命,我们都是为了你呀大王!那妖怪身上有件奇绝的宝物,能招财进宝,令人大富大贵。我们本想偷来孝敬您,没成想失手被擒,反让他收拾了……”
“呵。”君如月猝然出手,一柄短剑电闪般一现,舞成一团雪光,像铺天盖地的月华。
老鼠精和兔子精被这气势所摄,呆若木鸡,根本不知己身是生是死。
铿然一声,剑归鞘中,地上落下许多毛发。
君如月拍拍他们被剃得光溜溜的脑袋,又补了一脚:“去吧,记着教训!”
老鼠精和兔子精呜呜哭了:“谢大王,谢大王不杀之恩!”
君如月摇摇头,拿起书离开园子,吩咐正在拔河嬉戏的丫鬟们:“别闹了。宝光,拿我的帷帽来。少微,叫人备马,我出去一趟。”
白秀才、谢子文和城外那些挑菜担子的、推太平马车运货一道进了城,便遇上了赶早市的洪流。一个个摊席摆将起来,成了肉市、菜市、米市、花市、珠子市……鹰鹘店里传来了鹰鹘的叫声和扑翅声,头面铺摆出了金银宝石的首饰,刷牙铺叫卖新制四排猪鬃毛的牙刷,珠子铺满眼是闪亮的琉璃珠子,香水行烧好了热水,大早上就有闲人进去沐浴。街边有做陶的、画画的、贩油的、织草鞋的、造扇的、弄蛇货药的、卖香的、磨镜的、鬻纸的、卖花粉的、卖豆乳的……有的拉琴,有的吹箫,有的打小鼓,更多的光靠一个肉喉咙就叫出悠扬婉转十八弯来。满街都是此起彼伏的歌叫之声,宛如花坞春晓,好鸟乱鸣。
谢子文看得眼花缭乱,手舞足蹈:“哎呀,哎呀,真不愧是京城!我就喜欢这么热闹的地方!”见街上的少年头巾上缀着琉璃珠儿,又簪着鲜花,他也要有样学样,还拿着一大把花追着白秀才插了几朵,被白秀才摁住一顿捶。
两人在摊子上吃了豆浆胡饼。白秀才先陪谢子文去土地庙打了个转。汴京城里寺院道观着实不少,土地庙不过占了个小小地方,甚至有人在门外支起了竹架晾衣服、晒冬菜,门外的对联倒是霸气。谢子文跳过去,高声念了出来:“天子入疆先问我,诸侯所保首推吾。哇!这是谁写的?写得好,赏!”
白秀才笑道:“这京里的神佛多了去,你这小土地,说话管用不?”
谢子文指指对联,神气活现地说:“大胆刁民,放~~肆——如今我是这地面的父母官,连你都要归我管!”
正说着,便有些长得奇形怪状的人凑了过来,围着他们不敢靠近。谢子文知道是本地的妖怪鬼神探路来了,便叉手等着。
有个为首的过来作了个揖:“相公可是新来的土地郎君?”
谢子文立马收了跳脱神情,一脸高傲地说:“正是。”
那人忙叫两个小厮献上东西:“小小土仪,不成敬意。”后面的有样学样,纷纷将土仪奉上,簟席、屏帏、洗漱、鞍辔、弓剑、时果、脯腊之类应有尽有。
这时,突然传来了得得的马蹄。为首的妖怪陡然变色:“是大王!”
登时一干妖鬼都把东西丢了,夺命狂奔:“大王来了!”“快跑啊——”“等等我啊!”
谢子文忙忙乱乱地收拾着东西,拾起了弓箭又碰倒了瓷瓶:“怎么了?什么大王?”
一匹系着金铃的霜白小马飞驰而来,被勒住一个急停,在土地庙旁扬蹄长嘶。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女跳下地来,掀开面上皂纱,冲着白秀才和谢子文的背影喊道:“不知束大和图二得罪了哪位朋友?”
白秀才一回头,两人都怔了一下,旋即惊喜叫道:“白秀才!”“阿月!”
谢子文惊讶地看着君如月:“你就是他们的‘大王’?”
君如月咳嗽一声:“这群泼皮淘气,有我管着,总比以前无法无天的好!”
白秀才和谢子文这才亲见了“大王”的威风,甘拜下风。这么个花朵般的小姑娘,不打人时也是个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谁知道竟能让这么多妖鬼闻风丧胆呢?谢子文用手肘捅捅白秀才,辛酸地说:“怎么妖怪都不怕我呢?”
白秀才安慰他说:“你初来乍到,他们还不知道你的可怕之处。这位小娘子的可怕之处,他们已经领教得深了。”
谢子文奇怪地问:“我能有什么可怕之处?”
白秀才打了个呵欠:“原来你也知道没有呀!”
君如月笑着问白秀才:“这位是你好友?”
谢子文没好气地说:“也许明天起就不是了!”
白秀才忍笑道:“这是我结拜兄弟谢子文,他如今是汴京城的土地。子文,这是尚书左司郎中君玉衡的女公子,她不在乎人称唤闺名的,你跟着我叫她阿月便是。”
君如月跟谢子文寒暄过,便问白秀才:“你的鲤鱼小友呢?”
白秀才瞬间就沉默了。气氛古怪起来。
谢子文觑了他一眼,对君如月道:“这个不讲义气的,抛下他的鲤鱼小友,独个儿上岸啦!他倒是后悔了,可江大河大,如今要到哪里去找?”
君如月见白秀才难过得不行的样子,忙把话揭过:“你们怎么到汴京来了?”
谢子文叉手道:“某人治水治出了瘾,想要考试做官,继续累死累活地治水去。”
君如月赞叹:“那太好了!还有人比水妖怪更懂治水吗?!哎,你们安顿下来没有?”
“还没呢,我们刚进城,就先来土地庙了。”
“不如去慕容的抱琴楼吧,城西比城东安静,可以好好读书。”君如月问白秀才,“你意下如何?”
白秀才点头道:“正有此意。”
君如月一笑,翻身上马:“走,我送你们过去。”
途径大相国寺,人来人往,摊席塞路,歌叫连天,还有喷沫的骆驼、背诗的鹦鹉、耍戏的猴子、长尾巴的野鸡……白秀才问:“今天是集日么?为何这般拥挤?”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别说人和东西了,珍禽异兽也是应有尽有啊。”君如月笑道,“对了,那位鲤鱼小友的曾……曾什么叔祖爷爷来着,法号元悔的,做了如瞻师父的徒弟,就在这里修行呢。正好路过,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
正说着,有人见柳树精变的马生得古怪,还以为是他们牵来卖的异兽,跑来问:“相公,这是什么马?卖多少钱?扑卖不?”
谢子文拍拍柳树精道:“不听话就把你卖了啊!”
柳树精疯狂摇头,还去扑咬问价的那人,那人没趣地走了:“畜生还那么衷心……”
君如月四下张望,见一个黄鼠狼精正背着个篓在寺外卖香囊,便招呼他帮忙看马,带他们从三门外走了进去。大相国寺里简直是个热闹非凡的大市场,大门进去卖的都是果子、肉脯、牙刷、蒲盒、帷帐等日用之物,近佛殿卖的是孟家道冠、王道人蜜煎、赵文秀笔、潘谷墨,诸寺师姑的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幞头、冠子又占了佛殿两廊,好一个繁华之地。
君如月跟知客僧说了事由,知客僧便差遣小沙弥带他们去菜园看如瞻、元悔师徒。菜园子里,如瞻正教元悔练武,一拳头把石头打得粉碎,又一只手把大石锤举起。元悔如今一脸的贤良方正,让人放心。可是见了白秀才,他就追问起鲤鱼的下落。听说他们分开了,元悔很不高兴地哼了一声,不理睬他了,只跟别人说话。
君如月见他如此,便道了别,要带他们离去。白秀才转身,郑重地对元悔说道:“终有一日,我会再找到它。”
三人出了菜园,经过两个院子,回到佛殿前,忽然看到有人抬了大缸的莲花过来:“诸位让让!鱼副使送花供佛啦!”
白秀才等人急忙让出通路。那莲花,开得真是奇绝!一层荷叶上开了紫色莲花,又抽出了绿梗,上头半开了一朵白色莲花。仔细一看,还有红色、黄色的花骨朵,还没开呢。这一缸莲花,竟然有四色!现在已经算得上是冬天了,居然还开出了莲花!
一个红衣少女匆匆跟在抬缸的队伍后走来,嘱咐负责供养鲜花的僧人:“平日须得保暖,可一直开到腊月……”
“胭脂!”白秀才和君如月一齐叫了出来。
胭脂惊喜地迎上前来,笑道:“大王大驾光临了?秀才,你什么时候也来了汴梁?”
君如月笑问:“你也捉弄我。你来了,那慕容小子呢?”
胭脂一指:“那不是么?”
慕容春华星冠羽衣,提着一壶酒正往这边走来,不巧正撞上一个飞跑的小厮,透明的酒液猛然从壶口喷洒出来。白秀才连忙伸手一指,那酒在空中画了道圆弧,一下子乖乖钻回了壶里,一滴都没洒。慕容春华抱紧酒壶跑过来:“白秀才,你竟来了!多谢你啦!寺里的道云师父快八十了,患风湿多年,两条腿快不能行走,只好开戒每月饮用我特制的药酒。这是用天台竹沥水酿制的,越来越不易得了!”
君如月笑道:“正要去你们那里,不想你们却来了这里迎接!”
五人一道回了城西宜男桥畔的抱琴楼。慕容春华在雅间摆下一桌肴馔,亲手给众人倒上珍藏的美酒。
酒杯相敬,宾主共欢。
他们经历了多少事情,又坐在了一起。
第46章 声名
鄂州一别,太久没见了。白秀才在席上慢慢说起他后来的遭遇,说到与鲤鱼分别时,众人都唏嘘不已。君如月便讲起了她和谢宝刀在京畿一带行侠仗义之事。谢子文爱凑热闹,心又热,在席上高谈阔论,丝毫不显生分。两杯酒落肚,白秀才问起谢宝刀和凤清仪。君如月道:“大宋与西夏怕是又要打仗,凤清仪有生意在那边,赶过去收摊了,宝刀也跟过去打探军情,不知几时回来。这回慕容珍藏的‘蓝桥风月’可便宜我们了。”
这时,珠帘一动,竟飞入一只白鸟。白鸟背上传来一个少年的叫声:“‘蓝桥风月’便宜了谁?!”
慕容春华哼了一声:“我若不开这坛子酒,你可不会这么快赶回来!”
白鸟跳下两个人,落地便恢复了原来大小。
“你给了我木鸟,我现在赶回也来得及!”凤清仪抢上前来,“让你藏着掖着偏不给我!别藏,给我满上!”
谢宝刀笑盈盈走了上来,君如月站起唤道:“宝刀,你一走两个月,世伯甚是担忧呢。”
谢宝刀顺势在谢子文身边坐下:“只怕是你更想我。”
她虽然风尘仆仆,却是蓝袍玉冠,腰佩宝刀,头巾上簪着几朵艳色通草花儿,十足的汴京贵公子做派,正是谢子文心目中一个五陵少年最该有的样子。谢子文忙问起斗鸡走马蹴鞠赛蛐蛐,谢宝刀答得一样比一样顺溜,说起怎样在鸣虫翅子上点药,可令鸣声响亮,又说起怎样在扑卖东西时,用巧法子一把掷出个“混纯”。她自小真个作男儿教养,又聪明灵透,人家纨绔知道的,她都知道,听得谢子文连连点头,大有知音之感。
白秀才见势不对,连忙拦阻:“宝刀,子文初来乍到,目迷五色,这些旁门左道,你先不要教他。”
谢子文怒道:“你又不是我阿爹阿妈!宝刀,刚才说到哪儿了?”
谢宝刀微笑:“秀才你放心,这样纯朴的人,哪里就能学坏了?”
热热闹闹聚会完毕,谢宝刀和君如月要告辞回去,谢子文依依不舍,两眼发亮道:“好兄弟!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你多教我一点!”
谢宝刀“噗嗤”一笑:“跟在我身边五日,包学包会。只是不知道你兄弟放不放手?”
谢子文叫道:“问他做什么?”
白秀才看着他那副乡下顽童进城的样子,就头大如斗:“不放。”
谢子文哼道:“要考试的又不是我,谁要陪你闭门读书了?宝刀兄弟,我明天一定跟你去耍!”
儿大不由娘啊。白秀才手握书卷,目送谢子文骑着柳树精跟谢宝刀出去“见世面”,心里竟无端地冒出了这句话。他忙把这个破念头拍熄,开始认真复习。谢子文走了,只有小龟乖乖地趴在砚台边看着他复习。有它坐镇,抱琴楼可以日进斗金。这个好处,他们是愿意给慕容春华的,所以谢子文跑去玩儿都没带上它。白秀才抬头看看小龟,小龟也用晶亮的小眼睛看着他。他心里柔软起来,摸摸它的小脑袋:“委屈你无聊陪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