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鲤鱼的声音欢快起来,“荒神,你要奖励我什么?”
“到山上去。”他指向那座山,“你会看到的。”
水球炸开,跳下一个红衣少女,嘟囔道:“做什么,这么神秘?”
白麓荒神不答。
鲤鱼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折断尖梢当剑,飞身踏上一棵树,又跳到崖壁上,一步步向山顶掠去。不到山腰,她就像被什么东西拦住,掉进树丛看不见了。
白麓荒神终于微笑起来:“给你一群可以打败的对手,打着玩,天下还有更好的庆功之法么?”
鲤鱼一落下去,就被软乎乎什么东西接住。她一晃嫏嬛指环,它忽然大放光明,将黑暗的山林照得亮如白昼。被这光一照,她就发现身下是一张蛛网般的巨大藤网,急忙闪身离开,藤网却像收网捕鱼一样,追了上去。
“你就是来偷紫甘泉的人!”一个声音高叫起来。周遭无数个声音附和。
“什么紫甘泉,听都没听过!”鲤鱼挥动树枝,挑断藤网上三条要紧的经线,乘隙从网中逃脱。
“还不承认!”“还不承认!”山林间亮起了许多绿灯笼般的眼睛,看去十分吓人。
“我可是神龙!”鲤鱼愤愤然叫道,“污蔑神龙偷东西,真是太不要脸啦!”
“白麓荒神说的,不会错!”“不会错!”“小贼!”
“什么?!”鲤鱼鼻子都要气歪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个没脸没皮最心黑手狠的破神仙,竟然胡说八道——”她飘然落地,树枝下指,地上掠起一股小小的旋风,卷得黄叶绕着她的红衣疾旋不已:“告诉你,姑奶奶用得着偷吗!看上了那是明抢!”
鲤鱼看了一眼手上的嫏嬛。她最早背的是儿童启蒙用的《兔园册府》、《蒙求》、《三字训》、《千字文》、《太公家教》、《急就篇》,接着背了四书五经十七史,做歌女时背了诗词、琴谱十五册,做侠客时背了剑谱、拳谱十册,跟着筠竹老人行医时又背下了包括《痈疽异方》、《仙女玉颜方》在内的医家著作五十册,如今刚刚开始背术数书籍。她回想着昨天在书上看到的法术,踏罡步斗,念动咒诀。一道光芒在她双手交握的树枝上聚集,好像那是世间最锋利的名刃。
“劈——阵——刀!”她像宋兵砍向铁鹞子马腹一样,毅然决然地挥动树枝,划过一道惊人的电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妖群被电得七荤八素,一片惨嚎。
绿眼睛一个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眼睛,数量虽然少些,却一个个足有车*。
鲤鱼树枝横指,大踏步向山顶走去,却见一张血盆大口堵在山道前方。
鲤鱼眼睛一眯:“我数三下,一、二……”
血盆大口突然飞起,一下扑到她面前,腥风扑面。
鲤鱼咒诀念毕,树枝朝这张大口中一刺,树枝突然吐出一股烈焰,大口发出巨大的吼声,一下子合上,消失在黑暗中。
伴着一阵诡异的琵琶声,红眼睛的妖怪们一个个出现了。它们一个个都是兽形,遍体白毛,头上生着一个角,两只眼睛血红吓人。
鲤鱼退后一步。她心底有点害怕,但新学会的术法让她胸中满溢豪情。
“今天,我就非要看看,你们这么多妖怪把守的,是个什么东西!”
她手中仍然握着那根轻飘飘的树枝,那只白净的小手却稳如磐石,像握定了战斗的胜败。
招式使出,是最平凡不过的□□单刀,架势大而开朗,优美而奔放。
那红眼睛妖怪个子虽大,却十分灵活,上蹿下跳,还会互相配合。
鲤鱼战得浑身是汗,瞅准一个机会,突然骑上一只妖怪的背,抓住它的颈毛,不管它如何暴跳都不肯松手,挥动树枝把来助阵的妖怪统统赶开。
“带我去找紫甘泉,我就放了你!”鲤鱼喝道。
妖怪哀叫一声,伏低身子,一个纵跳,跳上山岩,飞快地向山顶奔去,妖群紧紧地跟在他们后面。
耳畔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声音,正是刚才的琵琶声。鲤鱼转头四顾,却发现妖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跑到了水边。他们旁边一道细流浮动着灼眼的月光,它跳到山石上,不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突然,妖怪停住了。鲤鱼望向前方,发现前面是一个山洞,泉水就是从里面流出来的。
鲤鱼跳下妖背,妖怪突然暴起,要将她按在爪下。鲤鱼一闪身敏捷躲过,突然拍出一掌,一片微细的粉末飘向了那双车*的红眼。妖怪用爪子捂住眼睛,狂叫狂跳起来。
鲤鱼拍拍手:“学厨剩下的胡椒粉,好贵的,便宜你啦!”
山洞里不断传出琵琶声。她好奇地走进山洞,看见洞口长着一个斗笠大的灵芝,不禁“咦”了一声,掰下一小块尝尝:“果然是灵芝的味道,这个应该是白芝,好大啊。可惜没带锅子,不然能炖好大一锅灵芝汤呢。”她信步往山洞更深处走去。洞外分明是冬景,洞内却春意盎然,茵茵绿草上开着许多白色黄色的小花,洞壁的藤蔓上结着一串串小红果。
“这是什么?!”鲤鱼惊呆了。整个山洞都荡漾着紫色的幽光。一束银白的月光从洞顶直射下来,照亮了小池里一汪发光的紫色泉水。月光柱里飘浮着一个黑色牢笼,里面关着一架无弦琵琶,像一团拉长的清透紫泉,边际都不甚分明。紫色泉水正是从这琵琶上流淌而下,又漫出小池,一级一级向下流淌,发出连绵不绝的琵琶历音般的圆润声响。
“这么漂亮的琵琶,怎么能关在笼子里呢!”鲤鱼说着,伸手去掰牢笼。这牢笼竟然一碰就开,她轻轻松松伸进手去,把琵琶拿了出来。奇怪,泉水一下子停流了。
她把琵琶翻过来覆过去查看,在琵琶颈上看到了三个字:紫甘泉。
“哈哈,原来这就是妖怪们看守的紫甘泉啊。”鲤鱼的手指抹过琵琶上本该是弦索的地方,一下子弹出了琤瑽声响,琵琶上登时落下几滴紫色的泉水,却没有染污她的衣裙,像珠子一样滑过她裙摆,跳到了地上。她好奇地信手弹了一段,紫色泉水不断从琵琶里涌出,变成了一段小小的瀑布。
“真好玩儿!”鲤鱼将它变小,塞在耳朵里,挥动树枝跳跳蹦蹦地出洞去,“拿给白麓荒神那个老匹夫看看!”月光照亮了她身后洞壁上一行斑驳字迹:紫泉白芝,仙人饮食;一千年后,龙女得之;弦歌不断,流水不止;辟邪救难,万人不死。
“抢走啦!”“抢走啦!”大片的妖群哀叫着,追着她跑,却没有一只妖怪胆敢再靠近她。黑暗中追随着她的红眼睛绿眼睛黄眼睛,像一片灿烂辉煌的灯笼之海。
“你看!”鲤鱼得意洋洋地把琵琶举到白麓荒神面前,“你污蔑我要偷的紫甘泉!我冲上山,明抢的!”
“抢得好。”白麓荒神微笑,“这紫甘泉是一个泉眼,真想不到它还是琵琶之形。就跟世上的贪泉、盗泉、酒泉一样,它本是一眼有些许特异之处的泉水,饮之令人聪明开窍、轻身长寿。那群妖怪私自封山,不许凡人鸟兽沾取涓滴。抢了来,气死它们。”
他说“气死它们”的时候,声调简直快活无比,鲤鱼哈哈大笑起来:“它们不许凡人鸟兽沾取涓滴,我就非要拿去给人喝,气死它们。”
他们一齐大笑起来。
第56章 高中
在汴京,冬至重于春节,是一年最为热闹的时候。白秀才和谢子文留在边城找鲤鱼,偏偏错过了这一天。到除夕夜守岁,抱琴楼送每位宾客一碗秘制五彩馄饨。他俩听着满城的踏歌声和爆竹声,坐在一起吃了碗馄饨,就算过了个年。时光飞逝,到了正月十二,上命翰林学士聂冠卿为省试主考官,省试、殿试也就是眼前之事了。
这个正月,白秀才、谢子文过得安逸,范仲淹、韩琦却没过好,他们在为是否要在水洛这个地方修筑城池的事,彼此争吵不休。
水洛近属德顺军,远归泾原路,地处秦州渭州之间,位置十分要紧。如今的水洛,有青铜白金,秀林美实,其民弃泾原故土即水洛新居者万有余户,于三山两川间可城可戍者有数十处所,其川谷气候、田畴膏壤,在秦之下、陇之上。而且就军事地理上看,在此筑城于宋有利。但要修筑一座城池,就必须消耗大量人力物力,这也正是主攻派最怕的。
对西夏,范仲淹主守,韩琦却主攻。要守,就必须要有可据之城堡。要攻,则最怕分兵减人力,建城损物力。意见不同,这对老友就只能杠上啦。
范仲淹认为:“修成水洛,可通延、庆二州援兵,断绝西贼往来。”
韩琦却说:“希文谬矣!修水洛城只可通延、庆二州援兵,未能断绝西贼往来。秦州关城方毕工,尚有冲要城寨,当修治者甚多,何敢再劳人力?”
两人相持不下,越辩越是激烈。范仲淹气得拂衣而去。韩琦追过去,一把抓住他手,问:“希文,事便不容商量?”
范仲淹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叹了口气,又坐了下来。他们亲切温和地继续争辩,但很快又激动地互喷起来。他们的书童无奈地对视了一眼,都袖手望天,决定不理会主人们这种吵架——和好——又吵架——又和好的可恶循环。
既然韩压不过范,范也压不过韩,这决定权便交到了官家手里。正月十七日,范仲淹奏攻守二议,请修水洛城。韩琦上奏反对。官家听了韩琦的,下诏不修。这样一来,范仲淹只好暂时作罢。
***
二月初四,礼部试开始,先策,次论,次赋,次帖经、墨义,三天考较一十三科。
开封的天依然寒冷,天上下着微雪。贫寒学子们一个个呵手缩脖。富贵人家的公子裹着狐裘,袖里放着熏香暖炉,通身温暖。白秀才一身白布襕衫,身上没一点裘皮,却脊梁挺直,丝毫没有畏寒模样,与人谈笑风生。
把门的胥吏们叫着考生名字,点到名的就提了东西上前,人和东西都要被细细检查过一遍,才能放进去。人家的东西多得跟搬家似的,文具、蜡烛、餐具、毯子、炉子、尿壶一应俱全,饭菜、茶水、点心样样周到。轮到白秀才这个妖怪,不用笔能写字,不用蜡烛能照明,茶水菜汤自己能加热,抱琴楼送的五层大食盒被他缩成了巴掌大,东西全放一只小藤箱里,极为轻简。
杨察送弟弟来考试,见他这样也忍不住提醒:“白兄,关在里面足足三日,可不是好受的,不多带些吃的穿的,怕是要受苦呢。”他在景佑元年便以第二名进士及第,如今是龙图阁待制,却因为弟弟,在这里陪考。
白秀才笑道:“我这样惯了,无妨。小杨身子弱,你多关照他才是。”
杨寘笑道:“哪里那样娇弱了。等进了场,亲兄弟也照拂不到了,我自会照顾自己。”
杨察将身上一件貂裘脱下,给杨寘披上:“坐着冷,你把这个穿上。”
白秀才叹道:“到底是亲兄弟。”
谢子文是亲自送他来的,闻言哼道:“驴心肺!不是亲兄弟咋了,我哪点儿待你不好!”
白秀才告饶:“算我说错了。”
谢子文又哼一声,才叮嘱道:“我要了蕈油,放在食盒顶层,你吃甘菊冷淘时倒几滴,一拌就是绝味。”
白秀才噗嗤笑了:“你在吃上头真是极有用的。”
谢子文追着要打他,白秀才推拒道:“我可要进场了。”胥吏检查后,白秀才提着小藤箱走进大门,笑着回头招手道:“我去了!”
关在考场的这三日,白秀才心境澄明,下笔如有神助,试题都答得十分顺畅,竟不觉时光难捱。出场时,谢子文、凤清仪、谢宝刀都来接他,笑问:“考得如何?”白秀才笑道:“大约是个孙山罢。”众人都笑了。
到了二月初七,又生变化。因富弼进言“省试有三长,殿试有三短”,官家下旨,诏罢殿试。消息传到民间,考生们一时都议论纷纷。若是没了殿试,月底出来的省试结果可就盖棺定论了。许多学子干脆放下书,出去跑马吃酒。抱琴楼的这几位却不理会,白秀才顾自看书,杨寘也关着房门。过了三日,听说翰林学士王尧臣、同修起居注梁适都认为祖宗故事不可遽废,官家听了他们的意见,总算又下诏恢复了殿试。
二月二十四日放榜,四百三十二人的名字写满了好几张黄纸。中过国子监试第一的杨寘赫然又是第一,王安石名列第二,白秀才名列第四十八。抱琴楼张灯结彩,人人都来向这几个上榜的学子道喜:“恭喜新贵人高中了!”
白秀才虽已不再稀罕这份名利,却还是暗暗湿了眼睛。若是父母尚在,只怕此时要欢喜得疯了。他终于离了故乡那些恶人,金榜题名,久盼他能如此的父母却已成了泉下之人。今后他是光耀还是沉沦,父母都看不到,不能再为他骄傲或忧心了。
当晚白秀才做了个怪梦,梦见杨寘做了“龙首山人”,以为是他再次登科夺魁的吉兆,便告诉杨寘。杨寘听了却沉吟不语。
白秀才奇怪道:“怎么了?”
杨寘蹙眉道:“龙首,我四冠多士;山人,无禄位之称。这梦,难道是说,我会得个状元,却没有享官禄的命?到底会出什么事,让状元还享不得官禄呢?”
白秀才劝道:“不过是个乱梦,别想太多。王文正公(王曾)连中三元后应制又得第一,自号四冠多士山人,为官做宰,朝廷倚以为重。哪里不享官禄了?”
杨寘叹了一声:“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白秀才又劝了他一回,他还是沉吟不语。半晌,他回屋取了琴来,道:“白兄,无论会有何事,你我如两叶浮萍,偶尔人间相逢,已是莫大的缘分。我今日有兴,再弹一曲高山流水,不知白兄可愿听?”
白秀才忙道:“白某洗耳恭听。”
杨寘拨动了琴弦,高山流水的旋律在小室中响起,一时激昂慷慨,一时沉郁悲凉。白秀才看不见山也看不见水,只听见高风悲鸣,鸿鹄折翅,残阳如血。
这是白秀才最后一次听见杨寘弹琴。
很快又过了大半月。三月二十二日,崇政殿殿试,一日试诗、赋、论三篇。考官聂冠卿、王拱辰、苏绅、吴育等人当场批卷,很快拟出了几百号人的名次。王拱辰见聂冠卿将王安石圈为第一,提醒道:“聂老,此生文中有‘孺子其朋’四字,只怕官家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