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鲤奇缘/骑鱼历险记——顾惜之
时间:2018-06-14 01:53:23

  鲤鱼背着白秀才,悄无声息地滑进黑夜。它一直在笑,咧着嘴儿,乐吱吱的。
  第二天,白秀才扮成个白衣术士,托着一只装满水的瓷钵,来到河边的市集。他踏上角落里一个木箱,悄悄用手指引动河中水,隔空在远处写下七个斗大的“冤”字。这七个“冤”字在市集上空一路飘过去,激起了不小的热闹。人们有的好奇去抓,有的惊慌躲避,呜呜哇哇乱成一团。七个“冤”字飘到白秀才面前,“啪”地一下飞散了。市集中所有人的目光一下都聚集到了这个白衣术士身上。就在这时,河中忽起波澜,跃出一尾小红鲤鱼。它跳得比城里的二层小酒楼还高,遥遥掠过二十几丈,准准地落进了术士的水钵里。
  喧闹的市集顿时一静。站在白秀才近旁的几个人最先反应过来,凑上前看发生了什么事。白秀才便将手中瓷钵放低,让近旁的人看清水中确实有一条小红鲤鱼在悠悠游动。“鱼!是红鱼!”少年人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他们惊惶又激动地叫道:“这鱼怎么从河里跳进这儿来了!”
  白秀才大声地叹了口气:“唉,天意,天意啊!”
  许多人都被刚才那一出唬住,见这术士突然说什么“天意”,都着了慌,七手八脚地上来拉扯他的衣角:“法师,法师!什么天意?什么天意?”
  白秀才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路过贵地,不欲沾惹什么麻烦,我还是走吧……”说着掉臂要走,几个农人商贩急得紧紧拉住他:“法师,我们是诚心的,求你告诉我们吧!”
  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白秀才这才清咳一声:“诸位应该都听说过,某地错杀东海孝妇,三年不下雨的老故事吧?你们这儿,只怕也快出这样的事了……”
  “这如何了得!”一个菜农听到这里,吓得一拍大腿跳了起来,“三年不下雨,这是要我们老命呀!法师,你一定要救救我们呀!”拉住白秀才的人们也纷纷叫唤:“是啊,你别走!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
  白秀才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正要离开宝地,河里就冒出了七个‘冤’字,这鲤鱼儿又自己跳进我的钵里,这是逼着我揽下了啊!”他敛容对周遭的人们团团一礼:“诸位乡亲,我见州府大牢冤气冲天,若听之任之,长此以往必会招来噩运。吏治清明之地,才是我等草民安心活着的地方;若总有无辜之人因这样那样的缘故受刑囚拷打,那么不知哪一日,这种命运就会落到在场的某一位头上……”
  市集中顷刻炸了锅。“州府大狱乱抓的人还少吗?”“那次抓江洋大盗,卖菜的老六不是进去了?”“老杨家的恐怕早死在里头了。”“敢情是刚抓的妇人,丈夫溺死了的……”若先前还有人在怀疑,但听到“州府大牢”的人都已信了七八分。因为冤枉人、乱判案都是这个州府大牢做得出来的,听说了曹陈氏之案的也着实不少。
  见有些人恐惧地抱住了头,白秀才朗声道:“东海孝妇之事,虽然只是传说,但我可以肯定,一个会斩杀无辜孝妇的地方,必然会有一个无才无德的主官,他对农田水利无甚了解,让整个治下之地面对天灾无半点还手之力。三年不雨,他那里的地就荒了三年!他那里的百姓也饿了三年!诸位啊,你们明明听说过曹陈氏的冤屈,却不敢发出一语,就真的不怕东海孝妇之事重演吗?逆来顺受,不敢要个公平,就能永远安心活着,不进大牢一步吗?”
  “那我们该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帮曹陈氏,便是帮你们自己。为曹陈氏求个公道,便是为自己求个公道,好让州府知道,断案必须秉公执法,不可凭好恶逞私欲,这是民心所求!民心所向!民心不可欺!诸位乡亲,救家园,救自己,请从曹陈氏始!”白秀才肃容说罢,振臂一呼,“秉公执法,不可妄断!”
  “秉公执法,不可妄断!”几个年轻人先喊了起来。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加入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秉公执法,不可妄断!”
  “秉公执法,不可妄断!”集市里,无数个喉咙都喊出了这一句,宏亮、肃穆而震慑心神。不管是出于义愤,还是真的听信天灾之说,老少男妇群情激动,纷纷往官衙涌去。
  那已是可以想见的结果——百姓要求个公道,知州要借坡下驴,而今后衙署的审判,会有更多双眼睛盯着,会有更多民间的声音,敢于为公义辩护。
  白衣术士终于露出笑容,托着钵儿,悄然消失在人流之中。
  曹媛来送水仙了。
  她用衣裳兜了枣儿,来江边呼唤神仙。
  知州重审此案,曹陈氏确无一点干系,已经被放出来回家养着。官府旌表了曹媛的孝行,还征召民伕治理水患。小小的水仙庙被百姓们修葺一新,香火旺盛。
  小姑娘喜喜欢欢地叫着神仙,唤神仙和鲤鱼来吃枣儿。可江水茫茫,神仙在哪里呢?
  红枣儿漂在江上,小姑娘在江边遥遥叩首。
  
 
    
第8章 解围
  时已入秋,枫林渐染,江水也渐转成深碧颜色。那江边草木开了秋花,结了秋果,色泽鲜艳,清芬喜人。鲤鱼已经学完了《杂字》、《百家姓》、《急救篇》,白秀才开始教它念《诗经》了。
  这日教到《鱼丽》,白秀才道:“来,跟我念:‘鱼丽于罶,鲿鲨。君子有酒,旨且多。”
  鲤鱼跟着念了一遍,忽然问:“秀才,罶是什么?”
  白秀才一下子噎住,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那个……其实……就是捕鱼的竹篓子啦……”
  鲤鱼一下子生了气,用力一拍水,把水溅到他脸上:“不许捉鱼儿,不许吃鱼儿!我讨厌这首诗,不学了!”
  白秀才忙道:“那咱们换一首,《南有嘉鱼》怎么样?说的是南边有好鱼儿!”
  鲤鱼道:“要好鱼儿的诗!”
  白秀才便朗声念道:“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鲤鱼清稚的声音跟着他念:“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
  白秀才低头解释道:“这句,说的是南边鱼儿好,群游把尾摇,君子有美酒,宴饮嘉宾乐逍遥……”
  鲤鱼忍不住又问:“美酒又是什么?可以吃吗?”
  白秀才笑了:“这个倒是真可以吃的,只是吃多了会醉的。醉了的人,头也晕,身子也重,走路东倒西歪,说话胡言乱语,醒来只怕连吃醉酒的事也忘了。”
  鲤鱼叫道:“我也要醉,我也要醉!”
  白秀才扶额道:“吃醉了不好,醉人可难缠了。你若真想知道酒的味道,我去岸上打一角酒来给你尝尝。”
  这里还荒僻得很。见鲤鱼对“嘉宾式燕以乐”感兴趣,白秀才便一块儿把几首宴乐诗教了,又做了根芦笛,吹《南有嘉鱼》给它听。
  鲤鱼听着乐曲,在水中悠然起舞,恍惚也有了几分醉意。
  过了几日,江边出现了人烟。白秀才扒上船舷问舟子:“这位大哥,敢问前面可有市集城镇?”那舟子在水上飘荡半生,看惯了江里稀奇物事,见一个头上生角的白衣人扒上船来问,只吓得倒了口气,便镇定下来道:“有。再行十里,就到城里了。”
  到了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江水划开田野,潺潺流入山城。鲤鱼鼓腮张鳍,一跃十余丈,向那灯火阑珊处掠去。
  此时河边街道华灯初上。天色虽黑,几家酒楼妓馆却是灯火通明,街边小铺也都燃着连串琉璃灯盏。李家肉羹店飘着鸡蕈羹、鹌子羹、百味羹的浓香,一阵风来,又被后街旋炒栗子的香气盖过。软羊面店、汤包子铺聚着□□位食客,旁边还有个馄饨担子,搭卖鸭饼和胡饼。偏这软羊面店有趣,有两个弹四弦打方响的,说那魏蜀吴三国故事,食客们都听住了。
  星辰明亮,照得石桥下的黑水漾起几点白光。白秀才水鬼一样湿淋淋地从桥下上来,袍袖一振,一道红光绕身窜过,又是一个浑身干爽的翩翩书生。他端起青瓷钵,一步步走到了桥上。清风吹来,满河生风,真令人心旷神怡。
  离桥最近的是城中最大的酒楼晴雨阁,此时二楼包厢窗扇大开,绯绿纱帘透出数十浓妆□□的身影。里头觥筹交错,划拳不休,酒客们都已喝得浑身发热,正开窗透气。一个华衣公子揽着一个容色明媚的素衣女子,面色酡红,显然醉酒已深,叫嚷着醉话:“小红,你不会唱,换个能唱的来!”抱着曲项琵琶的粉衣小鬟羞恼起身,扭头就走。公子哈哈大笑。
  两个青衣小厮上前搀扶道:“十郎,大娘子吩咐过不得外宿,宵禁前可要回去。”
  素衣美女掩口道:“哥哥,你可应了奴奴了。这么大的人,难道还要听阿妈的话?”
  公子摸着她玉白的颈子,醉笑:“读书上进,听阿妈的犹可。这疼惜美人,她自是教不了了。”
  美女亭亭起立,姿态袅娜至极,扶着他柔柔一笑:“公子,那快随奴奴回去吧,奴醉了呢。哎,好晕啊。”说着,还用手轻轻一托额头。
  华服公子踉跄起身,一手打向小厮的头:“朱娘醉了,还不同我送朱娘回去!”
  酒博士一路笑脸相送,小厮又是打扇又是牵马,四个靓妆小鬟扶着贵公子和那位朱娘,闹闹腾腾地出了彩画门首,到了秋风萧瑟的街面上。贵公子被这风一吹,醺然欲呕,小厮急忙取了软羊面店一张交椅来,让他稍歇。
  这公子一推小厮:“看你主子胸闷,还不拿水晶脍来醒酒!”
  所谓水晶脍,就是用红鲤鱼的鳞片慢火熬汤,将去了鳞片的汤水凝成胶块切细,拌上醋和五辛。这物事亮晶晶的,酸辣提神,是冬月极好的解酒小食。可眼下东西没有,时令不对,小厮可犯难了。他上前搀着公子,告饶道:“十郎,饶了小的罢!莫说这红鲤鱼难找,天还没怎么冷呢,便是有鱼也做不得呀。”
  贵公子抬脚将他重重一踹:“就要!去寻来!”
  小厮挨了一记窝心脚,连连后退,口里还公子长公子短的叫着,指望这昏醉人打消了念头。
  白秀才托着青瓷钵儿,正从软羊面店出来。他刚吃了碗桐皮面,带鲤鱼听那弹四弦的说唱了诸葛戏周瑜一段,冷不防便被小厮撞上,钵里的水一下泼上了贵公子的袖子。白秀才急忙护住,鲤鱼吓得把尾一甩,身影落入众人眼里。
  贵公子抬手一指:“那不是红鲤鱼么?快做水晶脍来!”
  小厮张手就夺,白秀才急得大叫:“作甚么!光天化日下抢人东西!”
  贵公子看着他冷笑一声,把袖子一抬:“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南方百易綀,一端十余缗,百匹粗綀才能换一匹这样的,呕——”小厮急忙把他搀住,拍胸抚背无所不至,骂白秀才道:“识相的快把鱼放下,公子这身好衣衫,卖了你也赔不起!”
  白秀才怒道:“我是良家子,你这狗奴张口闭口混说什么!”
  小厮勃然大怒。贵公子有气无力往那交椅上一倒:“给我抢!”
  小厮中那年小的撸起袖子就要扑来,那稍长的将他拦住,劝白秀才:“这位书生,一条红鲤能值几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把这鱼让给我家郎君好了。”
  白秀才惊恐之下,把钵儿护得越发紧实了:“使不得使不得,这不是市卖的鱼,是我阿弟!”
  贵公子、小厮、丫鬟、素衣女、食客、掌柜、酒博士、说唱人哄然大笑,有个食客笑得直接摔在了地上,另一个去扶,也被他拖得一跤跌倒,众人越发笑得不可收拾。
  贵公子指着他,笑得快从交椅上跌下来:“你你你难不成是鱼精变的?!”
  小厮边笑边叫:“抓鱼精啊!”冲上来一边两个把白秀才按了个严实。
  贵公子身边的素衣女子只是掩口娇笑,一双妙目流转在白秀才身上,一段风流难描难画。她眉心一点殷红圆记,衬着素衣白肤,好似雪里红梅一般。
  白秀才匆忙间扫了她一眼,突然红光窜过两臂。小厮们向外飞出,都摔了个七荤八素。
  贵公子猛然清醒了一点:“你竟敢打我的人!”
  白秀才拿着钵儿转身就跑。
  离河还有三步,他被人一脚踢在膝弯,向后一提,四仰八叉地摔在了青石板路上。青瓷钵一滑,险险没碎,鲤鱼惊得乘势跳起,噗剌一下掉进了河里。白秀才浑身都疼,但见鲤鱼逃脱了,忍不住大笑:“好鱼儿!跳得妙!”
  贵公子气得拍椅:“快拿网兜捞去!”
  话音未落,鲤鱼已到桥下,再一瞬,从二十余步外跳出水面,分明在嘲弄这贵公子。
  小厮求告道:“公子,委实跑得远了。”贵公子勃然大怒,指白秀才道:“给我打!”
  白秀才习惯性要说“我是身有功名的”,一想自己已是死过一回是世外之人了,还念叨这个,真真可笑,遂咽下不说。眼见几个小厮一拥而上,挽袖磨拳向他打来,斜刺里突然递出一把欺霜赛雪的刀来。刀光一闪,射得众人眼睛发花。
  握着这把刀的,是一只欺霜赛雪的手。
  “几个人打一个,胡闹什么!”说话的是一个清丽之极的少年。他个子高挑,只有十四五岁模样,身着蓝劲装,腰缠五色线,手中刀柄之上用芙蓉绦系着一颗明珠,像他的眼睛一样闪亮。他脸上虽带薄怒,身姿体态却十分宁定,像踏在自家庭院之中。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这程咬金除了手里这把刀,一无可怕之处。贵公子和小厮一同叫了出来:“来者何人!”
  少年笑着报上名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郡谢宝刀是也!”
  白秀才放松了下来。他一点都不担心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这个少年太镇定了,仿佛根本不把这点动静放在眼里。他也不担心小厮和贵公子,这少年的样子根本不像要来打架,只是闲庭信步来替他解围。
  他不禁自笑了。如今自己的本事,哪里还用怕几个凡人,是自己把自己看得太扁了,遇上这些须小事也会紧张。思及此,他上前一步,含笑对劲装少年道:“大侠盛情襄助,某十分感激。不过些须小事,不敢多劳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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