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鼋道:“若能不再受这利刺加身之苦,某愿诚心悔过,日日吃斋,再不害人,在水府中为那些童男童女树长生牌位。”
君如月点点头,忽对凤清仪道:“胭脂和慕容也来了这里?”
“是。闻听百花令丢在这附近,胭脂一路追踪来了这里。她既然来了,小慕容肯定也来了。”凤清仪答毕,笑拍她道,“怎么,你这揽事精,又打着借人的主意了?”
君如月一笑:“他们两个古道热肠,我送一桩功德有什么不对?”
鲤鱼忙问:“胭脂和花奴是谁?他们有办法帮我鼋大曾曾叔祖爷爷吗?”
君如月道:“小丫头,你放心,这两个人肯定没问题。”
凤清仪说:“办法肯定会有,只怕免不了吃些苦头。”
大鼋仰天长吁:“哪还有苦头,比我如今吃的更苦呢?”
凤清仪微笑:“那好,我们去龙华寺借个地方,那里僻静,东西又齐全。”他捡起一根柴枝画个框框,让众人都走到框里。白秀才抱着鼋壳,帮它挪到里面,又从怀里寻出那个变小了的青瓷钵来,装了鲤鱼。他刚踏进框里,便觉得天旋地转,像御风飞行,眼前景物狂飙似的。等到两眼能看清楚,已经到了黄色的寺墙之内。
白秀才咋舌:“好厉害。”
凤清仪道:“只是普通的缩地术罢了。”他去向知客僧借了地方,要了水盆、剪刀、凿子、斧头和火盆。几人把小偏院的门一关,凤清仪拿出一张系着头发的黄符来,用手指点着火烧了。“这是胭脂的头发。”
不一会,风声呼啸,天上出现了一只张翅飞翔的白鸟。那白鸟越飞越低,越飞越低。白秀才发现,这鸟的动作比其他鸟要僵硬一些,简直有点像是纸折的、木头刻的。待它飞落下来,落到齐墙高的时候,突然变成了一只大木鸟,轻盈地降落在庭中。木鸟上下来一个玉冠紫袍、腰佩弹弓的少年,和一个鹅蛋脸儿、挎着花篮的红衣少女。两人容貌昳丽,衣袂翩然,真像神仙临凡一般。
第11章 剥壳
红衣少女一到便喊:“凤清仪!我追踪百花令正在要紧处,这会子唤我来若无要事,我揭了你的皮!”说着大踏步就过来了。她花篮里抖落了一朵牡丹花,落地便生成了一大株红牡丹,花叶茂然,甜香四溢。那紫袍少年有一双温柔静默的眼睛,将缩小的木鸟放进怀里,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
凤清仪介绍:“这是胭脂,说出来吓死你,她可是天庭的牡丹仙子,掌管百花令。如今,啧啧,留在人间养孩子,不肯上天去呢。”
白秀才吓了一大跳,这女孩儿居然是天仙!那凤清仪完全像个顽童,白秀才一直没什么“凤清仪是个神仙”的实感,可这胭脂肤光致致,姿态轻逸,眉宇飞扬,面目像是笼着微光,实打实像个神仙。胭脂走到近前,白秀才才发现她脸上的一点红并不是粘上去的花瓣,而是一块艳丽的红斑,像是梳妆时误掐了一痕胭脂。
见白秀才一边躬身作揖,一边不自觉地盯着她的脸颊看,凤清仪吃吃笑道:“这里有个‘一捻红’的典故呢,要不要听?”
胭脂杏眼一瞪:“再提什么‘一捻红’,我先打死了你!”
凤清仪叫道:“好害怕,不提了!”
白秀才很想知道,却不好再问了。
凤清仪又介绍那少年道:“这就是胭脂养的孩子,叫慕容春华,字蓝田。胭脂管他叫花奴。你叫他慕容就好。他是京城抱琴楼的东家,那里虽然地方偏僻,出的却是汴京最好的酒。”
白秀才想问问为何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已经有字,为何戴道冠、穿道袍。少年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我是孤儿,十三岁行了冠礼,所以有字。我自幼便跟姑姑学道,平日作俗家打扮,有事便穿了道袍出来。”他俊美得出奇,这种美似乎糅合了某些异族特征,高鼻深目,肤色洁白,长身玉立,像个蓝田玉雕的西域公子,不说话时就紧闭菱唇,比话多又跳脱的凤清仪要庄重沉默许多,一双眼睛却寒星般照人,让人觉得他心里有主意。
看到大鼋,胭脂问:“就是它了?”
凤清仪点点头:“这老鼋吃了豪猪内丹,壳里生了一窝刺。”
胭脂在他们备好的水盆里洗了手,拿小斧头在火盆上烤:“没法子,那便揭了盖,拔了刺罢!”
大鼋听了,偌大个身躯都发起抖来,禁不住后退了两步。鲤鱼叫起来:“我鼋大曾曾叔祖爷爷会死吗?”
“哟,这里还有个鲤鱼小朋友。”胭脂感兴趣地朝青瓷钵里看了一眼,回头吹了吹斧头:“不死一遍,怎么知道做人有多么好!”突然,她喝道:“按住它!”
白秀才、凤清仪、君如月连忙听话地将大鼋按住。
“花奴,带麻沸散了没?”胭脂对着鼋壳比划着斧头。
慕容春华摇摇头:“不过,还剩一点儿千日醉,够给它使了。”他蹲下掰开大鼋的嘴来,摘下腰间银瓶,将里面淡红色的酒液尽数倒了进去。一灌完,大鼋就呼着酒泡昏醉过去。
“我动手了。”胭脂淡淡地说着,一斧头下去,厚厚的硬壳喀嚓一声,竟脆生生破成两半,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涌出来。
白秀才看得几欲晕去。可胭脂不管不顾,大刀阔斧地挖起了那个硬壳。慕容春华也将袍子掖在腰里,拿起凿子,抓住一根硬刺便凿了起来。他三两下便将那刺连根拔下,又去凿下一根。虽说这番作为看着实在是疼,他二人手脚却利落,无一丝一毫多余动作,一盏茶功夫便将这大鼋剥了个干净,只剩下个血呼喇的软肉身子。胭脂执朱笔,慕容执墨笔,一道在它身上用小字密密麻麻地写起了符箓,一边写,它身上就一边止血结痂,结成了紫色的痂壳,把它满头是血的脑袋也包住了。待他们写完,痂壳纷纷碎裂,竟露出一个胖大汉子的躯体来。
白秀才看得惊讶不已。君如月取了他们搭布棚的那块粗布来,先给大鼋盖上。
胭脂推推他道:“一觉好睡!你不是想做人么,如今能做人了!”
大鼋醒来,慢慢爬起,觉得身上轻了数倍,这才发现折腾它多年的硬壳和利刺都被剥除了,身上的皮肤竟然不再是乌黑滑腻的鼋皮,而是白皙的人皮。他伸出手来,是五指分明的两只人手。他披着粗布站起身来,支撑身体的也是两条粗壮的人腿。他脸上露出似悲切又似狂喜的神色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然后,他犹疑地摸了摸背后。那里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许多疮疤,却是这次艰苦蜕变的证明。
“恭喜了!”白秀才忍不住率先出声。
“鼋大曾曾叔祖爷爷!鼋大曾曾叔祖爷爷!”鲤鱼刚才见那血腥场面,缩在钵儿里躲了好一阵,这时露出脑袋来,正看见这一幕,喜不自胜地喊叫起来,“你变成人啦!你变成人啦!”
大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捂面,躬下身子恸哭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凤清仪早就指挥两只铁锹在牡丹花下挖坑,将剥下的碎壳硬刺都埋了,再压上一块大石头,免得这些东西惹人生疑。他留了一小块三角鼋壳,拔簪戳了个洞眼,递给大鼋说:“好啦,好啦,别把这寺里的僧人都招来。留着,做个纪念罢!”
大鼋接过,对他叩了三个响头,又对着其他人频频磕头,对胭脂和慕容春华磕得最重,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地下的青砖都被他的眼泪水儿滴湿了。
胭脂伸出双手遥遥一扶,大鼋便磕不下去,硬是被她扶了起来。她问:“你说话算数么?”
大鼋眼泪不停:“算数,算数!”
慕容春华道:“那就跟了我去。”
胭脂点头:“你情愿出家么?花奴可以给你找个师父。你愿意当和尚呢,还是做道士?”
大鼋说:“情愿,情愿!听凭吩咐。”
慕容春华便找了知客僧,布施三千文,说想拜会一下寺里德高望重的师父们。过了一会他便回来,摇摇头说:“太老,太和气,辖不住他。”
胭脂道:“那且让他跟着我们,遇到厉害的再送出去。”
众人便辞了知客僧出来,才走过桥头,就看到许多人往东街涌去,欢喜地嚷着:“打架了打架了!”白秀才拉住一个推车的问:“老丈,前头怎么了?”那人道:“别拦我,我怎么知道,先看了再说。”前头有人嚷了起来:“哎呀呀,两个和尚打起来了!”“怎么打的?”“调戏人家小娘子呀!”
白秀才恼了:“和尚调戏民女,这还了得!”他托着钵儿,分开众人,也挤到前面去了。却见一个十分壮硕的大和尚,铁塔一般,扭住另一个和尚正打得痛快,还有许多人给他助阵。“这是怎么了?”白秀才问身边人。“刚才这和尚调戏那个小娘子,哎呀,小娘子呢,往那去了!”那人指着远处一闪即逝的一身白衣。白秀才看得分明,竟然是那天晴雨阁中陪伴跋扈贵公子的妖娆女子,眉心有一颗红痣那个。女儿家出了这等事,自然是及早避开为好。白秀才也不以为意,道:“这和尚好生可恶,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民女,视国法戒律如无物!”岂料那铁塔般的大和尚转过头来,大喝道:“你说错了,他是个假的!”白秀才被这一声吼吓了一跳,又听他声若洪钟般说道:“各位施主!这是个假冒和尚的野僧!《心经》《金刚经》《华严经》,通通不会背,专门出来装神弄鬼,骗财骗色,诸位千万不要上当!佛祖座下,哪容得这种人混淆视听,我这便扒了他这身僧皮,看他还敢不敢骗人!”说着他竟一手把那假和尚两脚提起,一手去剥他僧衣。假和尚刚才还跳着脚,污言秽语叫骂得欢,这会子便吓得软如烂泥,任凭他把僧衣剥了,把他人扔在地上。剥了这身皮,假和尚身上一点佛味儿都没了,大红脸膛,酒糟鼻子,看着分外猥琐。有给过他供养布施的,闻听上当,都捋起袖子冲上来揍他。假和尚见机也快,窜起来抱头便跑,身后跟着一串追着打他的。
那铁塔般大和尚也不追赶,冷哼一声,把僧衣搭在胳膊上,就背着个小包袱要走。
“请留步!”慕容春华已赶到看了片刻,拦住这和尚道,“大和尚好威风,看着实在解气。请问法号,师承何人,驻锡何处?”
和尚双手合十道:“小僧如瞻,原是这龙华寺的火头僧,藏经阁净云老和尚的弟子。前日有个妇人被泼皮追赶,我放她进菜园躲避,打跑了泼皮,岂料那俩泼皮竟告我窝藏妇人,惹起物议。正好大相国寺的火头师父圆寂了一个,师叔便写了信,荐我到大相国寺去。”
胭脂听得明白,笑道:“真是缘分了。”她将大鼋一推:“还不去拜见你师父!”
大鼋到那和尚面前,纳头便拜,口称“师父”。
如瞻连忙退开几步,颇感意外地看了大鼋一眼。
慕容春华道:“他性情暴烈,多有杀生,如今愿意诚心改过。我见法师能发雷霆狮子吼,必是能降得住他的,还望不要推辞。”
如瞻沉思片刻,忽然说声:“好!好!好!”便从包袱里取出刀片来,剃掉大鼋头顶仅有的几根绿毛,道:“我给你起法号‘元悔’,今后你便洗心革面,勇猛精进罢!”
大鼋,不,元悔再拜:“元悔谢过师父!”
如瞻便把身上的小包袱丢给他,向众人一拱手,道声“诸位再会”,便大踏步向前走了。元悔也大步跟上。
鲤鱼依依不舍地从钵里冒出头来:“鼋大曾曾叔祖爷爷……他会讲好多故事呢,怎么就跟和尚走了?”
白秀才伸指摸摸它的头:“有我给你讲故事呢。”
那以后,汴京城渐渐有了个“无影沙弥”的传说。黄昏傍晚,常有人见到一个胖大沙弥在河渠边、井台畔洒扫,人若走得离他近了,他便化为一团轻烟,消失不见。
第12章 孤儿
那天大鼋跟如瞻一走,胭脂便说:“我感觉到了百花令的气息,就在附近!”
慕容春华闻言也着急起来。两人向大家道了别,便向着一个方向追去。
君如月也说还有正事,就此告辞。走出几步,君如月扬扬手说:“水妖怪,这次打错了,对不起你。你可别去做坏事,若撞在我手里,讨不了好的。”
白秀才答应着。鲤鱼哼了一声:“她好神气。”
白秀才苦笑一下:“我现在,确乎是个有能耐干坏事的水妖怪。”
凤清仪抱着胳膊笑:“哦?你现在有多少能耐?来来,我指点指点你。”说着拉白秀才下到石桥下僻静处,道:“蛟天生便能控水,手段灵巧至极,连我都羡慕不来的,可惜没正经修炼过的野物太笨,人可要聪明多了。你让我看看,你会什么?”
“控水?是这样么?”白秀才伸手一招,江里一团水便跳到了他手心,成了一个水球,再一捏,白气缕缕,又变成了冰球。他又化开冰球,将这团水拉长压扁,成了一把水剑,再揉几下,又成了一座水做的观音。他左手捏住一角,迎风一抖,又成了一块水布,右手折来一支野花猛摇几下,花瓣飞扑到水布上,流动着变换位置,成了一句“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他再把水布一抖,诗句乱了,顷刻又拼成了一幅仕女图。
“厉害,厉害!”凤清仪看得直拍手,“伎俩有限,难为这想头!用法实在新颖!”
白秀才微微得意。
凤清仪又道:“昔日女娲造人,起初用泥捏制,后来造不过来了,便用藤条满蘸泥浆,望空一甩,那泥点子到了地上,悉化为人。你也变个人瞧瞧。”
这白秀才还真没变过,便凝神注目盯着水里,让一个水球凭空浮起,随着他意念生出眼耳口鼻双手双脚来。小人渐渐成型,飘在在空中翻着筋斗。
凤清仪道:“再来一个。”
白秀才注意着不让这团水球破溃掉,张手又抓起了一团水,几下捏成个胖娃娃,丢到空中与前一个作伴去。
凤清仪拍手:“再来,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