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丹心来招呼他:“呀,是那天的白大官人!里边坐,里面坐!”
白秀才却不过,被他拉住坐下,梁丹心又从后头端来一碗二陈汤请他吃:“我家就在铺子后头,连着一个制瓷的院子。这是今早煮的,放凉了,请别嫌弃。”
白秀才当然不嫌弃,拿碗喝着,看着店里的瓷器和墙上挂的画。他看到墙上正中那画儿,画着牡丹花丛中一个鹅蛋脸儿、挎着花篮的红衣少女,似喜似嗔,若笑若愁,一双乌黑的眼瞳若有所思地望着看画的人。白秀才对上了那双眼,不由浑身一震,余光再一瞥,更是惊得站了起来。那少女一边脸颊上,有一块花片般的红记,像是晨妆时误掐了一痕胭脂。
他激动地转脸问梁丹心:“这画是……”
“这是我母亲画的,”梁丹心连忙介绍道,“她说这是牡丹花神图,保佑富贵长春的。”
梁丹心的母亲翦秋萝居然见过胭脂,这是白秀才万万没想到的。他想了想,说出一句:“画得真好!简直像见过牡丹花神一样。许多人都把牡丹花神画得跟杨妃似的,怎么令堂想出画成这窈窕少女呢?”
梁丹心笑了:“我爹娘都爱讲神仙故事,我幼时可听了一大套呢,又是玉帝王母,又是二郎神,又是三圣母的。我娘最爱讲花仙的故事,我听过的花仙故事少说有上百个。”
当事人都早早去世了,问一个孩子能问出什么来呢?白秀才微叹口气,说到了正事:“福泰珠宝楼,出的价是六千缗,你母亲的遗物竟如此昂贵,你的积蓄,可够买么?”
梁丹心一下就红了眼眶:“我求他们,求他们先不要卖给别人,我可以拼命去挣钱……”
白秀才看了看店铺,摇摇头:“你这样做活,几时能凑够六千缗?”
梁丹心攥拳道:“有人买,我就去闹!家母的遗物,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当年家母千叮万嘱,此物干系重大,不容有失!”
白秀才见他决心坚定,不肯退步,便从怀里掏出小龟来,把它放在柜台上:“那我把这招财进宝的吉祥物儿借你罢。”
梁丹心知道乌龟是聚财祥物,但这只小龟只有铜钱大小,白秀才这么正儿八经借一只丁点大的乌龟给他“招财进宝”,只让他觉得好笑。他只得说:“多谢白大官人,还请稍坐。”
白秀才也不知小龟到底有多灵,便说:“不用喂它东西吃,喂水就行了。我过几日来取。你若有难事,到江边来喊我,我就借宿在江边上。”他打定主意要看这里徘徊几日,等梁丹心的事儿定了再走。
梁丹心千恩万谢送他到巷口,正在道别呢,他身后同学就追来了:“梁丹心!你快回来看,有客人要订货!”
白秀才勾起一抹笑:“我说吧,真会招财进宝的!走,回去看看。”
店里是一个客商带着一个管事两个小厮。他见了梁丹心就说:“我听人说你这里甚样都能作的,能不能做这个?”他拿出一只小木箱来,里面放了几样瓷玩具,是小瓷猫、小瓷狗、小瓷猪和小瓷兔。管事也打开他手里的木箱,里面是许多穿肚兜的小瓷人,有的举荷叶,有的举纸鸢,有的抱绣球,有的抱鲤鱼,个个可爱,原来是一整套吉祥百子的玩具。两个小厮也打开了手里的木箱,一边是一整套老鼠娶亲,一边是一整套清平乐,有击鼓的唐明皇、跳舞的杨贵妃、弹琵琶的虢国夫人、吹笛的李龟年、一脸不爽的高力士和让高力士脱靴的醉李白……
梁丹心的脸色亮了亮。他知道,这么多这么有趣的玩具,不但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吉祥又有趣。可紧接着他脸上又泛起了红,像是心里挣扎着不知该不该答应:“客官,有多少?期限是?”
客商道:“瓷猫、瓷狗、瓷猪、瓷兔各五百只,吉祥百子八十八套,老鼠娶亲二百套,清平乐五十套,工钱共是一百三十八贯钱。期限嘛,就是七日。”
梁丹心的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时间太紧……我……小店人手少,熟手只有我一个。仿造这个并不难,可时间……”
客商皱起了眉头:“可七日后就开船了,你这里能不能加紧?南边这些玩具是才时兴的,物以稀为贵。我临时得了这个商机,想贩一批去试水,若是好卖,今后便定下你这里了。”
梁丹心看看两个同学,思衬着,他们做瓶子还行,做这些精细东西就差远了,若是答应下来,一个人怎能完成?若是砸了信誉,今后这生意也做不成了。
这时,白秀才突然道:“梁小郎,我那儿倒有二十个制瓷熟手可以借你,这样的东西,他们也都做得。”
这真个叫饿中送饭雪中送炭,梁丹心忙拉着他手问:“白大官人,此话当真?!”
白秀才点点头,对那客商说:“王大官人,这生意我就助梁小郎接了。只是梁小郎这几日也拮据,你先下个定金可好?”
客商点点头儿:“只要七日功夫能把这些东西都做出来,我便下二十贯定金罢!”
梁丹心喜不自胜,连忙应了。
第14章 发财
待客商走了,梁丹心便问白秀才:“白大官人,那几位兄弟几时过来?要不要包吃包住?住我这院子里的厢房,那是潮了点,他们介不介意?”
白秀才笑笑:“你多虑了,我说的制瓷熟手,就我一个人。”
梁丹心瞪大了眼睛,半晌才叫出来:“白大官人,我定金也收了,你可不能害我呀!”
白秀才道:“我是帮你,怎会害你?”他手一指,地上那盆泥水便翻滚起来,紧接着跳出了一团团泥巴,边跑边长出四肢和眼耳口鼻,变成了许多小人和小动物跑上柜台,爬上柱子,在瓷器店里扑扑乱跳。梁丹心和虎头、阿青都呆住了。还是靠着门的阿青先反应过来,放下帘子掩了门。三人来到白秀才门前,扑通跪倒,连连叩首:“多谢神仙!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小人和小动物的神态动作都停在了白秀才收回法力的那一刻。有一只特别调皮的小猫正伸爪去抠梁丹心的鼻子,这一停便骨碌碌从他肩头滚落,被梁丹心双手接住。那张猫脸上的表情好笑极了,惹得梁丹心噗嗤一笑。
白秀才伸手扶起他们:“起来,都起来吧。没什么,我也不能给你们变金变银,这六千缗委实太多了,神仙也得想办法去挣哪。”
三个少年都欢喜地叫了起来:“不怕,我们有神仙呢!”“六千缗虽多,有神仙在我们一定可以挣到!”“这招太神奇了!比用陶范还快!”“我们也得动手,一起做才更快!”“说得对!”看得出来,梁丹心把这两个家贫的同学当亲兄弟待,他的事,也被两个同学放在心里,当成他们自己的事了。
白秀才挨个儿摸摸他们的头:“好样的,你们能这么上进,也不枉费我一片心。”
正说着,又有一人揭帘子进来:“梁丹心是哪一个?”
虎头和阿青忙打起帘子来。梁丹心上去迎客:“客官好!”
进来的是一个厨娘打扮的,还有一个采买小厮。厨娘道:“我家主人待客,要四百只白瓷花口碟,三尖瓣的二百只,五尖瓣的二百只,五日后来取,你这可有货?”
白秀才朝梁丹心点点头,梁丹心忙说:“有的,五日后一定到货!客官付定金么?”
采买小厮爽快地付了一千文定金,高高兴兴地跟着厨娘走了。
他们后脚刚走,又有人前脚迈进了店门:“黄釉的瓷枕,要烧得跟金子一样金灿灿的,你这里能否烧制?”
梁丹心又笑着迎了上去……
一天下来,梁丹心接的订单是前所未有的多,加起来竟然凑到了三千缗。连他店里现成的货都出得飞快,一共卖出了总价六千文的四十八件瓷器。白秀才帮他在后院干活,让刚才那些小人小动物跑跑跳跳甩掉水分,自己刷好釉色。排队进窑炉前,阿青小心地抓起他们来,检查他们的脚底板有没有刷好釉,五官、衣纹有没有漏掉一笔两笔,这才让他们进去。窑炉烧起来后,里面开始还嘁嘁喳喳地说:“好暖,好舒服哦。”还有猫儿“咪呜咪呜”,狗儿“汪呜汪呜”。等窑温升高,这声音才变成:“哎哟,好烫!”“烫呀!”“怎么这么烫!”“热死我啦!”“我也出汗了!”“我胳膊怎么硬了?”“我的脚不能动啦!”白秀才便守在窑炉外发一声喊:“孩儿们,安静些,等出来就变得光溜溜亮闪闪的了!”他这么一说,窑里果然安静了。守炉子的少年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白秀才捂着嘴儿偷偷地笑,口技,口技而已。
等开了窑炉,小瓷人小瓷动物一个都没有裂。白秀才隔着炉子都能精细控制每一个瓷偶的水分。它们动作神态各异,釉彩鲜明,真是好看好玩极了。三个少年开心得不行,点了数,一一装进垫了稻草的纸盒里,以便那客人长途运输。数着数着,发现多出了一组。
“哇,这是——”三个少年都被吸引住了。
白秀才笑着说:“饮中八仙,送你们玩儿。”
梁丹心和两个少年高兴地嚷道:“谢谢神仙!”
虎头看了看,抓起一个拈须举杯的白衣人说:“我猜这是李白!‘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神仙你说对不对,我觉得这个最有仙气!”
白秀才哈哈笑道:“对,对!”
梁丹心挑出一个年最少者,说:“这个少年一定是崔宗之。‘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咦,他……”
白秀才笑嘻嘻地说:“没错,照着你的模样儿变的!”
梁丹心脸红了:“刚才没认出来……”
阿青又举起一个:“那这个一定是汝阳王了!衣饰是八人中最华贵的!”
白秀才说:“对!‘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李琎是让皇帝李宪之子,堂堂汝阳郡王,自然要穿得金尊玉贵的。”
梁丹心突然道:“我们把这饮中八仙摆到店里去吧!”
虎头叫道:“别呀!神仙大哥所赠,我可舍不得卖了!”
梁丹心看着白秀才,笑道:“不卖不卖!我只是想着,这饮中八仙,酒楼一定爱摆上一套,文人也爱在书房摆上一套。不但大人爱,小孩也爱,当玩具也好。我们用细字把诗分别写在人物背上,不是更有趣么!神仙,你说可好?”
白秀才笑着点点头:“你看着办,只要咱们能尽快赚到六千缗,怎样都好!”
也许是龟宝带来的财运实在太好,梁丹心才摆上,就有过路的来问了。梁丹心说这是新货样品,不能出售,但可以预订。人家当即便订了一个。到天黑之前,陆续有了六个订单。白秀才傍晚一气变了四十套,梁丹心开了两个窑炉,三个少年轮流睡觉守着窑炉,控制炉温。到了次日早上瓷偶制成,白秀才拿了二十套,打了个布包,红光一罩便缩得甚小,一只手便能提着。他又变了一堆小泥人,进窑让少年们烧着,又跟梁丹心打了声招呼,便自告奋勇去推销了。
这一去,简直无往而不利,几乎所有酒楼、书坊的管事见了这个都掏钱买了一套。白秀才知道龟宝的财气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简直想哼小调了。他托着鲤鱼钵儿,兴高采烈地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逛了一圈。有六七个丫鬟簇拥着一个头戴花冠、罩着幂离的绿衣小娘子走在前面,刚好在人流中开了条道,白秀才便跟着她们走。绿衣小娘子走得袅袅娜娜的,白秀才不知不觉盯着那段杨柳细腰看。忽然,他看见她袖子一垂,碰落了腰上什么东西,那东西落地一滚,碰到了他的脚尖。他低头一看,竟是一颗毫光闪闪的径寸明珠。
他连忙拾起来,掩在袖子里,追了过去。不料就他这一弯腰一捡拾的工夫,前面就涌进好多人,一下就把他和那几个女子隔开了。白秀才急忙拨开人丛挤过去,可那几个女子不知怎的走得飞快,竟然已在二十丈外了。“等等——小娘子,你东西掉了!”他在后头跳脚喊着。有个丫鬟回了下头,可偏巧一个极高的大个子往白秀才面前一站,把他挡了个严实,那丫鬟又转回头去了。白秀才护着手里的青瓷钵儿,好容易钻出人群,问一个卖胡饼的,卖胡饼的往东一指:“顺着这条街往城外去了。”
看来多半是去礼佛的,若是套上了车,可就难追上了。白秀才把衣摆往腰间一系,又用冰封了大半个钵口免得把水撒了,拔脚就往城东方向飞奔而去。城外人就少多了,白秀才四下张望,陆续又问了几个人。幸亏那几个女子怪引人注目的,过路人有印象,说她们叫了牛车走了。白秀才沿着牛车辙印一路追去,跑到腿酸气短,才遥遥看见前面有辆牛车,便加把劲追到车窗边,叫道:“停车,停车,小娘子,你珠子掉了——”
赶牛车的勒了下缰绳,牛哞地一声,停下了。一只雪白的手拨开帘子,露出一张妖媚之极的脸来。车中女子衣衫如雪,眉心一点红痣,正是那日在烟雨阁中陪伴王公子的素衣女。她看见跑得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的白秀才,噗嗤一笑,说:“原来是这位大官人。大官人哪,你是不是爱慕小女子,总是跟着小女子哪?”
哪里就惹到了这样的飞天夜叉?!白秀才吓得连忙否认:“不,不,我是看见一位小娘子掉了东西,赶来送给她的。方才认错了人,小娘子别见怪,我这就走,这就是。”
“哎!”白影一闪,那女子闪电般跳下车来,拦在了他面前,“大官人,你特特地叫住奴奴,奴奴怎好不承你盛情?”她手一挥,车夫和随身丫鬟就变成了两个纸人收在她手里。她伸手拉住白秀才,逼上前来,媚笑着说:“大官人别怕,我可是仙女呀,与我春宵一度,保管快活得跟神仙一样!”
白秀才几乎是尖叫着说:“小娘子自重!”
女子双臂一张,把他抱了个死紧,往牛车上拖去。白秀才用力挣扎起来,听见女子吐着热热的香气,擦着他耳边说:“大官人哪,你说我珠子掉了,是来试探我么?”
白秀才以为她还见财起意,连声叫道:“别,别!这珠子不是你的,是别人掉的,我正要去还给人家!我绝不是来试探小娘子的,我与小娘子只见过一回,绝无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