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部喘息着苦笑:“肋骨刺进肺里了,帮我……”
李昀羲急忙伸出一双小手,探查到地方,手法熟练地帮他将骨头推移回原位。他配合地控制着身体里的血流,缓缓吸气,凝神修补肺部的众多血道,又止住了身上伤口向外渗出的血。
白麓荒神也就坐着,静静地看着他们,又回头去看洞外。海面已经平息,落雪渐深。可该来的,也即将来了。
李昀羲扶着白水部从石壁的深深裂隙里出来,靠着石壁躺下。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面容,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昀羲……”
李昀羲忙道:“我在呢。”
他笑:“我好想你……你睡去的这几天,我像是有几年没见到你了……”
李昀羲含泪噗嗤笑了,歪了头说:“我也想你!我睡了几天,就好像在梦里过了几百年。”
第107章 妙算
他摸了下她散落的头发,抬起酸涩的手臂替她抿上:“这边发髻散了……我给你做的梅花簪子,好看吗?”
她取下头上那枝,满心欢喜:“好看!还有瑞草、灵芝、灯笼果的,我都爱,有空我画样子,你再做几支给我。”
“好。”他含笑答应,摸了下她干涩的嘴唇,“口脂也用完了,你记得自己去买。我之前买的是香粉张的口脂,它家加了紫草,倒比别的好些。你要是用不惯,自己再换。”
李昀羲伸手抹掉他额上的冷汗,现出一朵笑容:“不用。我也觉得紫草的好。”
他又扯扯女孩的袖子,要她看石壁上:“昀羲,那是我为你填的词。”
李昀羲依言望向石壁上刻写的满满词句,目光在一字一句上流连,似要把这些充满情意的字迹都刻进心里。她清声吟咏,婉转低回,读罢一首,又是一首,竟念了十来首曲子词。
看到最末,她不由笑了:“红鲤鱼?”
“红鲤鱼,红鲤鱼,几番流落在江湖。世路网罗何处隐?云深渊默不知渠。”
“红鲤鱼,红鲤鱼,牡丹花色满裙裾……”
“咦?”她停了下来,转眸问他,“这首《□□神》,怎么才得半首?”
他轻声道:“写到此处,心如刀绞,就不写了。”
女孩儿笑了,眼里光芒闪闪,“白郎才尽了,我还有八斗。”她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在那半首词下续道:“六载相思秋水绿,三生痴念寄微躯。”
写罢,她就得意一笑:“哎呀,这两个数凑得巧,若是多一年或少一年,都凑不对平仄了。”
白水部轻笑:“八斗之才,哪用管甚平仄!”
她撇撇嘴,干脆另起一行,极快地书写着,念道:“红鲤鱼,红鲤鱼,一身烟雨闯清虚。何日破天得羽翼,随君飞入紫微墟。”写毕,她信手在其下落款“李、白”。李昀羲的李,白铁珊的白。这两字紧挨一处,竟是诗仙他老人家的名讳。
白水部看见,笑得咳嗽起来:“昀……”
她忙回过头,赶到他身边为他拍抚。这一笑牵动肺部伤口,他又咳出血来。
缓过气,白水部抹掉唇边残血,低低赞一声“写得甚好”。
她按着他胸口,抿着嘴儿一笑,道:“词有了,我回头配上琵琶曲子,可以编一出舞。”
白水部点头,笑言:“加一管笛子更好。琵琶入心,竹笛通肺,足以畅抒胸臆。”
白麓荒神望着他们,若有所思,若有所遗。经历一场生死大难,他们险些再也见不到彼此,重会之时,却是一递一递地说些没要紧的话。偏偏这些平淡日常的话,细嚼起来颇有滋味,念在口里回味,竟比山盟海誓还要重些。
若得厮守,余生会有极其漫长的时间,够他们在闺房蕉窗前、茶饭食案边,谈说走笔小诗能和否、画眉深浅入时无。
可惜他们没有时间了。
白麓荒神静默的脸庞,浮起一丝微微嘲讽的笑容。李昀羲以后的时间,将是他的。
白水部撑不了太久。他实在太累了,新生皮囊下的疲倦和疼痛不断把他抓入混沌的河流。他就在带着微笑和李昀羲谈说琐事之时,昏昏默默地睡去,沉入一片空无之中。
李昀羲托着他的手,茫然看着他忽然静默,进入睡眠。她伸出手来,抚过他低垂的长睫,痴痴地想,这人睡着的时候,都这样呆,这样好看。
白麓荒神迈步行到她身后,拖起了她的手:“我们该走了。”
李昀羲惊觉这个字的意义:“走?!”
白麓荒神露出冷笑:“我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能对付天魔印之人,你不留在我身边,还想去害谁?”
像是刀尖猛然刺破了锦绣。她心头原本一片温暖放松,此刻却觉冰水从头浇下,耳边如有雷鸣。她瞪着白麓荒神,嘴唇都颤抖起来:“我……”
白麓荒神低头,踩了踩地上渐渐干涸的黏血,唇边笑意嘲讽:“他受了我三万六千剑,才换得让我救你。你不走,就辜负他的心意,和他一道被乱刀砍死在此吧!”
话音未落,长空之上便传来一声鹤呖。
白麓荒神似笑非笑:“他们来了。”
李昀羲浑身一震,登时紧张恐惧起来,攥紧了白水部的手。可他昏睡不醒,已看顾不了她了。
白麓荒神的眼神凉凉地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再不走,我就不管你们了。你当真要连累他?”
她泪流满面:“我、我再看他一眼……”
“天魔印是少都符复生之途,如今我强行消去它一半威力,触动了少都符本体意念。为求生,他会拼命积蓄力量反噬,吞噬你的速度会快上一倍不止——若是迟了,连我都无法阻止。”白麓荒神望着她乌亮湿润的眼珠,顿了顿,道,“我当年在长白山麓,自修一境界,名长生放命洞天,天然能抑制少都符的法力。你唯有栖身我的长生放命洞天,方能躲过此劫。”
在他的冷言冷语之中,李昀羲忽然俯下身去,将唇印上白水部的——她将紫泉泉眼渡入他口中,按他头颈穴位助他吞下。泉眼一入口,便化成了甘甜清凉的紫泉,润湿他的咽喉,滋润他的脏腑。伤处得了紫泉滋养,开始飞快地修复愈合。白水部在昏睡中,发出一声极轻微的舒畅叹息。
白麓荒神察觉,也只是冷哼了一声。
果然,做罢此事,李昀羲回转头,决然来到他身边,道:“走吧。”
白麓荒神忍不住在心底微笑,面上却是平静无波。他伸手揽住少女的腰,带着她飞出洞外,直往高天飞去。
起飞的那一瞬间,李昀羲的热泪被风吹落,有一滴打在了他的脸上。
情泪竟是这样烫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抹去这点泪滴,觉得这种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你怎么这样爱哭呢。”他伸手去擦女孩颊边的脸,女孩躲开了。他轻叹道:“你这七情六欲时时满得要溢出来,我这样六根清净,都快被你影响了呢。”
无数修行者的气息正在靠近,像黑暗中的萤火虫。他的手按着李昀羲的背心,那里微微发热,他知道少都符的反噬很快就要来临。残余的天魔印释放出邪魔濒死时的绝望之气,这气息让海鸟纷纷惊吓远离。连海上的流云都似乎害怕这股气息,没有一缕胆敢接近他们。
他不作任何解释,带着李昀羲直直往前飞去。
逃又如何逃,避又何须避。他择中了人数最多的一行追兵为目标,缓缓调息,与之周旋。日中之时,女孩儿再度昏了过去,烧得浑身通红。他将她抱在臂上,贴着她滚烫的脸,觉得好生满足。
近日暮时,半边天都是霞光,若鲤鱼红尾之色,人称“鱼尾霞”。
霞光照在李昀羲晕红的脸上,倍增艳丽。
他停了下来,落在一个小小的珊瑚礁岛上。水面下的珊瑚是极大的一片,可露出水面的只有一个小屿罢了。这里堪堪只有一亩宽广,却因飞鸟衔来的种子,生长了绿茵茵的草毯,并几株小花小松。他坐了下来,让李昀羲枕着自己的腿继续睡着。
霞光那端,二三十名修行者或乘鹤,或御剑,或骑异兽,或踏飞火,一字排开,衣带飘飘,仿若神仙降临。
白麓荒神面上露出微笑。这是他选中的见证者,这是他择中的路线。唯有让许多人亲眼见到“天魔印已除”,再无灭世隐忧,李昀羲才有真正的安全。再说,这些人法力不弱,破印之时如有需要,正好随时取用。
这支追兵是巫山、广乘山和长离山的人,为首的是大巫旼。她望见白麓荒神与李昀羲在此,面上滑过一丝敬畏惊疑的表情,转瞬恢复冰冷:“荒神!魔种怎么在你手里?”
白麓荒神微笑起来,伸手拂开李昀羲的额发:“巫山的小丫头,说这话未免太没见识。除了我,还有谁能破除天魔印,谁能救天下于水火之中?”
众人围了过来,从天上看着他们,面面相觑。
大巫旼咬了咬唇,掠到白麓荒神面前,施礼道:“魔种天下不容,还请荒神……”
她尚未说完,便被白麓荒神喝断:“住口!”
大巫旼惊得倒退两步,面上浮起疑色。
白麓荒神将昏睡的李昀羲抱入怀中,扯下红衫,露出背部。原先殷红如血的天魔印,此时只剩下一个浅红色的印记,也不再有缠缚她周身的血色红丝。白麓荒神扫视着眼前这些人,露出自得之色:“我不是说了,天魔印能破,而能破这天魔印的,世上也唯有我一人而已。所以……”他哈哈笑了:“你们这些小辈,还愣着作甚,不该过来跪行大礼,好好求我吗?”
大巫旼还愣着不动,春月柳将雪兔一拉,擦过她的肩膀,来到白麓荒神面前,深深施礼:“拜见荒神。”他望着李昀羲背上的天魔印,又看着白麓荒神的眼睛,轻吁一口气:“荒神既有如此大能,晚辈恳请荒神仗义出手,解民倒悬。”
白麓荒神知道这些人都心存疑虑,不敢信他,唇边挑起一抹讽笑:“你这小辈还算懂事。”他对众人笑道:“我倒想出手来着,可这么大的事,我悄没声儿独自做了,未免太不出风头。你们几个娃娃也算有名的人物,见了这一场,倒好为我扬扬名。”
春月柳拜道:“这是应该的!”说着,他真的跪倒在地,叩了个头:“前辈放心出手便是,在下愿为荒神护法,祝前辈一举功成。”嘴上说得好听,这是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他消掉天魔印才肯放心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大喜,又禁不住疑惑。喜的是竟然真有破除天魔印之法,悬在众生头顶的利剑今日就有可能撤去,还不用陷入两难,脏了自己的手;疑的是白麓荒神素来行事诡谲,捉摸不定,谁知他所言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他何时这么仗义过?
春月柳说了“护法”,这些人也便顺势拜道:“既如此,我等亦为荒神护法!”
言毕,他们当真分作几组站定八卦方位,端正坐下,撑起一个结界。
海浪奔涌,映着天上彤云,宛如血海。
白麓荒神漠然扫过他们的脸,将李昀羲扶坐好,将手掌按上天魔印。
只差这最后一件事了。
他用出了全力。
第108章 功成
白光亮起,炽烈无比,令人目盲。数道黑烟钻出女孩儿单薄的胸膛,在人前现出无数魑魅魍魉,又倏然淡去。渐渐的,被逼出的黑烟越来越多。不及化去的,他便任由它们在结界里狼奔豕突,把这群“护法”惊出一身冷汗来,施展各色法术将其消灭。
天魔印越来越淡,最后淡得像是白宣上擦过了一抹红色花汁。
他没敢松这口气,反将手掌按实,逼出了全部的力量,果然撞上了最后的反噬。
那是少都符的搏“命”一击。若败,少都符在这个世上的印记将彻底消除不复现。
留在最后的,自是杀招。
女孩儿的后背,游出了一个黑烟般的蛇头,蛇头猛然将口张到最大,狂喷起极其浓稠的黑烟来。黑烟转瞬散开,成刀,成枪,成车,成马,顷刻成杀阵。人吼,马嘶,号角鸣,铃铎响。
黑烟扑面而来,如千军万马碾压过境,白麓荒神首当其冲。
白麓荒神和黑烟之间的虚空如透明花瓣一层层剥裂开来,不断将烟气切割分解,但仍有黑烟最后吹及了他的实体。若干发丝枯萎断折,他面上划过一道细痕,有一滴殷红的小血珠滑下。连他自己都是微微一惊,自存在之日起,便从未有人能令他真身出血。
整个海面都颤抖起来,像有无形的野马群从其上踏过,浪涛如雪色。
白麓荒神勾唇笑了。他身周出现了一个漩涡,将结界中的众人尽皆卷入。
大巫旼瞬间脸色煞白,不情不愿地看着双手涌出云烟,被漩涡吸走。春月柳无力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看着丝丝缕缕青光从自己身上扯出,卷入漩涡。他们身上的力量正不断被拔离、吸走,汇聚到白麓荒神掌上。
“护法”们面上都现出惊疑之色。
“放松,都交给我!”白麓荒神低吼道。他毫不怜悯地从众人身上吸去所有法力,大巫旼、春月柳等人连端坐也难以维持,纷纷瘫软在地。到最后关头,他也从自己的四肢百骸中榨出最后一滴力量,尽数付作一搏——天魔印残余的印痕如雪入洪炉,咝地一声化作青烟,从此这个世上,再无少都符的痕迹。
那一瞬世界极静,像所有生灵都停止了呼吸。
他的手掌缓缓从女孩后背滑落,微微颤抖一下,最后落向了衣裳下摆。本该是腿的地方沉了下去,他的手隔着衣服按到了地面。他垂目,睫毛抖动,神情晦暗不清。
春月柳瘫软在地上,勉强缓过一口气来,说:“荒神……成了?”
白麓荒神深吸口气,道:“成了。”
大巫旼撑着绵软无力的身躯坐正,问:“可能保证永不复发?”
白麓荒神斜瞥她一眼:“你既是巫山传人,应知当年事。昔日李公仲与少都符将我重创,又岂会不在我身上做手脚?我于长白山麓练就长生放命洞天,自成一境界,将他二人的邪术尽数磨灭。如今我亦将她收入洞天,让她在其中修炼,可保永不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