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为这事……”
“嗯,今日的事已经大体了了,消息很快便会送入京师。纵使父亲想多留菁菁住一阵,总也不好耽搁你们回京向皇上复命,你何时准备好了,便可以动身先回去,菁菁他们晚些再走不迟。”
“也不是为这事……”王长子不是个别人不问就会自行唠里唠叨的人,钱宁本能地察觉到不对劲,不由得冷汗直冒,“王长子,您该不会变卦了吧?”
“变卦?”朱台涟一步迈进自家府邸的门槛,终于停住脚步,回身问他,“你指什么事说的?”
“就是……就是迟姑娘的事啊。”钱宁还是没好意思直接说“艳艳”。
朱台涟似乎什么都没记起来:“她怎么了?不是好好跟你们回来了么?”
钱宁冷汗满头,说话都磕巴起来:“王长子,我那天是没说准,不过这几天,那个……我想明白了,您那天提的让迟姑娘嫁我做续弦的事,还……还做的准么?”
朱台涟眉心微微一蹙:“唉呀你怎这会子才说?”
钱宁浑身都凉了:“怎么,难道已经晚了?”
朱台涟略显为难:“我昨日已将她许给了按察使姜炜的二儿子,都已说定了的,人家姜炜都已差人回家去筹备定礼了,这可怎么好呢?”
钱宁顿时成了木雕泥塑,迟艳的婚事自然是王长子说了算的,即使对他有所动心,听说王长子另有安排,她恐怕也不会坚持,而钱宁也清楚之前是自己亲口回绝,现在又有什么理由向王长子求肯,叫人家言而无信呢?
难不成,这事儿就这么黄了……
看着他这模样,朱台涟忽地笑了出来:“我说笑而已,瞧你吓成这德性。也好,你能吓成这样,足见是真把她放在了心上,以后迟艳就交给你了,嫁妆我会出一份,何时成亲由你去安排吧。”说着竟还抬手在钱宁肩上拍了拍,才转身走去。
钱宁三魂七魄很快归了位,望着朱台涟走去的背影,颇觉方才这一段经历匪夷所思。
王长子竟也会跟人说笑呢,看这样子,倒真像是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心平气和,喜气洋洋,或许什么临终托孤,都是我胡思乱想的吧……
“这一趟你们回京,不用钱宁送你们了,叫他带着迟艳先走,回头我亲自送你们去京城。”
这天将何菁与邵良宸请来自己宅邸赴家宴,朱台涟叫二嫂秋氏及下人们都退下去后,对他俩如此说道。
那两人听了都十分意外,何菁问:“二哥你没有圣旨传诏,可以去京城?”
不是说藩王擅离藩地罪同谋反么?二哥难不成是没过成谋反的瘾,就另寻机会?
朱台涟饮了一盅酒,神情十分轻松:“我又不是郡王,《皇明祖训》里对藩王子嗣的要求就没那么严了。再说,我又不打算大张旗鼓地带着王府仪仗跟你们去。到时咱们一个侍从都不带,只我自己陪着你们,对外不去声张,不叫外人知道我去了京城,也就没事。有钱宁先去复命,大可以叫他上报说妹夫还需在此做些善后,咱们便也不用急着赶路,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权当散心。这条路上景色好的地方也不少呢。”
一个侍从都不带,一路游山玩水地过去,多令人向往的状态,何菁都听呆了。如今大事解决,家人平安,她觉得很理想,唯一不理想的,莫过于马上就要与家人分开,二哥也能跟着去京城,那简直是理想得就像做梦。
“好自然是好,不过……”邵良宸很快提出了疑虑,“真要一个侍从都不带,二哥怕是会不惯吧?”
何菁也醒悟过来:“就是呀,二哥你可是从小就被人伺候长大的,虽说路上我可以照顾你,可平日洗脸穿衣那些近身伺候的事若都由我来做,毕竟也会有所不便。”
朱台涟的好脸色到此为止,又紧紧锁起了眉头:“你们不是曾经锁了我一晚上么?那天我可曾要你替我洗脸穿衣?”
何菁不以为然地一摇头:“那不一样啊,这一趟过去京城若是游山玩水地走,怕是要有一个月呢。”
邵良宸适时补充:“就是,而且路上有些地界都是穷山恶水,可住的客店都很简陋,连洗漱用水都要自己去打的。”
“是啊,”何菁也道,“而且窗子都透风,床褥上都有虱子跳蚤,夜里还会听见老鼠啃柜子,二哥如何受得了那种苦?”
“是啊是啊,可见这趟行程还需三思而后行。”
朱台涟抱起手臂看看他俩:“我明白了,你们就是怕我是个累赘,随了你们上路就给你们添麻烦是不是?”
“那自然不是。”何菁与邵良宸很默契地摇头。
朱台涟浮上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不是就好,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到时我便叫你们看看,我是不是连穿衣洗脸都学不会的蠢材!”说着拿手中筷子在桌上“笃”地戳了一下,继续吃菜。
邵良宸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出了门就是苦旅,我们只是怕二哥跟着我们受罪。”
朱台涟皱眉道:“你们来时,既要防着引盗匪注目,又要防着泄露身份,自然是难免受苦。回去时没了这些顾虑,还需住什么窗子透风、虱子跳蚤老鼠满屋乱串的客店?我也去过京城,也是一路歇宿,我怎没住过那种地方?”
何菁与邵良宸又一同点头:“二哥说的也是。”
自从说清了邵良宸的身份,夫妻俩的默契就在原基础上又与日俱增,至今连眼神都不用对一下就能做出相同反应已经相当容易。见了他俩这般情状,朱台涟是既欣慰又感啼笑皆非。
或许妹夫真是个男人中的特例,钱宁所说的什么变心,纳妾,都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吧。
其实这些天偶尔回想起何菁那晚关押他的破屋子,他仍心有余悸,如果这趟陪他们出行真的必须去住什么虱子跳蚤老鼠横行的屋子,他就真要打退堂鼓了。
三人继续吃喝着,何菁得知二哥会同往京城,自然还是真心欣喜,很快便憧憬起到时与二哥一起到哪里去玩,巴拉巴拉地说个不休,忽然间想起一事,她又问道:“哎,二哥你真的不带仆从的话,回头该叫谁送你回来啊?”
朱台涟筷子凝在半空,重又皱起眉道:“你怎就那么能操心呢?”
这一回邵良宸也不帮着何菁说话了:“到时真需要的话咱们可以派人护送二哥啊,再说即使二哥单独上路,还至于走丢是怎地?”
“哦哦。”何菁也觉得自己是说了句傻话。
朱台涟望着她,心下颇感怅然:任菁菁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得出,我这趟随他们赴京,本就是没打算再回来的。却不知等她得知此事的时候,又会作何反应……
这两日见到杨英的阴谋被顺利挫败,安化王一家被顺利保下来,何菁有多高兴,多欣慰,朱台涟都是清楚看在眼里的。连他都时不时地迷茫,甚至是后悔,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瞒着妹妹多留那个后手,不该将来再叫她失望,可惜他也清楚,即使现在再想挽回,也已经来不及了……
第109章 插柳成荫
这几日内, 杨英仇钺一干人等陷害安化王府的案子由本地文武官员紧锣密鼓地处理,并由相关人等及时写好奏章送往京城。杨英被擒, 仇钺身死,另有胁从官员若干,因有姜炜与迟艳一高一低一明一暗两个内应,参与胁从的官员很快被揪了出来,下狱候审。
案子还有待一系列复杂的审判程序, 只是都不会再在安化城进行了。这天按察使姜炜要离开安化回西安去, 朱台涟一直将他送到城外。
“还一直没有机会问你,对现今的局势发展, 你如何看?”朱台涟问。
姜炜微微笑着,转过身合拢双手,朝安化城方向空施了一礼:“如有机会,下官很想亲自拜谢二小姐。”
朱台涟苦笑了一下:“我还不知,连你也这般看不过我从前那计划。”
其实也不是不知, 他与姜炜的忘年之交若要追根溯源, 最初就是从姜炜洞悉了杨英他们陷害安化王府的阴谋,主动来向朱台涟示警开始的。由此便可看出, 姜炜从一开始就对杨英的计谋极为不以为然,本来就是想救朱台涟的, 怎可能还去支持他将计就计、以身殉道?
朱台涟紧接着问:“可是为今之计, 刘瑾还不知何时能倒,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遗憾?”
姜炜很痛快地摇了头:“倘若依照王长子之前的计策行事,首当其冲要倒的是安化王府, 其次要倒的是刘瑾,可杨英一派何时能倒,都还是未知之数。那样的结果可不是下官所乐见的。若要由下官来选,我宁愿刘瑾活,杨英死。”
朱台涟面色淡漠:“倘若杨英死,刘瑾亦死,岂非更好?”
姜炜笑着拱了拱手:“王长子,其实王爷宴席上的那番话在理,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剩下的差事,就留给我等去做吧。”
朱台涟没再就此多言,还了一礼道:“姜大人慢走,后会有期。”
望着姜炜带着随从一行人渐渐远去,朱台涟默默回味着方才的对话。宗室中人不问政事即为忠君,或许有其道理,可是刘瑾那个国之毒瘤有皇帝支持,真将他完全交由官员去处置,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清除。何况这一次刘瑾的势头得以大振,杨廷和一派将会大受打击,更难有官员敢于出头对付刘瑾。
如此一想,先前曾经因看到二妹妹欣喜之容而动摇的心念很快又坚定起来,自己没有做错,抓住这次机会将刘瑾一举击垮是必须的,到时让二妹妹失望也是无奈了,好歹,我还留了个家给她呢……
朱台涟送别姜炜的同一天,邵良宸与何菁也送别了钱宁与迟艳。
迟艳对于让她与钱宁单独上路回京这安排十分抵触,至少是当着外人的面十分抵触,可又不好违拗王长子的意思,上路之时便显得蔫头耷脑的,连何菁与她说话也只是礼貌应和。
“其实你们没必要如此远送。”刚出了东城门不久,钱宁便回望着安化城说道,“你们再如何游山玩水,最多最多也就比我们晚到京城半个月,到时咱们不就又在那边碰头了么?将来还少得了见面的机会?这般送来送去,倒好像十年八年都见不着了似的。”
何菁陪迟艳在后面的马车上说着话,邵良宸跟在钱宁身边,听后笑了笑:“送行也是心意,没什么有必要没必要之说。正如你所言,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还多,感谢的话我暂不多说,这一回多亏你出了大力,这份好意我们夫妻俩,还有二哥,都会铭记在心。”
钱宁朝后面的何菁与迟艳望了一眼,说道:“你上回不是问我,为何要这么倾力帮你么?”
话及至此,邵良宸就是头皮一抽,勉强笑道:“你若不情愿说,也就罢了。凡事也不是样样都需说个清楚,理个明白。”
钱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古怪的缘由上去了,以至于都不敢再听我说了?”
邵良宸听了他这话,也不觉得会是什么“表白”了,忙道:“怎么会?能有什么古怪缘由啊?我是看你不想说,才不愿为难你,你既想说了,我自然还是想听的。说真的,我确实很想弄明白,你为何会这般拼了性命地帮我们。”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钱宁似有些感慨,“话说出来或许你不好理解,你是个好人,可我不是,尤其我也不想做个好人,所以有时心里有些个好人才有的念头,我也便不情愿说出口。”
邵良宸脸色不觉间正了正,对钱宁究竟想说什么,已然有了些体会。
“我这个人,不敢说自己有多义气,也不想让自己去讲义气,毕竟……你也见到了,官场中的那些人都是些歪瓜裂枣,什么石文义,张采,或是李东阳、杨廷和那些老狐狸,哪一个值得别人去跟他们讲义气?但义气可以不讲,我却要坚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瞧不起我,对我不好,我都记着,谁瞧得起我,对我好的,我更要好好记着。”
钱宁说话间不自觉地语气铿锵起来,人也显得愈发意气风发,“当初在豹房门外,经张采引见你我,你可是位侯爷,还是御前红人,我想巴结都嫌自己不够格。还别说我了,就连张采,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还不是对你点头哈腰,百般逢迎?可你却对我一个小小的千户十分礼遇,半点架子也看不出。
达官贵人我见过不少了,就从没见过一个你这样儿的。多少人地位远不及你,便已将鼻孔抬到了天上去?我那时便在心里打定主意,你这个朋友,我一定要找机会交下来!这样的朋友不交,我还想交什么样儿的去?如今便知,我果然没看错人!”
邵良宸听得呆愣愣的,心里直呵呵:我对你礼遇是因为史书上见过您老的大名啊!要是个寻常名不见经传的小千户,我也就草草搭理一声就得了。
真没想到,能得到钱大佬的倾力帮助,就是因为那一点点善因。钱宁又不知道自己注定是个大佬,在他还在以小人物自居的时候,邵良宸已经将他当做大佬看待,在出身低微、生性自卑又孤傲、还受惯了居高位者冷眼的钱宁看来,这就是难得一遇的尊重与善待。他会有所触动,有心结交这个难得看得起他的人,也就好理解了。
这倒像是无心插柳,柳就成荫了。好在当时是无意,后来的表现也终究没有令钱宁失望。不过……
邵良宸回思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好像也没在你面前做些什么大事好事,又是什么时候令你觉得,你没看错人呢?”
在挽救二哥的事上,他一直觉得自己在钱宁面前表现得很糟,简直像个笨蛋,应该很被钱宁鄙视才对。若论人品,除了对付孙景文时显得他人品正派,其他时候好像也不涉及,他阻拦二哥谋反分明是为私心而已啊。至于孙景文那事儿,其实反而该证明他为人迂腐才对。好像这些都不是什么值得钱宁瞧得起的壮举。
钱宁哑然失笑:“你还真是较真。我问你,二小姐想拦着哥哥去送死,你就拼了命也要帮她达成,这是为什么?总不会只因为你惧内吧?”
邵良宸怔了怔:“啊嗯,那……自然不是。”
“一个人是有情有义,还是见利忘义,其实很好看得明白。”钱宁挑着眉叹了一声,“三字经里不是说‘人之初,性本善’么?其实我何尝不想做好人呢?何尝不盼着我对别人讲义气、别人就也能对我讲义气呢?只不过世道如此,难得一遇罢了。你看张采那种小人,面上对你点头哈腰,一转脸就对我说你的坏话,这种人我敢结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