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讽笑了一下,似有些自嘲,“不瞒你说,我活了这么大,都没见过什么好人,我干爹收留我,也只是给我一口饭吃,叫我替他干活,稍有不如他的意便对我非打即骂,在他手里我还能长得大,不是靠他善心,全靠我身体皮实。我从前遇见的所有人,不论男女老少,是尊是卑,个个都是自私自利之辈,都是成天想着少吃亏,占大便宜。一直等到见识了你与二小姐的做派,我才开了眼界,知道世上也有人重情义,轻名利。所以,我当然要倾力帮你们,即使拼出了性命也值!”
邵良宸听得心潮澎湃。眼前这个世道确实比现代更残酷,确实在大多时候不容许人去善良正派,京城的官场尤其如此。就像置身于一群吃人野兽之间,除了像野兽一样去殊死搏斗,就没办法生存。
钱宁会有这样的追求和选择,足见其本性还是善良的,之所以会做出历史上所载的那些“坏事”,就不知是环境所迫,还是史官从文官集团的立场出发有意诬陷。原先总因为听多了他的名声就对他保有提防,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看见何菁那边似乎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钱宁便飞身跨上了马背,朝邵良宸草草一抱拳:“你若也拿我当个朋友,什么好意,什么感激,以后就都不必再提了。咱们后会有期,京城再见!”
说完又朝后面的何菁也隔空施了一礼,何菁竟也与他相同姿势,像个侠客似的朝他一抱拳,看得钱宁哑然失笑。
“好,后会有期,京城再见!”邵良宸回了一礼,钱宁便招呼着迟艳所乘的马车,上路走了。因迟艳担忧被人背后说三道四,说什么也不愿只与他两个人单独上路,便由王长子府多给他们指派了一个车夫。钱宁打算的是正经娶房媳妇,当然也没打算路上就如何如何,对此也没有意见。
当下钱宁骑马在前缓缓走着,马车跟在后面,一行人上路东去。
望着他们渐渐远离,何菁走到邵良宸身边问:“你们方才说些什么呢?竟说了那么久。连我们两个女人都没那么多话。难道是他向你表白了?”
邵良宸嗤地一笑:“还真让你说着了……”
钱宁那也算是一种“表白”吧,大体复述了一遍钱宁的意思,邵良宸最后道:“我原先倒未想到,咱们拼命救二哥这点事,还能感动外人呢。”
“这足见他骨子里还真是个好人。”何菁也给出了与他一致的结论,“其实这样的好人才是真正的好人,对好人好,对坏人就坏,比那种对所有人都好的圣母更好,至少够聪明。如果对好人和坏人都一样好,这人一定是相当糊涂。”
“嗯,你这话说得好辩证,倒正合了孔圣人那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何菁道:“你说,现在刘瑾暂时死不了了,钱宁也就没那么容易接替刘瑾掌握大权,历史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会不会接下来咱们不去管,钱宁也不会落得从前那样的下场?”
正史所载钱宁之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太过张扬,恃宠而骄,惹了太多嫉恨,连皇帝都对他不满。如果钱宁都没机会独揽大权了,当然也就没机会张扬,也不会那么树大招风,即使正德皇帝同样是在十年后就死了,钱宁也不见得就会跟着被清算又不是新皇一登基就要把所有旧臣杀光的,何菁觉得很有这个希望。
邵良宸苦笑一声:“你想这么自我安慰,恐怕还为时尚早。刘瑾迟早还是要倒的,依钱宁的性子,怕是也会努力往上爬,遇到跟他针锋相对的对手,他还是会跟人家拼。这些咱们拦不住。”
原本为环境所迫不想做好人的钱宁因为遇见了他与何菁这两个好人,受了他们的影响,除了善待他们之外,将来的三观与做派或许也会与原先的轨迹有所不同,还不知这些会对钱宁将来的命运会有什么影响。
他或许会因为“变好”了一点,就没那么急功近利,不再那么执着往权力巅峰上爬,可谁知这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万一他就因为变好了这一点,就一不小心受了谁的暗算,反倒提前倒霉了呢?
蝴蝶效应是没办法预测的。现代的无数影视编剧都笃信这一点,几乎看过所有此类影片的邵良宸也深以为是。
何菁也知道事情没那么好推算,当下叹了口气,勾起他的手来拉着:“我还不是急着想叫你退休,去过清闲日子么?你要是继续混官场,以后遇见的人还多呢,到时既看不得这个死,又看不得那个死,管到何时才算个头呢?”
邵良宸一手牵过马来,一手拉着她,缓步折向回走:“想管钱宁的事,也不一定就要继续混官场。钱宁可比二哥心思活泛多了,到时如果看到历史走向与咱们知道的相一致,只需在危险临头之前提醒他一声,相信便可叫他逢凶化吉。不见得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这么一说倒也是啊。”何菁唇角浮起笑意,心头轻松了不少,“如此说来,你的退休还是很有盼头的。我都想好了,到时咱们就去浙江,去宁波搞走私,用你原先积累的丝绸生意经验走私丝绸去东南亚,一定特赚钱!等生意做出眉目了,再拉钱宁和二哥都来入股,每年年底给他们分红。到时你就是他们的董事长,生意做大了他们还都得仰你的鼻息呢。”
“嗯嗯,这是个绝好的主意,赚钱还是其次,主要是进可攻退可守,国内出了什么乱子,咱们都可以坐上船逃到国外去。说不定将来我还能顺道走私点葡萄牙军火到日本,代替王直成为东方海盗王呢……”
相比现代,这是个更加无法讲究公平的时代,弱肉强食才是常态,不努力往上爬就可能会被别人踩,梦想与现实之间,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艰难险阻,不过,这也不妨碍心怀梦想的人们暂且做一做梦,让自己嗨皮一下,也给自己一个奔头。
何菁确实想不出,自己连二哥的命运都成功扭转了,将来还会遇到比这次更难多少的难事,所以,现在开始好好做梦,应该也不算为时过早吧……
第110章 快乐泡影
有人要陷害安化王府谋反,在安化周边地界是件轰动一方的大事件。原先全不知情的朱台津与朱台沈两家子听说后都被吓了个不轻, 少不得来向二哥与二妹妹两位救了全家的大功臣表示一番感谢, 连庆王府的庆王堂兄也为没让他们一家受到牵连而跑来安化表示了感谢与慰问, 搞得朱台涟烦不胜烦。
等这些应酬大体过去,何菁与邵良宸也就该走了。
对朱台涟亲自送他们去京城的打算, 安化王表示了一下忧虑,但也清楚自己的意见在儿子那里从来没有分量, 也就没有多做劝阻。在钱宁迟艳上路的三天之后, 何菁、邵良宸与朱台涟三人也启程出发。
能得机会与二哥朝夕相处,何菁自然很珍惜这等机会,但凡方便的时候都去拉着二哥聊天, 将老公冷落在一边。
不过, 邵良宸倒不会因此觉得无聊,毕竟旁听那兄妹俩聊天也是一件趣事。
“二哥你看,这一带的土地这么贫瘠, 连树都长不起来,只有些沙棘, 我们过来的那会儿遇见一伙马贩子赶着马, 到了这边时连喂马的野草都寻不到,马贩子就成天抱怨这鬼地方害他破费草料钱……(以下省略若干字)”
“哦。”
“二哥你看, 这家店的疙瘩汤做得多好吃,我们过来时在另一家吃的就没这么好……(以下省略若干字)”
“是啊。”
“二哥你瞧,那种大牛铃铛也叫‘报君知’,锦衣卫竟然给那种逼供迷药也起了这个名儿, 有了良宸被下药遇险那回事,我真是一听见这玩意的声音就心惊胆战……(以下省略若干字)”
“确实如此。”
邵良宸总会听得意趣盎然,其实二哥也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么沉默寡言,单他只有说正事的时候才能确保有话可说,像这样扯闲篇儿,能叫他提起兴趣的话题实在太少了,能像这样好好听着,还适时给予互动,已经是给足了二妹妹的面子。
难得的是,随着行程推进,这样的聊天状态一天天保持下去,二哥竟然一直也没有烦,何菁也一直热情不减,邵良宸简直叹为奇迹。
除了白天与二哥聊天,晚上何菁自然还有另外一项乐趣可以享受。这下回家指日可待,终于不必再担忧怀孕不好处置,夫妻俩的夜生活热情之高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唯一的坏处,就是住在客店里不好叫得太大声。
“……这样下去,怕是我路上就得怀上,一到家就得开始养胎了。”
“谁让你个小妖精瘾头这么大,总来勾引我?再说怀上就怀上呗,你不是总盼着生孩子?”
“盼归盼,可是……一旦怀了,头三个月就又不能爽了,然后快生那阵子以及生完好一阵,也都不能爽。”
“你看,我就说你瘾头大,才刚二十就这么大的瘾,等你三四十岁的时候,我怕是已经被你榨干了。”
“哈哈,那你就吃药,吃胡太医给的神药。”
“……你个小妖精,不吃药我也能搞得你哭爹喊娘!”
自从上路以来,每天早上吃早点时,朱台涟都能看见妹妹一脸春.色,妹夫一脸餍足,起初看见也就看见了,后来发现天天都是如此,朱台涟就难免暗中皱眉,犹豫了一下是跟妹妹说好,还是跟妹夫说好,最后还是寻了个何菁不在跟前的空当去找邵良宸。
“毕竟出门在外的,你们夜间也收敛着些。”
邵良宸吓了一跳:“难道能听见声音?”隔音效果那么差么?
“不是,是你俩那脸色……”朱台涟颇觉不可言说,烦恼地摇摇头,“是个过来人都看得出来,外人见了要说闲话的。”
这一次为着自在,他们连车夫都没要,由邵良宸亲自赶车,所谓的外人都是些过客,那些既不认识他们、以后也不大可能再见面的外人如何看,邵良宸与何菁一点也不在乎,但二哥都这么说了,他们就没办法置若罔闻了。
这也便可体会得出,有个兄长在跟前还是不及二人世界方便。
“真能看得出来啊?”何菁听了邵良宸转述之后,表示非常之怀疑。
“大概咱们要是没有总去眉目传情给二哥塞狗粮,他也不会感觉那么明显。”
“……真该把二嫂也带上,说不定二哥吃多了狗粮,对二嫂的感情也会深些了呢。”
除了这些,这趟旅途还另有一项乐趣,就是钱宁的留言。
邵良宸是不好公开东莞侯的身份,但朱宸这个名字已经无可保密,这趟回程,他们又是使用朱台涟借由安化官府开具的手续,一路在官驿住宿,于是钱宁就想了这么个办法,利用他自己的锦衣卫身份便利,在各个必经官驿留下信件给邵良宸他们。
信件都有火漆封口,不怕被外人拆阅,看上去就像是官府正正经经的秘密公文,实则内容都是些搞笑型流水账。
比如邵良宸他们出了安化刚到第一站宁县的时候,收到钱宁留给他们的第一封信件,就看到上面写着:“忘了说,王长子也像你们夫妻一样,是好人,我也想交下他这个朋友,但愿我高攀得上。”
这人确实没什么文化,写信也不会像人家那样搞点骈四俪六,都是口语大白话,还好没有错别字。何菁与邵良宸一见就笑了,感觉钱大佬再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大大咧咧,倒像个感情挺细腻的人。
事后每过几天便会收到一封这样的留书,有的长有的短,基本都是说些路上的趣闻,什么看见牛车翻了,艳艳如何大惊小怪神马的。等到路程走了一大半,去到安阳官驿的时候,竟然收到留书上写着:“昨晚艳艳亲我了。”
虽然只有这简单几个字,没有任何渲染和描述,还是能令人感觉得出那种扑面而来的甜蜜幸福感。这一回连朱台涟看了都笑了。难得钱大佬也能如此放得开,竟然留书秀恩爱。何菁则暗中体恤了一下二哥被喂双份狗粮的苦楚。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旅程已过了二十多天,三人来到了位于北直隶边缘的真定府,剩下的路程最多再有三天也就走完了。
现在他们都已习惯到了一座府镇的驿馆便先去询问有没有锦衣卫钱千户的留书,这次因为何菁有些晕车,邵良宸就先送她进去客房休息,朱台涟自告奋勇替他们去问留书的事。
钱宁留下的消息都没什么可瞒他的,朱台涟自柜台取到一封新的留书,很自然地就拆开来看,却见上面写道:“民间似有事关安化王谋反的谣言流传,见书速回京师,恐有变故。”
朱台涟看完立即将书信攥进了手心里,回头看看,见邵良宸并未回来,他才松了口气。他看看周围没有燃着的灯火,也没有可靠的地方丢弃,只好小心地将信件折了折,塞进了衣袖里,还仔细抬手看了看,以确保不会被何菁看出破绽。
穿过驿馆大堂的时候,正好听见不远处坐着吃饭的一桌客人正在说着:“听说了没?安化王府造反啦,矛头直指刘公公,檄文都发出来了……”
朱台涟脚步微微一顿,继而又快步朝后堂走去。出了后堂的门,正好遇见邵良宸迎面出来。
“二哥,见到钱宁的信了?”
“见到了,”朱台涟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手上,“方才一时走神,竟忘了放在哪里,找不见了。好在信我已看过,一如既往没什么正事,就是说他与迟艳一块儿看了场笑话什么的。”
邵良宸也未在意:“哦,找不见就找不见吧,反正再过两三天,就要见着面了呢。”
随着他走去里面,朱台涟回首朝那桌闲聊的客人望了一眼消息已经传开了,早在钱宁经过这里时便已听到风声,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看起来,似乎效果也还要更好。
反正只余下最后两三天了,就让菁菁与二妹夫再多过两天快活日子吧……
邵良宸曾拜托钱宁回到京城后便去替他给东莞侯府传个话,要下人们做做准备,省得等他们到时连个整洁的房间都没。这些事倒也无需钱宁亲自跑腿,只需千户大人回到锦衣卫北镇抚司,差个小卒去办就行了。
“二哥你等见着就知道了,我们那座东莞侯府本来是挺好的一座宅院,就因为良宸从前太疏于打理,弄得就像座半废弃的破园子似的。这么长的日子主人都不在家,更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到时你可别嫌弃。”
进了北京城,眼看着家宅近在眼前了,何菁先为二哥打上一剂预防针,二哥对脏乱差的恐惧她一路上已经多次见过了,而如今家里是个什么样子,她还真不确定。朱台涟倒显得浑不在意,越是接近此行终点,他就越是寡言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