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同志倒真应了“平易近人”四个字,身为全国出身最高的人,在平民百姓面前一点也不端架子,但凡他有兴趣时,都会与人家热络攀谈,问东问西。
没过半天,他已经与那六人当中领头的一个秃顶中年人聊熟了,还叫来邵良宸说:“这位邓二兄弟就见过佛朗机人,他说从前两年起,就有一伙佛朗机人停留在广东屯门一带。去年我还召见过一批佛朗机使节,他们正是从广东过去的,可见现今他们很可能还在那边呆着呢,咱们一路朝那边过去,很快便能见着他们啦。”
邵良宸见那个自称“邓二”的人听到“召见过佛朗机使节”这种话也没什么异样神色,便知道这人至少能确定是个粗人,不懂官场那些事。终于确定佛朗机人现实存在,不止出现在自己的夸夸其谈之中,邵良宸也是高兴的,不过……
“爷,您平日说话也小心着些啊,什么召见使节,万一被有心人听去可怎得了?”
“啊,一时高兴竟忘记了……”
邵良宸很轻易看得出,邓二这一行六人都是练过武功的,根基似乎还不浅,他去探口风时,邓二对此毫不讳言,只说是为了出来跑生意练来防身的。这在沿海一带也不算罕见。
邵良宸一向以个中高手自居,觉得即使他们六个一起上也不见得打得过自己,就也没太当回事。
经历过大风浪的人都不相信自己会阴沟里翻船,就好像狮子从不会觉得自己会被老鼠咬。邵良宸这会儿非但没什么紧张感,倒还有点盼着那六个人真是居心叵测、想要打他们主意的歹徒,好叫他们几位高手松松筋骨,给平淡的旅程添点乐子。
这一天平静过去,晚饭时朱厚照叫厨子备了一桌酒菜,叫了邵良宸、钱宁与朱台涟三人陪他吃酒。他们四个时常会凑在一处饮宴,但今日倒是有些特异邵良宸一走进屋内就看见桌上摆着一排酒壶,至少七八个,他们当中没谁十分好酒,从没一顿喝过这么多,今晚是计划不醉不归了么?
“来来,这是上次上岸新搜罗来的好酒,尝尝滋味如何。”屋里没留下人伺候,钱宁亲自拿了个酒壶为他们每人都斟了酒,还着重撺掇邵良宸尝鲜,就好像拿他当了位贵客款待。
看见朱厚照与朱台涟也都看过来,似是也在等他品鉴,邵良宸不明所以,既有皇上也在等着,他只能恭敬不如从命,端起酒盅尝了一口,这一点酒入口,他立刻品出一股久违的香气,也明白了这三人的意图。他赶忙一扭头把酒吐到了地上,皱眉道:“你们这是想出新玩法了,拿我涮着玩?”
朱厚照与钱宁都指着他哈哈大笑,连朱台涟都跟着笑,只不过笑得没他俩夸张。朱厚照对钱宁笑道:“不亲眼看看我还真想不到,他竟然真尝得出来!”
钱宁也笑不可支:“您可要愿赌服输。”
“好好,愿赌服输。”朱厚照乖乖掏了两锭银子出来,给了钱宁与朱台涟一人一锭,那两人都老实不客气地收了。
竟然还拿这赌钱,被当了试验品的邵良宸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拿他当警犬逗着玩吗?
钱宁拿起邵良宸的酒杯把残酒泼到一边,换了个酒壶重新给他斟上酒:“是这样,昨日上岸在集市上竟见到有个摊子公然售卖各样迷药,我便说起听说老弟你有尝出迷药的本事,爷听了大感兴味,于是每样都买了些,今日特来试试你的能耐。老弟你果然不负众望。来来,方才那是最寻常的曼陀罗,你再尝尝这个。”
怪不得摆了这么多个酒壶呢,敢情都是迷药试剂。邵良宸气归气,有朱厚照这位爷兴致勃勃地盯着,他还不好不奉陪,总不能恼羞成怒起身就走吧?他只好继续表演。
“这个是洋金花。”
“厉害厉害!再尝尝这个。”
“这个是野山茄。”
“不错不错,再换这个。”……
邵良宸又不是真有缉毒犬的本事,过去锻炼尝过的迷药就市面常见的那几种,后面有的就说不上名了。已经知道他们都是下了药的,即使尝不出来他也不会咽下去,可每样都在嘴里过上一道,加之钱宁下药下得浓度都不低,邵良宸尝完了最后一个酒壶里的药酒,就已经有点头晕目眩了。
朱厚照与钱宁玩得志得意满,待朱台涟招呼下人为他们换了干净的酒上来,给每个人重新斟了酒,那两人还在对邵良宸的特异功能交口称赞。
“看吧,怨不得我这些年最信任他,他这套本事你们都替不了。”
“那是那是,我们都服气,服气得很。”
看着邵良宸蔫头耷脑,朱台涟含笑道:“你是不是有点撑不住了?好歹吃几口饭菜,叫下人送你回房去吧。”
邵良宸含糊应了一声,支撑着身子拿起筷子夹了口酒菜吃,只盼着吃几口东西能把这股劲压下去一点。也不知是不是刚喝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把味觉都弄乱套了,他吃着菜就觉得菜味儿也不大正。又多吃了几口,等到将桌上每盘菜都尝了一遍,他依稀确认,其中仅有两道菜的味道不大对劲。
“你们是不是在菜里也下了药?我怎觉得这两盘菜里……也像是下了曼陀罗……”邵良宸多加上这几口菜的药量,终于支持不住,刚说完最后几个字,便从凳子上歪倒了下去。
坐得离他最近的钱宁连忙伸手一扶,哈哈笑道:“我看你是酒量太浅……”
正说着,钱宁也感到头顶一阵眩晕,就好像又遭遇了舵手猛踹转帆把手,整个船都在剧烈晃动,不对,是整个天地都在旋转,身子再也无法好好坐在凳子上,不由自主地朝地上出溜了下去。
第125章 番外:一本春宫引发的血案(三)
因前一晚老公过于亢奋以至房事过度耽误了睡眠,何菁今天一天都很困, 晚饭后等不及邵良宸回房, 就自行洗漱早早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被外面一些嘈杂声音吵醒。
大概是女人生为弱者、自我保护意识自然随之增强的缘故,何菁就没有邵良宸他们那种以高手自居、觉得别人奈何不了他们的盲目自大。白天时听邵良宸说起船上多了那六个人, 她便觉得不妥,有意出去看看, 至少观察一番, 用她的火眼金睛确认一下他们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而邵良宸因刚观瞻了两个船员站在船舷边踩着木箱朝着海里比谁尿得远, 就觉得外面一片龌龊不堪, 没让她出去。何菁见状,也只好说“你们心里有谱就行”, 撂下不管。
等到这会儿听见外面声音有异, 何菁立刻就猜测是那六个人在搞事, 当即切换到了一级警戒状态。
“这是那兔儿爷东家的屋子,得好好搜一搜!”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门口,继而房门被“哐”地一声踹开,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地进来。
船上的卧房都不甚宽敞, 摆设也很简单,只有桌椅床柜四样,想藏个大活人是没处藏,不过好在这会儿是深夜,四处黑洞洞, 屋里仅点着一盏小小的烛台,依旧十分昏暗,尤其何菁还为邵良宸留着门,那两人踹门进来,见门没有闩,也未想到屋里竟会有人。
何菁早在他们进门之前便躲到了门后角落里暂避,等到那两人端着烛台进屋开始埋头翻找,她便悄然绕过房门,溜了出去。
对方只有六个人,在这既没点灯、更没手电筒的时候,想要在夜间躲避开六双眼睛还是不难的。何菁很快发现,好像整条船都被人家六个人接管了。
她已在睡觉时错过了事件**,到她溜出来这会儿,全船上的人已经只剩她一个还没有被抓。
邓二他们制住船上所有人并没花多少力气,因为不是所有人都会喝酒,他们便混进厨房,寻机将迷药下到了菜里。主家吃的菜是单做的,仆从与船工们吃的菜也有几样,他们无法在每样菜里都下药,只能着重下了主家的。好在他们下的是两样下酒菜,何菁都没有吃。
邵良宸他们带来的仆从与护卫虽然都还忠心,却都没多点心眼,看见主人与部分同伴都叫人家用迷药放倒,对方把寒光闪闪的刀架在主人们的脖子上勒令他们投降,这些人就都没了主心骨。早就被多次警告过,主人们被伤着一点,他们就全家都别想活命,哪还有谁敢拿主人家的性命冒险?最终这些人一招没出就都投了降,被人家轻松活捉。
倒是老孙那班船工不甘心受制还反抗了一阵,也就是何菁先前听见的那一阵嘈杂。无奈对方六个人身手不凡,加之船工们也有部分中了迷药,就没能占到便宜,也都轻松被捉,其中有的还受了伤。
那六个人此时分出四个人去,分两组去到各间舱室翻找,艉楼内所有舱室的门都开着,何菁一路躲躲闪闪,摸索到最外一个房间门外时,听见里面邓二在向老孙头逼问:“快说,你们主子都把宝贝藏在哪里?再要不说,我先砍下你儿子一只手!”
老孙哆里哆嗦地回答:“主家们的行李都在舱里,还另藏了什么,我也不知啊。”
“行李我们已经翻了,没有我们的宝贝,告诉你,天亮时倘若还找不见宝贝,老子便将你们一个个都丢进海里去喂鲨鱼!”
宝贝?何菁心里疑惑重重,他们竟然不是单纯来劫财的,而是要找什么宝贝,我们哪有什么宝贝?
因老孙确实一无所知,何菁又听了几句也听不出什么名堂,就摸索出了艉楼门口,六个人都在艉楼里面,外面甲板就应该是安全的,没想到她刚迈出门口,便被脚下一个东西绊了一下,险些扑倒在地。
主桅杆下挂着一盏风灯,借着那点微弱光芒,见到面前的甲板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人,何菁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很轻松从人堆里找到了邵良宸,见他与朱厚照、朱台涟、钱宁四个倒在一处,身上似乎没什么血迹,而且呼吸匀净,就像在熟睡,何菁晃着他轻唤了几声不见有何反应,便猜到他是中了迷药。迷药这种梗她没在现实里见过,影视剧里倒见过不少。
何菁跑去船舷边拿了吊桶,抛进海里打了一桶水上来,拎到邵良宸旁边,捧了些凉水拍到他脸上,邵良宸仍没什么反应,何菁又多浇了些水在他头脸之上,直至把他头发都泡透了,脖子以上全都**的,也没见他醒过来。
何菁心里七上八下:怎这样都不会醒?该不会是迷药吃过量了吧?会不会成为植物人啊?
她一转脸将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浇在了钱宁头上,钱宁也同样没醒,还微微地打着呼噜。
耳听得艉楼里传来说话声,似是邓二几人朝外走来,何菁无奈,只能抛下这些熟睡不醒的死猪,先跑开了。
邓二带着几名手下走出艉楼,看看外面的一地人,吩咐道:“先把他们一个个都绑了,尤其那四个主家,一定得绑结实了。”
手下们答应着先朝邵良宸那四个人走去,其中一个刚拽起钱宁的两肩想要拖曳,就被脚下的水洼滑了一下,一个屁股蹲摔在甲板上,不由骂道:“他娘的这哪来的水洼子?”
躲在不远处黑暗角落里的何菁眼看着钱宁被他重重摔回地上,不禁捂脸:对不住钱大佬了。
只听邓二道:“现在黑灯瞎火的想找东西也难,反正咱们漂在海上,不怕被外人察觉,就等到天亮之后,这些人也都醒了,再慢慢逼问寻找吧。”
何菁听后松了口气:可见等等还是醒的过来,可为啥用水浇了不管用呢……
电视剧里那种被蒙汗药迷倒、兜头泼上一瓢凉水便能立即醒过来的桥段纯属虚构,迷药又不是寻常安眠药,不会被凉水解了药效。邵良宸晚饭时间被迷倒,等到醒过来时,就看见天都已经蒙蒙亮了。
中了迷药失去行动能力与完全失去意识之间有一段时间差,邵良宸早在昨晚完全陷入昏迷之前就想明白了,一定是那六个外人给他们下了药,对他们有所图谋。
“菁菁呢?”刚一恢复了意识,邵良宸便脱口而出。别的他还不怎么怕,唯独最惦记何菁,要让她那种姿色过人的女子落在那几个盗寇手里,后果当真是不堪设想。
“小声些!菁菁应该还没事。”朱台涟的声音自左边传来。
“你那宝贝媳妇果然厉害,现在船上就她一人还没被抓。”钱宁的声音自右边传来。
邵良宸定了定神,才看清他正背靠侧面船舷坐在甲板上,双手被手指粗的绳索绑在背后,左边是朱台涟,右边是钱宁,朱台涟的那一边是朱厚照,另外手下的二十名护卫与四个伺候下人也都与他们一样背靠船舷被绑成一串,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船舷根上,则是老孙他们一众船工被绑成的人串。
那六个陌生人现下仅有两个站在甲板中间看守他们,其余四个不知去了哪里。
船工们有些身上与头脸沾着血,像是挂了彩,邵良宸仔细看看护卫们与跟前的三个人,倒似没受什么伤,仅有钱宁左边颧骨上擦破了一块皮,泛着血色。
“他们对你动手了?”
“没有,”钱宁沮丧地塌着双眉,“应该是被迷药放倒那会儿摔的。”
他俩也都感觉得出头发与脖领子仍然湿凉凉的,只能猜测是对方曾试图拿水泼醒他们,不会想到这些都出自何菁之手。
钱宁叹着气:“唉,出京之前有个算命先生说我今年当有血光之灾,没想到应验在这里。”
“啊?有这么厉害的算命先生?”今年是嘉靖元年,钱宁的血光之灾本应该是被千刀万剐才对,邵良宸觉得那位算命先生道行定是极高的,“回头记得告诉我,我也要去算算。”
“你们怎还有心思说这些?”朱台涟皱眉道,“难不成到了这会儿,还觉得人家不能把咱们怎么着?咱们是阴沟里翻船啦,再想不出脱身之计,命都要交代在这里!”
海上随时有着不小的风,海浪声也此起彼伏,他们窃窃私语,那两个看守只要不看过来便不会留意到。
邵良宸忍不住抱怨:“都是你们胡闹!若非你们让我尝了那些迷药,我一早便能察觉菜里被下了药,何至于落得这般地步?”
那三人也都很沮丧,朱厚照满心盘算风风光光地出海打海盗,没想到还未成行就做了小贼的阶下囚,更是尤其沮丧,他叹息道:“事到如今再说这些还有何用?邵良宸,你想不想得出,那本春宫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引得他们这般大动干戈来抢?”
“春……宫?您说他们是为那本春宫来的?”邵良宸的头一个反应是,皇上的脑袋被迷药迷晕了,还没恢复过来。
钱宁警惕着两个守卫,小声道:“方才那个叫邓二的向我逼问,说他们的宝贝自那日市集上落到了咱们手里,还说他们前日傍晚时分,明明偷听见咱们船上有人说起得了宝贝,叫咱们尽快把宝贝交出来。那不是那本春宫,还能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