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邵良宸双眸中寒芒闪烁,“你说这次的事是冲着刘瑾?”
连他一个穿越者都说不清刘瑾具体何时倒台,对方却如此有把握,这不是有着一整套万全之计是什么?可是,对付刘瑾又与安化王谋反有何关系?
皇帝猜到这边的事或与刘瑾有关,但尚不知安化王真会谋反,邵良宸则是清楚安化王将要谋反,刘瑾也会倒台,却一直不明白这两样会有什么关联。对于当初读到的历史他只简单记得这两件事,内情细节是一点也记不起了。造反就是造反,难道还有人造反真是为了“清君侧”的?
他轻哂一声,故作不信:“刘公公深得皇上重用,你说他倒台他便倒台?你们的靠山能盖过皇上?难不成你想说,你们辅佐安化王谋反,届时等安化王坐上龙廷,便可一举铲除刘瑾?当年武皇帝靖难都还用了四年呢,你们想半年就夺下京师,说梦话呢吧?”
袁掌柜急道:“你根本不明就里!倘若叫皇上看见,刘瑾新政都逼得藩王造了反,还能顶得住群臣压力不处置他?只需鼓动朱x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造反,再发上一篇讨逆檄文,朝廷中自会有人推波助澜,到时刘瑾就是人人喊打,皇上只得将刘瑾置于死地!”
这番话几乎与正德皇帝的分析如出一辙,邵良宸一时大为惊叹皇帝陛下的高瞻远瞩,可他仍有疑义:“倘若朱x自己没有反心,你们想鼓动便可鼓动得来?”至少眼下看起来,这个“鼓动”似乎没奏效,再说还有朱台涟呢,二哥是那么好鼓动的人么?
“即使鼓动不来也有办法!”袁雄紧紧盯着火折子,慌乱中有些口不择言,“这边的武将几乎个个憎恨刘瑾,恨不得喝其血,食其肉,其中又多有有勇无谋之辈。安化王鼓动不了,可以鼓动起这些人,灌输给他们从龙之臣的各样好处,叫他们鬼迷心窍,以为天下憎恨刘瑾之人不计其数,只需揭竿而起必定应者如云,众望所归。
到时一番运作,大可以叫这些人裹挟着安化王起事。反正要的只是藩王造反这件事,又不图他能成功。只消摆出藩王起事的样子、将檄文颁布出去,便达到目的。到时这边的主事之人还可以亲自出手平叛,既杀人灭口,又能多捞一桩功劳!”
邵良宸听得呆愣愣的,掌心都渗出了冷汗。原来造反这种事还真有可能栽赃陷害!他记得安化王造反确实仅有很短的时间就被本地军队剿灭,连京师派来的平叛大军都没用上,半路就折返回去了,也与袁掌柜这个说辞相合。
如此说来,安化王府的人竟都是无辜的,是被蒙在鼓里的?
他脑筋飞转,很快想到一个疑点:“不对,安化王府或可以被你们瞒住,可那些武将再傻,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要辅佐的主子是不是真心要谋反,哪有一边做着掉脑袋的大事,一边连主子心意都闹不清楚的?安化王府当中,一定还是有人受了你们的鼓动,真起了反心的,对不对?”
袁掌柜见到火折子上已冒出明火,吃力地扭动着身体:“你……先将那东西熄了,快熄了!这里到处都是粗麻布,你引燃一点,自己都不见得有望脱身!你想问什么,大可慢慢商量。”
邵良宸盖上了火折子的竹盖,道:“那好啊,我便与你商量,听起来你知道的还算多,你都说与我听,我饶你一命,出了门我即刻回京师去交差,如何?”
袁掌柜紧绷着脸盯了他一会儿,脸上露出灰败绝望之色:“若告知了你,任你将消息送入京师,我一样会死得惨不堪言。”
邵良宸幽幽一叹:“如此说来,是此题无解了。”
袁掌柜见他又吹起了火折子,忙道:“我告诉了你又如何?你以为我列张名单给你,你回去便可叫刘瑾先下手为强将那些人杀个干净?那些人联起手来,根本不是你们有力对付的,别以为刘瑾一手遮天,就真能为所欲为!”
邵良宸道:“既然来头如此之大,你好歹说几个人名给我听听?万一你镇得住我,说不定我真就听你的,倒戈了呢。”
袁掌柜愁苦摇头:“倒不是真不能说,只是……我劝你别再想着回京报讯,就随我一样,归顺他们也就罢了。我是小卒子,你也是小卒子,那些高位大人们斗法,咱们能保住命足矣,何苦还要拼命掺和进来?”
火折子上的红热端头轻轻闪动,映着邵良宸幽深的眼眸,他良久没再出言。小卒子,是啊,自己也只是个小卒子而已。
身为一个穿越者,明知安化王一定是会造反的,刘瑾也一定是会倒台的,不管阴谋算计刘瑾的是些什么人,他们终究是会赢的。那么现在自己又是在做什么呢?赌上自己夫妻两条性命,努力改变那个既定事实么?
袁掌柜见他若有所思地默着,初时不敢出声,待了一阵试探劝道:“你看石文义当初何其风光,还不是张采说顶就顶了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就为每年那几十两的俸禄,何须卖命?如今刘瑾是必定要倒的,你趁早随我一道降了吧。”
邵良宸转回目光看看他,问道:“我若肯降,你能保得那些人不来伤我?”
眼下看来,想要逼问袁掌柜全盘招供是不可能了,而真要在这里杀了人,又难脱嫌疑,权衡来看,还是诈降更为可行。其实此刻邵良宸心绪烦乱,自己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说不定自己不该诈降,该真降了才对。
袁掌柜听他松了口风,大喜过望:“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锦衣卫的人,我何苦害你?你放了我,我即刻便领你去见主事人,只消你诚心归顺,他们必定欢迎之至!”
他们?可见主事的不是一个人,想来也是,如此大事,哪里是一个人操持的来的?
“我的功夫如何你方才已领教过,你可不要耍花样。”邵良宸说着,收起火折子,用短匕将袁掌柜身上的绑绳割了开来。
袁掌柜连说“不敢”,撤去绑绳,揉着手腕爬起身,笑呵呵道:“这就是了,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刘瑾那阉货自寻死路,早已天怒人怨,到时皇上也保不住他,咱们何苦还要帮他垂死挣扎?你等我拿上钥匙,咱们这便去见主事人。”
“主事人就在安化?”安化是个小城,没有高官府邸也没有军队扎营,照理说除了安化王府之外就没有身份高的人在了。
“是,说不定你已然见过他,只是尚不知道罢了。你等我拿上钥匙。”袁掌柜说着率先走到外间,拉开了桌案侧面的一扇抽屉,忽然回过身喝了一声:“别动!”
邵良宸自放开他起就在提防着他反悔发难,手中一直将短匕握得紧紧的,方才已看出袁掌柜不会什么功夫,他便想着自己有所提防不怕他突袭,想不到此时竟然见到——袁掌柜手中握着黑漆漆的一杆手铳!
此时的手铳尚没有后世的扳机,需要在顶端点燃火绳。袁掌柜右手握着手铳,左手拿着一支已摘了盖帽的火折子。
邵良宸知道火铳上的火绳都浸过桐油,沾火既燃,若被他点燃了火绳,自己还有多少工夫闪躲很难估量。
第43章 画舫冬游
邵良宸沉声道:“你干什么?”
袁掌柜咬牙冷笑:“你这种身负皇命的人, 才没那么容易倒戈, 休想诈降诳我!与其将来见你吃里扒外害我被人家追责,还不如在此就结果了你的性命!”
“你自己说了,杀我会惊动京师, 到时他们就不会对你追责了?”
“我大可以推说是你有意逃脱我才不得已出手。”袁掌柜脸上满是恨意,一脸胖肉扭曲骇人, “就像那个陈瑛,自己犯傻执迷不悟, 还想拉我跟着他一同送死, 我才没那么傻呢!当日我也是如此给了他一火铳,打了他个半死不活,你比他身手好, 我倒要看看这一火铳下去, 你能余下多少性命!”
他说着便要将火折子朝火绳上递过去,邵良宸毫不惊慌, 只淡淡吐出一句话便叫他顿住了动作:“我不是一人来的。”
袁掌柜怔住:“你还有同伙?”他有同伙跟来, 杀了他就无法了却后患,说不定还要惹祸上身。
邵良宸微露冷笑:“不但如此,你有件事还不知道,我娶了安化王朱x的亲生女儿,是安化王府的仪宾, 今日王府中人知道我来找你的大有人在,我若伤损于此,别说你难逃干系, 恐怕你们的大事都要大受影响。”
袁掌柜这下彻底怔住,无所适从。邵良宸目光朝他手上一瞟:“留神,你要点着火了。”
袁掌柜吓了一跳,赶忙低头去看,邵良宸却趁此机会,将手中的短匕飞掷了出去……
邵良宸回到安化王府时已到了中午,本以为进了门便要吃饭了,没想到刚到门房,便被守在这里的一名内侍告知:“二小姐被接去西城渡口了,说是要乘船游览北石窟寺,还留下话说,等您回来了便叫您追过去同游呢。”
何菁尚无县主封号,府内人便都称她为二小姐,安化王还为了免她自卑身世,特意叫下人们从此改称奕岚为“三小姐”,不再称之为县主,难免又为奕岚添了一重不满。
邵良宸闻听吃了一惊:“怎忽然就要去出游了?”
他留意过安化城的地形,知道北石窟寺坐落于城外的茹河岸边,今早他出门时何菁尚未提过有此计划,王府内眷要去城郊游玩,怎可能是这般临时决定的?
邵良宸首先就想到:是不是我今日露了什么行迹,惹了他们生疑,以至于扣下菁菁为人质?
回来这一路他都在分析袁雄的话,越是袁雄慌乱不堪口不择言的时候,说出的话就越真实可信,他既说“安化王鼓动不了”,应该就说明他们没能成功鼓动安化王起反心。可邵良宸分析来分析去,还是觉得,安化王府里必定有人参与谋反,做着那些“从龙之臣”的首领,不然那些武将只被人忽悠一番,连个领头人都认不准就去凑热闹谋反,太不现实了。
所以说,这座王府还是个险境,不定哪个人就是敌人。
“是姑母的意思,”朱台涟的声音忽然传来,邵良宸转头一看,见朱台涟走上前来,身上穿了一袭利落的藏青色蜀锦团领箭袖,明显是一身适宜出游的装扮,“姑母提起来,见菁菁也很有兴致,索性便决定今日叫你们出去散散心,全家女眷除了姑母之外都陪着菁菁去了,我正在此等你。她们乘车行得慢,咱们骑马追上去,大约正好可在渡口相会,你还需回房做些准备么?”
邵良宸见了他的装扮再听了这些话,心才安了些,忙道:“不必,劳二哥久等,咱们这便启程吧。”
身边下人已牵来坐骑,两人分别上了马,由一队十来人的扈从乘马跟着,出府西行。
安化原本只是一座县城,城池甚小,当年建造安化王府,城内根本不够地方,只得拆了一面城墙,于城外将王府建好后重新筑了城墙将府邸围进城区,所以如今的安化城倒有一半的地域是王府,王府的西院墙之外仅隔着一条路就是西城墙,想出西城门十分便利。
出了城门后,周边已然十分清净。
朱台涟一如从前沉默寡言,邵良宸提缰挨近他些,开口道:“二哥,我有一事如骨鲠在喉,想要向你说一说。”
朱台涟朝他望过来:“何事?”
邵良宸道:“听菁菁对我说,父亲疑心我求娶她是出于攀附权贵之心,二哥是不是也对我有此怀疑?”
朱台涟没去回答,只哂笑道:“菁菁当真是与你无话不谈。”
邵良宸感叹:“世上多是趋炎附势之徒,商人更是重利轻义,父亲与二哥会对我有此疑心,也是难怪。”
“那你又想说什么呢?”朱台涟语调悠然,隐含讥讽。
邵良宸一笑:“我想说的是,父亲与二哥对我揣测得并没有错,我娶菁菁,确是存了攀附权贵之心。”
朱台涟满以为他是要出言辩解,听了这话,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
邵良宸目视前方,眉心微蹙,语调坦然:“我是家中次子,与兄长分家之后,家产与人脉都远不如前,想在生意场上觅得一席之地实属不易。那时结识菁菁,见到她自尊自爱,坚忍独立,于贫苦之中不改初心,对毫无血缘的弟弟关爱有加,令我十分触动。我当时便有意娶她,可又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婚事若不能对前途有所助力,生意还不知何时能有起色,生计都维持艰难,又何以家为?直至听说了她是安化王之女,我才下定决心,向她求亲。”
他轻轻叹息,“二哥倘若怀疑我所言不实,大可去向菁菁求证。我向她求亲是在得知她身世之后,但在那之前,便已对她多有照拂,是以,我是存了利用她的心思,但对她的情意,却也是真的,并不掺假。”
朱台涟默了片刻,问道:“菁菁一定也对你说了我有意叫你们回京城去的事吧?”
邵良宸一笑:“二哥可别误会,我对你直承此事,可不是想要借此向你求情,好在王府常住下去。不过是实话实说,既求个心安,也是安你与父亲的心,向你们保证,我对菁菁是真心真意,将来绝不会负她,伤她的心。我今早出门便是去了七霞坊,那里的袁掌柜听说我是安化王仪宾,对我礼敬有加,连声承诺将来会好好照应我的生意。所以说,我对菁菁的利用到此为止,将来不论是在王府还是回京城,我都会只当她是我妻子,再不会另存他念。”
这话不太禁得住深究,倘若将来他家生意又遇了难关,是不是就又理所当然再把妻子拿来利用?不过……
朱台涟亦是暗中感叹,或许自己是太较真了,正如姑母所言,宗室女儿招的夫婿还想要什么动机纯粹?只消自家女儿中意就足够,像这样至少还有着一半真情的,已经相当难得。更何况,人家还有胆量来直陈心迹,足见已算得光明磊落了。
横竖是妹妹真心看中的人,不看别人的面,也得看妹妹的面啊。
“你一定觉得,今日他们忽然决定要去郊游很奇怪吧?”再开言时,朱台涟说的却是毫不相干之事,“其实是父亲有意请姑母相助整肃王府,又不耐烦正面惹翻了郑侧妃听她聒噪,便由姑母出了此计,以带你们夫妇出游为名,将郑侧妃母女也一同调出府去,好方便姑母今日在家清清静静地查账。”
“哦……”邵良宸还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内情,至此朱台涟对他前面一番剖白的态度也就明朗了,连这种内情都特意为他言明,可见已基本接受了他是自家人,待他已经比对待郑侧妃母女要亲厚了——这位舅兄的表达方式当真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