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大帅笑了笑,自知会碰钉子,但还是想试一把,他培养的这些人里面,就只有章慎之最无懈可击,无论从个人能力还是从私人生活,章慎之都严于律己,从无任何破绽。
这个年轻人,真真正正将自己身心都献给了国家。他太过专注,以至于看起来有些无情冷酷。
“我记得你老家是羡城的?”
章慎之:“对,我是羡城人。”
傅大帅笑:“羡城是个好地方,专出好山好水好人,你这趟回去,不必急着回来,找到抱青后,多劝劝他,你是他的好友,你的话,他多少肯听两句。”
章慎之拿着文件与信回到自己的住所。副官走过来,将东西奉上,笑道:“长官,找到了,落在饭桌下,已经找师傅将断开的链子重新接上了。”
章慎之接过怀表链,十六岁离家时身上唯一带着的东西,一年前忽然断过一次,前两天又断了一次。他打开怀表,圆圆的凹坑里,镶着小小一张照片,怕被人发现,脸抠了,只剩三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着照片,微微有些发怔。攥了一会,最终塞回口袋,回房处理即将离开南京的事。
羡城最近很是热闹,这股热闹劲,来源于城内势力大洗牌,章家一家独大,城内再无对手敢与其作对。
军政方面,上头准备新派个年轻督军,据说是傅家直系,势头不小,捂得严实,密不透风。有人想去打探消息,却根本无从下手。
“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到底上不上任,除了知道是个年轻小伙子之外,其他一无所知。”
“没摆阵仗吗,以往派来的那些,大张旗鼓,这次这个,好像有点太低调。”
“说不定人家是想微服私访呢,冷不丁就从哪冒出来了。”
商会里的人讨论得热火朝天,今天是开例会的日子,白玉萝还没到,众人唠嗑得津津有味。
傅抱青坐在沙发角落里,脖子伸得长,耳朵竖起来,听人讨论新督军的事,他心里头咯噔,想起自己寄出去的那封信,后悔莫及。
人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难免会做出点错事。比如说他给慎之写的那封“求助”信,他现在想来,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万一慎之真来了,那肯定是他父亲派慎之过来逮他的。
傅抱青紧锁眉头,嘴巴翘得高高的,满脸悔恨。旁人望见了,凑过来问:“傅爷,瞧您这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李大欸地一声,拍落那人的手,揶揄傅抱青:“这一个月来,你什么时候瞧见他脸色好过了。”
傅抱青哼一声,往里挪了挪。
李大看了看周围,见人都走开了,轻声问:“被少夫人拒绝了?”
傅抱青赶紧捂住他的嘴,“要死啊!”
李大笑着掰开他的手,“怕什么,你以为就你那整天失魂落魄的样,别人瞧不出来?”
傅抱青心中郁闷,嘴里没好气:“我哪里失魂落魄了。”他擦擦鼻尖,撇过余光,问:“怎么,原来你们都知道么?”
李大嘿嘿笑,“少夫人那么好,哪个男人见了不心动啊,你整天跟在少夫人屁股后面转,是个人都能瞧出来,也就你傻傻的,以为自己装得天衣无缝。”
傅抱青瞪他一眼,“敢情你一直看我笑话啊?”
李大:“没,我就是赢了钱,高兴。”他掏出支票晃了晃,笑得格外开心:“都在赌你能不能成,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人,被你平时的样子唬住,都压你能成,我聪明,专压你不能成。这不赢得荷包满兜!”
傅抱青翻个白眼,双手交叉抱肩,气鼓鼓地转过身,背对着李大,任他如何说话,反正就是不搭话。
李大说得唾沫横飞,“……少夫人这寡,也不知道要守到什么时候,你努把力,别放弃。”
傅抱青听到这句,这才回头看他,脸上露出笑意:“你觉得我能行啊?”
李大:“行不行的无所谓,你不放弃,我才能继续赌钱呀。”
傅抱青气得跺脚,推开他就往外走,猛地撞见人,抬头一看,是白玉萝。
他已经个把月没瞧见她了。那晚之后,她有急事前往北平处理,没带他。平时发生突如其来的事,他都会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替她分忧。
这一次,大概是怕他看了她伤心,所以特意没叫他,等她到了北平,他接到她的电话,才知道,她已经离开羡城。
接完电话那一晚,他又躲在被窝里掉泪,害怕她从此以后都不再亲近他。
傅抱青这一个月以来,将他余生悔恨的次数全都用上了。他战战兢兢,不敢给白玉萝打电话,怕惹她烦,盼着她回来,又怕她回来之后,他得到最终裁决,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挨着她,看着她,替她办事。
每一个被心上人拒绝的人,百转千回,最后总会落下一个念头:要是当初没点破就好了。
他紧张地盯着她,连招呼都忘了打,眼中不敢有半分怨气,想要笑,却又怕太突兀,使劲回想以前在她面前该有的正常样子,却忽然发现,以前他在她跟前的每一刻,都是欢喜至极,笑容满面。
他的爱意,确实太过强烈。
傅抱青站在那,暗暗发誓,要是她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会改变爱她的方式,他会耐心去琢磨,看她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然后照着样子,一点点细水长流。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就算是让他藏起自己的喜欢,他也能够做到,只要她别疏远他,怎么样都好。
傅抱青心中天人交战,短短几秒的时间,他像是在地狱里煎熬了上百年,直到白玉萝朝他伸出手,笑脸盈盈地喊了句:“抱青,你傻愣着做什么,快过来。”
他仔细辩认,她眼中的笑意,和从前一般,她的语气里,也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疏远与尴尬。
劫后余生。傅抱青激动地贴过去,同手同脚,像极了旧时的小媳妇,连说话都透着婉转:“许久不见,一切可好?”
“当然好。”她点点头,从手袋里拿出件礼物,西洋包装,长长的盒子,打开一看,是支钢笔,“我上街时瞧见这个,说是世界上只有一支,再也找不出别的了,正好你喜欢写东西,这个送你。”
她带了仆人来,手里几大袋,全是分给其他人的礼物。同他说完话,转头去和别人说话。大家收了礼物,很是高兴,喜气洋洋,过节一般。
傅抱青捧着钢笔,远离人群,站在墙角边,擦了擦眼睛。李大喊他:“抱青,你怎么了!”
傅抱青低下头,“没什么,眼里进了沙。”
李大:“我给你吹吹。”
傅抱青一把推开他,李大没站稳,差点摔个狗吃屎。
大家笑起来,白玉萝坐在人群中央,她换了发型,原先的小卷发如今已经捋直,褪了妖娆,更显几分清纯。无辜无害,一身碧色旗袍,要不是她手里夹着细烟,倒像是刚从女校毕业的女学生。
去北平一趟,入乡随俗,衣着打扮也随之变换。年轻就这点好,稍微做点变动,就能换成另一个身份。
正好有人送帖子来,盛大的舞会,借了人间欢喜的场子,全城的权贵都会去。
“好像新来的督军也会去。”李大忽地冒出一句,看向白玉萝:“少夫人,你刚回来不知道,上头坐的官位,换人了。”
白玉萝叠起双腿,姿态优雅,“打听清楚情况了吗?”
李大:“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他打南京来,好像是傅家的人。”
白玉萝看一眼傅抱青,问:“抱青,今晚你去舞会吗?”
傅抱青心里犯怂,本来听说夜晚有舞会,他挺高兴的。白玉萝的固定舞伴,向来只有他一个,她喜欢他的舞步,夸他跳得好看,两人配合极有默契。
他应该毫不犹豫应下的。
可是——
“不去了,脑袋有点疼,夜晚想早点回去休息。”傅抱青怏怏地抠袖口,万一新来的督军是慎之,他要去了,碰见了,岂不是自投罗网?
夜晚的舞会,时髦新鲜,加了西洋那一套,人人都戴着面具。
督军府的车在外搁着,士兵整齐列成一排,众人一望见,便明白今晚这位神秘的督军会正式登场。他将向整个羡城,宣告他的到来。
章慎之很不满意。副官在旁低着头赔罪:“城里的几位老板想为督军接风洗尘,以前他们都是这么做的,所以我才……”
说话的李副官是上一任留下来的。外面传得沸沸扬扬,总说不见章慎之庐山真面目,但其实章慎之昨晚才到羡城,来之前他的这位新副官大肆宣扬,所以众人才误以为章慎之早就来了羡城,只不过低调潜伏而已。
造出来的神秘假象,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章慎之点了自己从南京带来的孙副官,“以后我的事,都由孙副官打理,你不必再管。”
李副官愣住。羡城的势力分割,向来都不太均匀。像他的前任长官,没有后台,来到羡城,压根没人将其放在眼里。
这位新来的督军就不一样了。是实打实的铁将,硬得很,不像从前那些花架子,人是正经军功堆上来的,又隶属南京,他一来,羡城的天,铁定会变。
这么多年,李副官被羡城各大势力压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得了个硬气的主,正想着借机扬眉吐气一把,哪里肯放手。
“督军,您新来羡城不知道,羡城的门道,可比其他地方复杂多了。”李副官说着话,冲孙副官笑了笑:“孙副官虽然看着是个周全人,但是再如何周全,很多事情难免不清楚,不如我这个老羡城人……”
话说到一半,李副官余光瞥见章慎之冷冷一个眼神,寒得没有一丝温度,看死人似的,李副官浑身一个颤栗,不敢再往下说。
他冒死悄悄翻过这位新督军的档案。
除了未标明出处的功绩,一片空白。
就连名字,都没有。
李副官大气不敢出,悄悄退回去。
章慎之站起来,一身利落军装,迈步往外而去,淡淡丢下一句:“我也是羡城人,不需要你为我指点门道。”
待章慎之一走,李副官松口气,偷偷拉过旁过孙副官问,“督军姓什么?总得有个称呼。”
孙副官:“以前的姓不知道,现在的姓,章。”
李副官瞪大眼,章?
灯光璀璨,音乐声起。到处皆是繁华气派之象。
章慎之冷着脸打量眼前的一切,半截面具遮住眉眼。他刚从督军府出来,就被人请到这里,来不及换便装,身上的军装显得格外亮眼。
周围人时不时地往章慎之那边瞄,议论纷纷,想要上前一问究竟,却又不敢靠近。
军人的铁血与杀手的冷酷,在章慎之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过去六年的经历,痛苦又煎熬,像他这种行走在边缘的人物,已经习惯与黑暗为伴,猛地一下见了光,敛不住身上肃杀的警觉,往那一站,丰神俊朗的一个人,写满生人勿近。
在场有许多年轻人,着西装,打领结,跳着舞,与人四处周旋,活力满满。
章慎之也是年轻人,他长着张英俊漂亮的脸,但衣服下覆盖的身体与灵魂,早已布满疮痍,如同百年老人。
今天的场子,他来过。那个时候,还不叫“人间欢喜”。
章慎之想起往事,微微有些出神,走到拐角处,一时没留神,与人撞一块。
是个美丽姑娘。面具挡了半张脸,碧色旗袍山水刺绣,乌青长发,鬓角斜斜地往后挽住,露出光洁额头。
“抱歉。”
姑娘笑了笑,“在这你可得小心点,随便撞个人,闹起事来,得让你赔得倾家荡产。”她话刚说完,看清楚他穿的是军装,随即捂嘴又是一笑,“看来是我多虑了。”
是时正好起舞的音乐响起,周围人成双成对,舞会最好玩的节目,即兴起舞,只要指定音乐声一起,无论男女老少,都得跳一曲双人舞。
至于舞伴,随手拦住是谁,那就是谁。就算不小心逮的是昔日仇人,那也得先跳完再说。羡城就爱这一套,七八年了,没变过这股俏皮劲。
横竖一支舞,跳完就跳完了,没什么打紧的。
旁边无数只手朝这边而来。
章慎之犹豫半秒,而后牵过姑娘的手,“一起。”
他们跳起慢舞。悠悠的步子,绵长暧昧,手贴手,手贴腰,晃啊晃,周围全是人,她差点被人踩到,他眼疾手快,猛地将她揽紧。
她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盛了碎星流光,“欸,你怎么一点都不慌张。”
章慎之扶着她的手,不动声色地往人少的地方去,尽量与人隔开来,不至于被人挤到,“我以前跳过这种舞,闹哄哄的,跟打架似的。”
她看出他不爱闹,用眼神示意,为他指方向,“可是看你的舞步,并不是太娴熟。”
姑娘的声音很是甜软,章慎之难得与人多说两句:“就跳过一次,十四五岁时跳的。”
她自信得很,说落在耳里,却并不让人厌恶,反倒有种自然的惬意感,话家常一般,“那肯定也是和我一样美丽的女孩子跳的,不然就跳过一次,怎能将舞步记得如此清楚。”
他们已经挪到角落,他松开她的手,话里无情无绪:“和家里小姑娘跳的,总得有一个人记住舞步。”
刚好音乐声结束,两人不约而同将面具摘下。
章慎之一愣。
他望着眼前的女孩子,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没敢第一时间确认,薄唇轻启:“你很面熟。”
姑娘笑道:“你也是。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旁边有人走过来,先是喊了声:“督军。”而后看见章慎之身边的女孩,语气更为恭敬,喊道:“少夫人。”
章慎之眼皮直跳,问:“哪家的少夫人?”
那人答道:“城西章家的。”
姑娘笑着勾起唇角,明眸皓齿:“原来是督军,初次见面,你好,我是白玉萝。”
夜风凉凉,街上灯红酒绿。
羡城的夜,与别处不同,得闹到一两点。路边的黄包车吆喝揽客,从码头吹来的风,透着白日晒倦的咸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