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她就是想让他记住这撕心裂肺的痛,他毫不怀疑,若她来了兴致,也许她会重新往他手臂上开一枪。仅仅是因为她觉得好玩。
真他妈就是个贱人。
章辜民卷起袖子,手臂上一道伤疤,他盯着看了许久,忽地问:“你说他们今晚会不会弄死她?”
心腹笑道:“弄死不更好吗,反正二爷和她不对付,她要死了,二爷不用替她办事,也就不用再受她的窝囊气了。”
章辜民没头没脑地抛出句:“她年轻得很,就这么死了,有点可惜。”
心腹一愣,“二爷,你可别心软。我还是那句话,这事,跟咱们没关系,是别人要对付她,又不是我们要弄她。就算你不给他们传话,他们迟早还是会想其他的法子,白玉萝树敌众多,她有这下场,是迟早的事。”
章辜民骂骂咧咧一句:“我心软个屁,老子恨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心腹笑道:“二爷这心愿,今晚就能圆了。”
说着话,心腹提过他手里的小皮箱,先行一步迈上火车,回过头想喊人,却忽地发现哪里还有章辜民的身影。
人群中,章辜民逆行往前。
心腹瞪大眼喊:“二爷你去哪啊!”
章辜民没有回头,他急匆匆往外奔去,“落下点东西,我回去拿。”
章辜民没有回商会。出了火车站,调车来已经来不及,只好雇了辆黄包车,给双份钱,让车夫立刻赶往凤阳楼。
夜风潇潇,章辜民一颗心砰砰作响,他紧张地盯着前方,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就只有那日喝过的半杯酒,印了鲜红的唇印,沾到他的唇边,酒顺着唇印灌进身体,回味无穷。
三十几年了,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章辜民风尘仆仆,一落地,拿了两把枪,就直接往楼里冲,他气喘吁吁,一迈进去,这才发现,台上正演着戏。
唱的是《游园惊梦》,台下空无一人,酒楼的掌柜与小二都不在。
除他一个客人,再无他人。
章辜民嘴唇一颤,冲台上唱戏的人喊:“有看到章家的白老板吗?”
台上的杜丽娘继续唱戏,正好唱到一句:“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章辜民举起枪威胁人:“我他妈问你话呢,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忽地台子后面轻盈盈软妖妖露出一人来,背对着往后挪,小碎步,高叉旗袍小卷发,手里拿一柄团扇,接过杜丽娘的戏文,呢喃唱到:“春香,可曾吩咐花郎,扫除花-径么?”
章辜民僵住。
白玉萝微微侧过脸,顾盼生辉,娇媚的眼神,从杜丽娘的角摇身一变,唱起柳梦梅的词来:“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她唱着暧昧勾人的词,一步步走下台,在他周身绕一圈,词儿唱尽,贴到他胸膛前,她的手滑了几个圈圈,而后垂下,一把搭起他的手,往里间去。
台上的戏从头开始唱。台下的戏火热朝天。
白玉萝拣了一把炒花生,红色指甲一掐,剥了壳,手指做弹弓,玩闹似的,将花生仁猛地弹到对面人的西装三件套上: “欸,章辜民,你知道今晚的饭局是谁主导的吗,差点吓死我了。”
章辜民面不改色心不跳:“怎么,不就签个合同吗,有什么吓人的。”
白玉萝又是一颗花生米弹过去,“章辜民,今晚这饭局,可是鸿门宴,幸好我替你来了,不然,你可就再也见不到我这温柔孝顺的小侄媳了。”
她的花生米弹到他脸上,痛得他眨了眨眼皮,花生顺着往下,掉到腿上,章辜民伸手拣起,往嘴里一塞,“是吗?”
白玉萝嫌单手弹不过瘾,双手齐上阵,对着章辜民的脸弹,章辜民受了好几下,终于没了耐心,再也演不下去,他站起来,:“够啦,别玩了!”
白玉萝撑着下巴,“章辜民,今晚这事,是你和他们合伙的。”
章辜民死不认账:“随你怎么说。”
白玉萝坐到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口,章辜民重新坐下,面无表情地接住她审视的目光。
他看了她许久,她也望了他许久,就在他要移开眼神的时候,她忽地贴近,红润的嘴唇往外吐气,热烫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垂边,“章辜民,你跑回来做什么?”
章辜民浑身一个颤栗,往外抛鬼话:“饿了,想吃丹凤楼的红烧肘子。”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他几乎都能感知到她湿润的舌尖,迅速地从他的耳垂一扫而过,无意胜有意。
章辜民下意识咽了咽,他知道自己只要一转过头,就能撞上她。
内心双重煎熬。
台上的戏文咿咿呀呀唱着,唱得让人更加心烦。
“白玉萝。”他唤了她的名字,准备转过脸的时候,却被她一把推开。
白玉萝眼中满是狡黠笑意,“章辜民,你是不是特意赶回来救我的?你也和外面那些男人一样,爱上我了?”
章辜民恼怒成羞:“我他妈爱条狗都不会爱你。”
白玉萝努努嘴,“你一个要当狗的人,怎能爱外面的狗,爱自己的主人,才是你该做的事。”
章辜民瞪着她。
白玉萝弯下腰凑近,眼见她的唇就要落下,他伸出手,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她笑脸盈盈,冲他挑了挑眉。
章辜民:“别自作多情,别人弄死你我不放心,我得亲手弄死你才解气。”
刻意的解释,听着格外苍白无力。
白玉萝笑道:“很好。”
她重新直起身,打了个响指,立刻就有人冲出来将章辜民擒住。
她站在他跟前,“小叔公,念在你迷途知返,我就不重罚了,但是该立的规矩不能缺,你是想让我动手,还是自己动手?”
章辜民挣脱束缚:“别叽叽歪歪,老子自己来。”
他红着眼,拿起桌上的枪,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拿这把枪打爆白玉萝的脑袋,但是这个想法仅仅只存在了半秒,下一刻,章辜民认命地闭上眼,对自己的大腿开了一枪。
月色旖旎,白玉萝嘴里哼着戏文,从凤阳楼出去的时候,吩咐李大:“半个小时后,等台上的戏唱完,你再送他去医院。”
章辜民在楼上吼:“白玉萝,我他妈要是失血过多死了,你找谁给你当狗!”
白玉萝扭着腰肢往外去,眼神触及路边站着的傅抱青,微笑着冲他招了招手,“抱青,我们回去。”
傅抱青拉开车门,殷勤地做司机。
“少夫人,你等他干嘛,这种人,直接逮起来一枪崩掉就行,他养不熟的。”
白玉萝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傅抱青:“我就不一样了,我已经熟透,黏在砧板上根本滚不下来。”
他大着胆子,没有将车开回章公馆,而是往他自己的小洋房开。
今晚布置埋伏的事,他已经做过无数遍,她将她的身家性命交给他,他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以前上学时,老师总夸他聪明,脑子活,他自己倒是觉察不出好处,如今才深深地感受到,他确实是聪慧,门道一学就透,为她效命时,他自己都觉得事情做得好。
每次做成一件事,他总要庆祝一番,有时候邀请她,她从不拒绝。
今晚也一样。
白玉萝问:“你今夜又想怎么闹?”
傅抱青心情很好,有章辜民的悲惨衬托,他自动将自己代入胜利者的角色,“去了你就知道啦。”
上次她生日,他没来及买下那套钻石首饰,后来买了,又一直找不到机会送出去。
今晚月色好,适合说真心话。
小洋房空无一人。
白玉萝站在门口,咦一声,笑道:“抱青,你使的哪出?”
傅抱青小心翼翼捧着钻石首饰奉上,“这个,送你。”
她低头一瞧,很是欢喜,“好看,谢谢你。”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她将项链递给他,“抱青,你替我戴上。”
他取下她脖子间的珍珠项链,手有点发抖。
皓白的珍珠项链,是她最常戴的首饰。她婆婆张氏送的,据说是当年她嫁入章家的时候,章家替她准备的。她从十四岁戴到现在,珍珠依旧色泽闪亮。
他怀了私心,将珍珠往旁边一丢,为她戴上他买的钻石项链,痴痴地看着,“你真美。”
屋里就开了半个台灯,昏昏暗暗,地上他与她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他不肯离开,手搭在她的脖颈上,迟迟没能收回。
白玉萝忽地开口:“抱青,我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这其中不包括儿女情长。”
傅抱青鼻头一酸。
他还没说,她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连个让他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他低垂眼眸,说:“我知道。”
白玉萝抚上脖子上的项链,笑道:“你会找到好姑娘的。”
傅抱青死死攥住袖口,“我不要好姑娘。”他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抬起头,凝视她的眼神,说:“我想继续等下去。我还年轻,我有大把的时间。”
她不以为然:“时间再多,终究会消失不见。”
傅抱青:“我能等到天荒地老,时间消失了,我不会消失,我永远都在。”
白玉萝站起来,“抱青,你别这么说,不值当。”
傅抱青目光坚定:“没什么不值当的,人就活一辈子,总要赌一把。”
白玉萝没再说话,她走到外边客厅,给老马打了个电话,让来接她。傅抱青冲过去,摁掉电话,她看着他,“抱青,别闹。”
傅抱青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我送你回去。”
他果真没再提起半句,一路送她回去,安静无言,就连最后替她打开车门,也只是埋着头,没看她,挥了挥手,而后迅速回到车里。
她在后面喊:“抱青,早点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傅抱青倒了车,踩下油门就往前猛地冲出去。
傅抱青重新回到小洋房,整个人呆呆地,坐到沙发上,余光瞥见刚才她落下的珍珠项链。
傅抱青回过神,将珍珠项链握在手里,憋了许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哭得伤心,整个人抱做一团,捧着她的珍珠项链贴在心口处,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他许久都没有掉过眼泪,来到她身边后,为了让她瞧得起他,他学会将自己变成一个无坚不摧的人。
可是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用。
她还是不喜欢他。
傅抱青哭了半个小时,回到书房,左手抓着怔住项链,右手摊开信纸。
刚刚止住的泪,此时又委屈地掉下来。
“慎之,我想回南京了,你来接我吧。我要缓一阵时间,再这样下去,我会心痛而死。慎之,她真的好狠,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爱她,好爱好爱她,她伤我一百次,我也愿意爱她。算了,慎之,我还是不回去了,你忘掉开头的那句话,要么你来帮帮我,别告诉父亲。”
这一次,傅抱青的信不再是无名氏,他注上自己的地址。
南京。
傅大帅将泛黄的信摊开来,面色深沉,“慎之,你不该由着他胡闹。”
年轻男子一身军装,坚毅冷峻的侧脸,他紧抿薄唇,没有说话。
傅大帅叹口气:“闹了一年多,他也该闹够了,我真没想到他有这个本事,竟然没向家里求助。这样,慎之,你帮我个忙,去把他接回来。”
第45章
桌上一份文件,刚封的档, 鲜红的印章盖上去, 傅大帅将文件递过去, 手指点了点, “你要去,得有个身份,正好羡城缺个人,即日起,你恢复本家姓,一月后到羡城部署统领军队。”
章慎之立正行礼,冷峻的面容, 像没有感情的机器, 嘴中往外蹦的字, 听起来硬邦邦:“一切谨遵大帅吩咐。”
他夹着文件,将桌上的信全都收拾好,作势就要往外去,傅大帅喊住他, “慎之, 你别急着走,我们聊两句。”
他们走到外面,绿荫草地,大帅府的士兵从小路巡逻而过,见到人,脱帽敬礼, 傅大帅点点头,旁边的章慎之行了标准军礼,略有细微不同。
傅大帅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笑道:“慎之,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军人,学什么像什么,从那里出来这么多年,你还保留着那边的习惯。”
章慎之缓缓开口,他的声线不低不高,像钢琴调度到刚刚好的界限,沉稳悦耳,唯一的毛病,就是太过冰凉,没有注入任何情绪。
“去的时候年纪轻,容易受影响,改不过来了。”
傅大帅转过头瞧他一眼,目光打趣:“谁都可能受影响,唯有你章慎之,绝对不会动摇一丝一毫。”
寻常人得到傅大帅的盛赞,不说内心愉悦,至少面上会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但章慎之始终都是一个表情。他生得英气,面部线条硬朗,眼角略微下垂,单眼皮,高鼻梁,冷酷的眉眼莫名透出股阴郁的气质。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阳光照不进去,即使将水抽干了,底下又会蹦出源源不断的泉,一层层覆盖,永远也探不到底。
傅大帅收回目光,内心感慨万千,“慎之,前几年辛苦你了,累你无法恢复身份,你做的事,虽然不能对外宣功,但我会永远记得,人民会永远记得。你是个大英雄,英雄本不该如此落寞。”
说的给章慎之定军功的事,傅大帅甚是愧疚,论功劳,章慎之得到的,该是现在的百倍。
章慎之自己并未觉得遗憾,他低垂眉眼,视线从自己的双手一掠而过,这上面,沾了无数人的鲜血:“我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而已,并不能称为英雄。”
傅大帅拍拍他的肩,将话题转移,说起轻松的事来:“赵参谋长托我介绍,他家千金与你差不多年纪,年轻人嘛,多交流交流,处处朋友,适当放松下。”
章慎之的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国难当头,无以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