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他低眸往下一瞧,犹豫数秒,迅速拿起床边叠好的棉手巾,骂自己:“傅抱青,你真是个没出息的毛头小子。”
在章公馆住了几天,傅抱青仿佛置身极乐天堂,他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白玉萝,她早上端汤给他,问他有没有好点,手还痛不痛了,又嘱咐他要好好休息,闲时下床去外面花园散散步。
夜晚他故意假装睡不着,在客厅等她。家里的佣人老妈子拿相思豆做手钏,摘了一篮的海红豆,他凑热闹,跟着她们一起串手钏。
细细的珍珠线穿过去,连起一颗又一颗的海红豆,年轻点的小佣人在旁边碎碎念叨,是在念心上人的名字。不知哪里传出来的“秘方”,说是在夜晚串相思豆,串一颗,念一声心爱人的名字,待来日那人戴上手串,就会感受到爱意,继而爱上送手串的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念完心上人的名儿,还要再念上一首诗,下咒一般,神神叨叨,好像真的只要这样做,就一定能获取心上人的爱慕。
傅抱青是念洋书长大的,信奉科学民主那一套,老妈子指了他,同那个沉浸情海的小佣人说:“傅爷懂的东西最多,你问问他,看你这样做有没有用?”
傅抱青一怔,舔了舔嘴角,手里的动作没有慢下来,串一颗,心里念一声“白玉萝”,嘴上敷衍道:“没用,这玩意能顶啥用啊。”
他一鼓作气,串了七八根手串,小佣人抱怨,“你把我的红豆都串完了。”
傅抱青嘻嘻一笑,将手串收好,背过身,喃喃念诗,做法似的,神情认真严肃。
等白玉萝回来,他瞄着她提着的手袋,待她将手袋一放下,周围没人了,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手串放进她的手袋里。
他想过要直接给她,可是又担心太过直白,她决计不会戴它。反正今晚大家都在做手串,他不留名,她或许会以为是哪个老妈子小佣人悄悄塞给她的,反正大家都爱她敬她,有好东西想要与她分享,也是情理之中。
他手上的伤已经好全,他没有理由再在章公馆赖着不走,今夜是他在章公馆的最后一晚。
她刚刚已经和他打过招呼,淡淡的眼神,和看旁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回屋歇息,不会再出来探他。
傅抱青忧伤地站在门边朝她住的房间方向望了许久,最后回到房间,拿出纸笔,趴在她的梳妆台前,给好友写信。
“慎之,你绝对猜不到,现在我在哪里给你写信。我在她的房间,她的梳妆台前,有我送的香水。”他写着写着停下来,拿起桌上的玫瑰香水往信纸上喷了喷。
“你闻闻,这是她的气息。是不是很香?她本人比这还要香百倍。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不再失眠了,我躺在她睡过的大床,每晚都好眠。慎之,我真嫉妒她的丈夫,你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男人?他简直坏透了蠢透了,娶了她却又丢下她。慎之,你不要嫌我恶毒,我希望那个笨男人已经死得透透的,如果他没死,我发誓,只要他敢回来,我一定会毙了他。是的,我现在学会开枪了,她教我的,我真是个幸福的人。”
伏击的事告一段落,傅抱青的伤好了之后,他立马重新投身到繁忙的事务中。
傅抱青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稚嫩青涩什么都不懂的小伙子了,为了离白玉萝更近,他开始学她的手段,她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为她拿下来。
他们有枪,他有脑子,他毕生的聪明才智,全都被激发了出来,毫无保留地奉给她。
傅抱青很有理想抱负,他要做她身边的一把手,谁都替代不了,他要让别人一提起白玉萝,就想到他傅抱青。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过去的富家少爷身份,在她身边的每分每刻,他将自己当做卖命者,指定买主,只她一人。
白玉萝前去码头接人的时候,傅抱青想跟着一起去,她不让,让他去忙别的事。
他知道,今天章辜民回来了,她是要去找章辜民算账的。
白玉萝没什么耐心,不等傅抱青反应过来,她已经坐上车,“我这边的事情一完,就让李大去接你,晚上大家一块吃个饭。”
对待自己的人,白玉萝向来亲近,时不时地就凑一桌,吃吃喝喝地闹一晚。
傅抱青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从前没有感受过的江湖豪情,如今全都体会了。
“今晚到我那去吧,我来准备。”
白玉萝点点头,不再看他,指挥司机往前。
码头。
章辜民一下船,遥遥望见章家的人,他心里一咯噔,提着皮箱继续往前。
本来应该是他的人来接,如今却换了白玉萝的人。用脚趾头想都想的到,肯定是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变故。
章辜民懒得逃跑,和白玉萝打交道的这些日子,他早就摸清楚她的脾性。
这个小寡妇做事,滴水不漏,要么不出手,一出手绝对万无一失。
李大上前来请他:“二爷,这边请。”
重重人影散开,他往前看,看见她穿着天鹅绒暗红色旗袍,站在不远处冲他招手。
港口风大,她的帽子被吹倒,她哎呀一声,将帽子取下,捋了捋头顶,话家常一般,转过头同他说:“小叔公,你挡着点风,长这么高大,总要有点用处的啦。”
章辜民抿抿唇角,他比她高出一个脑袋,此时垂眸睨她,望见她秀挺的鼻尖和红唇的薄唇,娇气精致,画笔描出来一般,眉眼间蕴了江南的水与北方的山,山山水水,每一样皆是绝色。
他也曾享受过和她年纪一样大的女子,尤其是近半年来,越发喜欢点十九二十岁的书寓姑娘,得是丹凤眼,小红唇,烫卷头,说话嗲嗲的,尝完之后,身心舒畅。
章辜民冷着脸脱下大衣,无情无绪地替她披上,双手滑过柔弱肩头时,一把擒住,凑过去侧脸狠戾,缓缓道:“好侄媳,嫌风大还来码头接你小叔公,可见你一颗赤诚孝顺心,小叔公真是感动。”
她踮起脚,礼尚往来,贴着他的耳朵:“啧,小叔公,你现在就感动成这样,等会还不得激动得落泪呀。”
章辜民抿起凉薄的唇角,放开她,重新站定,望向远处的汪洋大海:“得了,说罢,又想到什么好法子作践你小叔公了。”
白玉萝遗憾地叹口气,低头从手袋里掏东西,声音又轻又软,“老家伙就是无趣,连吓唬人的事都不让人做齐。”
章辜民眼角一跳,瞪过去:“白玉萝,你说谁老家伙呢。”
白玉萝头也不抬,继续在手袋里找东西,“生气啦?稀奇事,原来大名鼎鼎的章二爷,竟然会计较别人说他老。”
章辜民瞪红了眼。
她翻来翻去,故作玄虚,将手袋里的口红翻出来,丢他手里,腾出空间,总算找到她要拿出来的东西。
一份小小的罢免书,有商会所有元老的亲笔签名与印章。
她将刺杀的事告知他,捂嘴轻笑,幸灾乐祸:“你瞧瞧你,三十几岁的人了,连手下都管不好。”
章辜民脸色铁青。
她得意洋洋地凑上前,仰起脸,尽情欣赏他脸上的神情。
章辜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罢免书撕碎。
她在旁边鼓掌:“撕,尽管撕,我备了几十份,够你撕。”
章辜民猛地将她掐住,他的手掌拢住她细长脖颈,手指颤抖,咬牙切齿:“白玉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她要赶他出商会,等于让他放弃二十年的辛苦拼搏。
她这是要他的命。不,比要他命还要难受。她是想让他生不如死。
他气急败坏地看着她,她脸上笑意未减,亮盈盈似一湖秋水,只是湖面结了冰,不带一丝温度,她回望他的眼神,语气一如既往软糯:“小叔公,你觉得是你快还是我快?”
章辜民怔住。
冰凉僵硬的枪口正抵在他胸膛前。
她的手袋里,随时都放着一把枪,他竟然忘记了。
他发愣的瞬间,她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臂上蹦了一枪。
章辜民痛得弯下腰,几乎跪倒在地上。
“白玉萝……”
不等他说完,他的手背已经被她踩在脚底下,她攫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缓缓拂过他的颧骨,指腹在他脸上画圈圈。
“我是个聪明人,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与聪明人谈事,本不该如此粗鲁野蛮。”
章辜民眼皮一跳。
白玉萝离得近,几乎与他面贴面,她领口的扣子开了三颗,露出细瘦锁骨,那一小寸露出的白嫩肌肤,像上好的玉石,余光一黏上,便再也移不开。
章辜民实在痛得紧,脑子里嗡嗡的,喘着气问:“你想怎样?”
白玉萝努努嘴,“你觉得我想怎样?”
章辜民露出苦涩的笑意,“你不会赶我出商会,因为你怕我狗急跳墙,豁出一切另立门户从头做起。”
白玉萝:“继续说。”
章辜民:“我继续待在商会,对你而言,利大于弊。”
白玉萝挑了挑眉:“所以?”
章辜民深呼一口气,许久,他声音低沉,往外一字字吐话:“你要我彻底臣服于你。”
白玉萝势在必得,却还是假惺惺地问上一句:“你愿意吗?”
章辜民笑得几乎都要出眼泪,“我有的选吗?”
白玉萝放开他,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她等着他的下一句。
章辜民想要握拳,却发现自己痛得根本没有力气,他垂头在地上闷了许久,左臂上的枪口处鲜血往外冒,一点点滴到地上,渐渐形成一小滩血渍。
她的耐心也就一分钟,伸出鞋踢了踢他,“欸,喊人呀。”
章辜民抬起脸,冷峻硬朗的面庞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尽可能恭敬地喊道:“白老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白玉萝满意地收起枪,“乖。”
夜色降临,老马开着车来到傅抱青的小洋房。
傅抱青准备工作早已就绪。打马吊凑两桌,里屋弄了放映机,特意从洋人朋友那借了台收音机,好酒好菜已经上桌,人都到齐,就等着白玉萝了。
他伸长了脖子在门口望,终于望见夜色茫茫中一辆小轿车驶来,他高兴地上前开车门,没得及喊人,章辜民一张臭脸映入眼帘。
傅抱青皱紧眉头,“二爷怎么在这?”
另一边白玉萝迈出车门,绕到他跟前,指了指章辜民,“怕打马吊缺人,正好拉他一个。”
众所皆知,白玉萝的小夜场,除心腹外不能参加,章辜民出现在这,也就代表她将他纳入自己人的队伍了。
傅抱青警惕地扫了眼章辜民,默不作声,领着他往里面去。
众人见了章辜民,并不意外,该干什么该什么。之前傅抱青养伤的时候,少夫人提及伏击的事,曾有意透露过,要让章辜民留在商会。事实上,少夫人做出这个决定,他们也松一口气。
做他们这一行的,最忌意气用事,章辜民混了这么多年,实力不容小觑,即使是他一时失势,日后他也能东山再起,只是时间与精力的问题罢了。
少夫人借这个机会扒他一层皮,章辜民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去,要削骨,留,要剔肉。肉能再长出来,骨头没了,那可就真的没了。
商会是章辜民背了二十年的壳,他轻易不会舍弃。所以无论是他假意投诚也好,还是他真心屈服也罢,总之表面上和气,吩咐下去的事办好办妥,自然也就相安无事。
大伙一块上了桌,李大盯着章辜民包扎好的手看了会,笑道:“正巧,前阵子抱青伤的也是左手。”
章辜民敷衍地笑了笑。
今天这一桌子上坐的,全是过去任他差遣的小喽啰,哪有资格跟他一起上桌吃饭。他坐得浑身不自在。
白玉萝正好拿酒来,傅抱青连忙腾出身边的位子,渴望的眼神望过去。
白玉萝瞧了一圈,最后选在章辜民身边坐下。
傅抱青恨恨地瞪章辜民一眼。
章辜民察觉到他的目光,撇过头轻蔑地哼了声。
白玉萝亲自斟满酒,推到章辜民跟前,指尖扣了扣杯,柔声道:“二爷,你第一次来,算新人,新人得给大家敬杯酒。”
章辜民一动不动。
他是什么身份,给她敬酒已属客气,还给这群人敬酒?做梦。
白玉萝笑着抚上他的胳膊,正好掐住他受伤的地方,一点点往里使劲,娇媚可人:“二爷?”
章辜民痛得咬住腮帮子,转过脸假笑,“我敬。”
一圈人敬完,章辜民醉得头晕脑胀,饭没吃几口,窝沙发里,单手撑着脸,郁闷至极。
心里骂娘骂了一万句,脸上还得摆出笑。
白玉萝在旁边盯着,一滴酒都不许他落下。
他手都伤成这样了,她还逼着他灌酒。真他妈的最毒妇人心。
他心里想着谁,这人就正好出现,白玉萝从沙发后绕过来,手里拿着小酒杯,喝了半杯,上面还留着她的红唇印。
她大概也是喝醉了,额头鼻尖下巴泛起晕红,让他往里挪挪,挨着坐下。
她的开叉旗袍不高,到膝盖处,此时伸出腿在沙发上半躺下,将他逼到角落里。
她脱了鞋,薄薄的一层丝袜,透出她细腻白嫩的肌肤来,双腿搭在一起,手枕着下巴,歪着脑袋看他,醉眼迷离:“章辜民,你以前不是很神气吗,你现在倒是神气一个让我瞧瞧。”
他撇开脸。
她笑着踹了他一脚,正好踹到左手臂上,章辜民愤怒地回眸瞪她,“白玉萝,你别太过分,我愿意替你办事没错,但我不是你的一条狗。”
她撑起身子,懒洋洋地说:“话别说得太早,万一你愿意给我当狗呢。”
章辜民站起来。
白玉萝:“坐下。”
章辜民气得冒火,急促喘着气,最终还是重新坐下。
白玉萝笑:“你瞧,多听话。”
他狠辣目光剜过去。她已经醉得闭上眼,手里的酒杯作势就要跌倒。章辜民下意识上前接过她的酒杯,瞥了眼,她已经贴着沙发睡着。
章辜民闷着脑袋,眼睛盯着手里的酒杯。今晚他已经喝得想吐,多一口都嫌恶心,现在不知怎地,忽地想要再尝一口她杯里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