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萧衢眉目微敛,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光深深,薄唇抿成一条线,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事。
云寐直起身子,离他更近,“公子,此等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只能……”
他饶有兴趣地等着她说下一句。
救命之恩,自当以身相许。
大多都是这样。这些年来,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女子,全用的这套说辞。听得他耳朵都快生茧。
眼前的娇弱女子却语气一转:“只能日夜青灯为伴,为公子念经祈福。”
萧衢微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他没有推开她抚上衣袍的手,而是轻扶一把,她轻得很软得很,一个踉跄跌他怀里。似花瓣旋落,自树枝拂过,他就是那根粗糙的枝干,她往他身上一靠,刚沾到他胸前健硕,只瞬间的功夫,便立马跳开。
两人隔开距离,风里有香气,他轻轻一嗅,她方才挨了他的身,便将香气一道渡给了他。
他主动往前一步,靴子踏进湿土泥泞,锦袍上除了香气,还有她身上蹭来的灰尘,他这时回过神,望见她衣裙尽脏,狼狈至极。
他淡淡接过她刚才的话头,睁眼说瞎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为今日的事相伴青灯。”
他说着话,步伐又往前近一步。
这回,她没有再往他怀里钻,而是往后退,背贴着大树,声音软软糯糯:“公子有所不知,我本就打算出家为尼,此番独自出行,为的就是上白鹿寺。”
他扫了眼她的装扮,朴实无华,像是贫苦人家的女子,但瞧这浑身的气质,却又像是养尊处优的千金。
他淡淡地问:“哦?姑娘为何要出家为尼?”
她想起伤心事,低低啜泣起来:“公子莫问。除了出家为尼,我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他已经走到她跟前,两人鞋尖相对,衣袍相蹭。
她哭得这样伤心,尖尖一张小脸,满是绝望与沮丧。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脸蛋,指腹沾了泪,温热滚烫。
“姑娘?”
“嗯?”
“白鹿寺皆是和尚,不收女尼。”
她张大眼望他,清纯无辜,楚楚动人,“真的吗?那我该往哪里去?”
萧衢轻笑出声,手下的动作未曾慢下来,一点点替她擦掉脸上的斑斑泪珠。她不敢反抗,害怕地瞄他一眼,随即低下头。
他的手缓缓往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姿态清冷,透着居高临下的威严。
他见过许多美貌女子,或有倾城色,或有风流态,但像她这般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媚骨天生,绝色尤物。只一眼,便叫人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忽地就不嫌麻烦了,兴致勃然,同她道:“姑娘若不嫌弃,我府里有一庵堂,专供过路尼僧渡夜,姑娘若无路可去,可随我回府。”
她并未应下,死死咬住下嘴唇,一双手绞着纱衣袖角,说出来的话跟小猫啼哭似的,“不了,多谢公子,我还是自己去寻安身之处,今日的恩情,小女子一定铭记于心,公子后会有期。”
她说完,挨着缝隙,从他身前挪过去,捡起地上的包袱,往前走了几步,忽地想起什么,回过头,迟疑着往前,试图从他手里拿过帷帽:“公子,我的帷帽……”
他没有松开,瞧她手笨脚笨地动作,既紧张又恐慌,仿佛眼前面对的是什么穷凶恶极之徒,只想着赶紧离开才好。
她急得又要哭出来:“公子,你松松手呀……”
萧衢难得有耐心,漫不经心地往外抛话:“姑娘,你这副模样赶路,只怕会招惹更多豺狼之辈。”
她瑟瑟发抖:“多……多谢公子关心……”
萧衢低身凑近,语气不容抵抗:“还是随我回府换套干净衣裳罢。”
她没有回话。
他不悦地皱起眉头:“怎么,姑娘不相信我?”
她不再拒绝,不知是怕了,还是慌了,红艳艳的香软唇微微颤抖,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安慰她自己:“公子是好人,我怎能不相信公子。”
他望见她深呼吸一口气,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双白嫩小手再次拉住他的宽袍衣袖:“公子,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他这时松开手,她拿到帷帽,一个没注意,差点往后跌。
他及时上前,盈盈细腰不堪一握,她在他掌心,仿若一朵洁白无瑕的娇花,看起来越是纯真,就越有让人想要蹂扯的冲动。
她脸颊羞赧,红晕晕一片,嫩得像是多汁蜜桃,喘着气推开他。
萧衢长身而立,俨然一副正人君子柳下惠。
追入丛林里的家仆们半个时辰后才回来。这期间,他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只是偶尔余光往她那边一瞥,望见她倚在树边,双手抱紧,帷帽下的垂緌随风晃动。
家仆上前禀话:“主人,那几个歹贼极其狡猾,我们并未能够将其逮捕。”
萧衢朝云寐那边扫了扫,仿佛早已想到家仆不能完成使命,他淡淡地挥手,示意家仆将马牵来。
“将这位姑娘带回府。”
家仆们一愣,面面相觑。
主人从来不会带外人回府,别说是女子了,就算是无辜可爱的小猫小狗,到了主人面前呼救,也只有被漠视的命。
主人最怕麻烦,尤其是像这种来路不明的麻烦。
如今,却一反常态,着实令人惊讶。
家仆将马牵到云寐跟前,她声音细细弱弱:“这位爷,我并不会骑马,可否烦你捎我一程?”
她嘴里朝家仆抛着话,眼睛却向萧衢那边看去,刚和他对上,立马移开,旋即收回视线。
萧衢已经上马,此时听到她这么一句话,犹豫半晌,踏马来至她跟前,低腰伸出手,“过来,我捎你。”
她搭上他的手。
他稍一使劲便将她揽住。
美人入怀,气吐幽兰,“谢谢公子。”
他抿着薄唇,面容冷漠,抓住马缰的手却不自觉收紧,“坐稳了。”
马儿长啸,破风而去。
直到人从视野内消失,许久,隐在绿荫山腰处的人缓步而出,海青色的僧衣与林间翠绿合二为一。
她成功得手了。
虚灵仰头望向前方,长长的石板路绵延开去,仿佛落入云间,深不见底。
来时背她下山,回时孑然一身,却俨若身负千斤石。
他叹一句“阿弥陀佛。”
除了祝她马到成功,再不能做他想。
一段路,两头走。
萧衢马不停歇往府里赶,入了府,简单叮嘱一两句,并无其他特别的表现,他甚至没有过问她的名字,随即转身离去,一头扎进繁忙的公务中。
忙至深夜,管家提灯在前,将下午吏部尚书入府拜访未曾得见的事禀告萧衢,萧衢一愣,听到入府两字,想起今日刚救下的女子,问:“她人呢?”
管家一时没反应过来:“李大人早已离去。”
萧衢:“我是问今天从外面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管家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答道:“安排在西厢房住下了。”
萧衢从他手里接过牛角灯,管家愣住,随即跟上去,小声地问:“主人这是要去哪?”
萧衢步伐缓和平稳:“夜游。”
月光融融,照亮阶台旁的几株牡丹,西厢房窗棂半开,豆大的灯光晃在窗纱上,映出纤细柔弱的身影来。
她单手托腮,对月发呆。
萧衢灭了灯,双手负在身后,窗下一团花簇,隔着花,他望她,她白纸若曦的肌肤吹弹可破,忧伤的神情我见犹怜。
他这样高大的身影往那一站,她不可能看不到。但她瞧见了他,却假装没有看到,急急忙忙将灯芯掐掉,打下窗棂。
他来至门边,听到门后的动静,似是有什么抵住门的声音。
她防贼一样。
有趣。
萧衢开口唤人:“姑娘?”
他沉稳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嚣张跋扈。他并不需要顾忌什么,一切随心即可。
此时,他只想逗弄她。
她没有回应。
他又喊:“姑娘?”
她总算开声:“公子,我已经睡下了。”
对她的话,他恍若罔闻,蛮横霸道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默许久。
她细声答道:“阿寐。”
“哪个字?”
“夙兴夜梦寐。”
他将她的名字压在舌尖底下细细品味,不再相问,转身离去。走至路尽头,回身一望,屋里的灯又燃起来,映出她的侧脸轮廓,云髻峨峨,风流蕴藉。
萧衢眸色深沉,短促地笑了声。
从石拱门出去,管家在外等,弓着腰请求示下:“主人,日后该如何招待这位姑娘?”
萧衢抛了灯,阔步往前:“不用招待,随她自己去。”
管家急忙跟上去,二丈摸不着脑袋。
今儿个的事他也听说了。主人捡了个姑娘回府,破天遭头一回,原以为是个要紧人,但是主人似乎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管家自作主张地问:“主人,是否要查一查这位姑娘的来路?”
萧衢卷袖望月,高大颀俊的身影在月下拉长,“不必查。”
她们总有各种各样的身份。查了,也是白查。
只是不知这一回,是哪个对家送的人,眼光提升不少,总算选了个能入眼的。
他朝堂政事繁琐,每每心中郁结,烦躁至极,这下正好,来了个解闷的。手段比前面那些凡俗女子高明许多,至少懂得欲擒故纵。
管家茫然问:“什么都不做吗?”
萧衢嘴角撷笑,“对,什么都不做。”
就等着看她做什么。
第68章
萧衢兴致满满地等着见招拆招。
男人的玩心,不但在朝政上, 而且在女子身上, 尤其旺盛。
多年的历练, 使得他在情爱方面尤为挑剔, 几乎没谁能入他眼。入不了眼,更别提入心。
权倾朝野的萧大人,自认天下第一,而要做他的心上人,自当是天底下绝顶好的女子。
萧衢等了好几日,没等到云寐的进一步攻势。她并不像以前那些不自量力的女子们,她没有急着向他施展美人计, 而是安安心心地在府里住了下来。
没过多久, 萧府上下皆知, 府里来了个美娇娘,佳人不但有绝色容颜,而且还有一颗慈悲心。
云寐生得娇娇弱弱,但行事却一点都不矫揉造作。凡是同她接触过, 说上一两句, 没有谁不喜欢她的。她对周围人甚是关切,凡事都记在心上,体贴温柔,旁人靠近她,但闻其笑,便已觉如沐春风。
就连萧家老夫人都向萧衢提起:“家里来的那个姑娘, 姓谁名谁?是哪里的孩子,你倒是带她过来,让我瞧瞧。”
艳阳高照,夏日的热燥写在风里,往人身上一扑,簌簌吹倒一片汗珠。萧衢从老夫人屋里出来,步伐缓慢。
仆人在身后捧着冰瓷盆,刚从井底冻上来的冰块,嘶嘶冒着白气,另一仆人以扇轻拂,阵阵凉气往萧衢那边吹,解得了他身上的闷热,解不了他心里的热燥。
不用老夫人提,他自己心里也记挂着,只好不好说出口。他哪里问过旁人的事,向来只有旁人打听他的份。
萧衢眉心紧皱,踟蹰半晌,招手管家上前,漫不经心地问:“她这几天在府里做了什么没有?”
“她?”管家反应快,立马明白萧衢问的是谁,恭敬答道:“主子是问阿寐姑娘吧,阿寐姑娘没做什么,在她身边伺候的丫鬟每日都过来回话,事无巨细,一一上禀,并无特别之处。”
萧衢不信,“打听我的事没有?”
管家语气坚定:“没有。”忽地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萧衢瞧出他的犹豫来,并未不悦,反而舒心起来,立刻追问:“她是不是私下底托人探查我的喜好?”
管家摇头:“那倒没有。只是阿寐姑娘悄悄问过,问主子是不是萧衢萧大人,得知主人的身份后,阿寐姑娘很是慌张,整宿未入睡,辗转反侧,第二天早起,拿了一对金玉镯给丫鬟,说是让丫鬟将玉镯给主人,算是聊表心意。”
萧衢满意地扬起微笑,他就知道,她按捺不住,这才几天功夫,就想着以物定情了。
他继续往前踱步,走了几步,将管家的话又咀嚼一遍,摊开手问:“金玉镯呢?”
管家一愣,低头答道:“金玉镯并未传到小人手里。”
萧衢轻皱眉头,“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昧下。”
管家慌忙跪下:“主人莫生气,非是小人贪了镯子,而是阿寐姑娘递完镯子之后,半路反悔,又将镯子追了回去。”
萧衢闻言,眉心紧蹙,仿若山峦重叠,浓得化不开,他不悦地问:“为何又追了回去?”
既是送礼,哪有送到一半反悔的道理?
管家:“听说阿寐姑娘刚递完镯子,转身遇见个丫鬟在哭泣,原是这丫鬟家中父母生了重病,已经向府里支了半年的月银,不好再往账房支钱,阿寐姑娘一听,便将玉镯追了回来,转赠给这位丫鬟。”
萧衢心里头怪闷的,“她倒善良。”
管家笑道:“确实,事后阿寐姑娘对身边伺候的人叹道,说大人的恩情纵然重要,但比不过眼前人命,来日再报大人收留之恩。”
萧衢轻哼一声,“她虽是好心,但这样的话也敢往外讲,她也不怕得罪我。”
管家闷头不语。
主人被人奉承惯了,无一不顺着他心的,过往那些扑过来的女子们,哪一个不是将主人放在心尖上,使尽法子想让主人多看一眼。
主人冷心冷面,一向唯我独尊,身为萧家嫡长子,从小被人一路捧着,待入了朝堂,他又手段了得,大权在握,真真正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