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她快些好起来,拿话安慰她:“朕每日都等着你与朕一同上朝,那些折子堆了厚厚一小山,没有你帮朕,朕夜里总是要熬,真是累心。”
他知道她喜欢听这样的话。他早就习惯勤政,哪里会真的觉得累心。
只不过笨拙地讨她欢心罢了。
她听完果然很高兴,躺在他怀里:“那你将折子搬过来,我替你看。”
他忙地打住:“等你痊愈,想看多少折子就看多少,朕绝不阻拦你。”
她终日待在殿内,虽有皇帝作陪,但终究觉得无趣,皇帝并不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他不放外人进来看她,后来见她闷得慌,便松了口,说可以让容妃入殿作陪。
云容日日夜夜在殿外盼着,终于盼到入殿探望这天。
皇帝去了御书房,为的就是腾出地方,让她能与自己的姐姐说说体己话。
云寐斜斜倚在榻边,手边一个苏绣凤凰飞天的引枕,懒懒抬眸往前看,娇娇地唤了声:“二哥,许久不见,你瘦了。”
何止是瘦。
简直就是瘦骨嶙嶙。
三个月不见,他皮肤越发苍白,像发了一场大病,厚重的假发髻压在他头上,像是要将他的脖子都压断。
云容踉跄着步伐上前。
他望一眼床榻上的人,眼神凝住,枯木逢春,久经干涸的荒漠一瞬间花开。
这三个月,他总算明白了,她实在是狠心,也实在是聪明,知道用怎样的法子折磨他。
她留他下来,却让他无法再见到她。
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远在天涯。
就连她生孩子,一脚迈进鬼门关,他都不能入榻相陪。
过去他将她赶至寺庙时,知道她最后终是会回到他身边,所以他从不焦急忧虑。但是现在不一样。
他要的陪伴,全在她一念之间。他的命他自己已经握不住,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等着她的宣判。
他停在离她十步之外的地方。
不敢再轻举妄动。
如今他已知道后果是什么,是一生不复相见。
他宁愿立马死去,也不要承受这种后果。
忽地云寐朝他招招手。
他像条狗一样凑过去,听见她问:“你是不是更恨我了?”
他改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你不配。”
她没有同他计较,自顾自地说:“之前我生孩子,差点就死了。”
云容语气一软,“我知道。”
她伸出手,作势就要牵他,他一双眼紧盯着,心跳慢半拍。忽地她改主意,不碰他了,指尖自他的衣袖轻轻拂过,他沮丧地咬咬唇角。
她去而复返,忽地一下落入他的掌心中。
伴随而来的,还有她软糯一声唤:“二哥。”
云容几近颤抖。
时隔两年,她终于肯再同他亲近。
他还来不及握紧她,她便已经抽手离开。
云容心里的黑窟窿越来越大,迫切想要抓住点什么。
他只有一个想法——只要她肯再喊他一次“二哥”,怎么样都行。
她伸出手指,指腹在他的手背上摩挲打转,问:“二哥,你想替我掌管后宫吗?”
云容瞪大眼。
她这是在想和他重归于好的意思吗?
她又道:“还有我的孩子,我听奶娘说,你似乎特别喜欢小太子,或许你下次来,我可以让你见见小太子。”
她提起小太子,他脸上有了笑意,不自觉道:“小太子和你幼时一样,不怕生,见了谁都笑。”
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感受他身体的紧张与颤栗。
她问:“我小时候的样子,你到现在都还记得吗?”
云容沉默不语。
岂止是她小时候的样子,从她降生起那一天,她所有的事,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告诉自己,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却不想,还没战,就先将自己埋了进去。
她的手缓缓往前,如他所愿,重新牵住他的手,云容蓦地一下将她握紧,像只即将饿死的野兽,不顾一切地逮住自己唯一能够饱腹的猎物。
她没有推开他,轻声笑起来,说:“二哥,我要大哥在朝堂上的绝对臣服,云家的势力,我要收入囊中。”
云容低下头。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们两人的十指相握。
她摇他:“你给不给?”
聪明如她,怎会不知道,兄长的软肋在哪。
他的软肋是她,而兄长的软肋,是他。只要是他说的话,兄长不会不从。
他已经支撑不住,哪里还能拒绝她。却还是嘴硬着抛出一句:“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她瞬间收回所有的温柔,高声喊:“来人,送客——”
云容立马捂住她的嘴:“你放心,我会同兄长说清楚,让他助你一臂之力,只听从你一人的命令。”
她心满意足地扬起眉梢,抬起一只手悬在半空,示意他凑近。
云容皱眉,最终无可奈何地弯下腰去,乖乖地凑到她手心边。
她冷漠着脸看他:“我问你,以后我是你的谁?”
云容:“我的阿寐。”
她凝着眉,“不对,重新答。”
他望她精致的眉眼,满是高高在上的尊贵气派。过去他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如今全反过来了。
他也有过她这样的神情,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片刻。
云容伏下身,沉沉唤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寐做完月子,重返朝堂。云家的势力,正如云容承诺那样,尽数听从她的使唤。
御书房议完事,云成悄悄拦住她。
她一回身,望见云成忧心忡忡的面容,他什么都没说,只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善待阿容,我会为你赴汤蹈火。”
她笑道:“我会的。”
她将后宫的琐事全都交给云容打理,每个月见他一次,从不多见。
她给了他一点希望,他守着这点子虚无缥缈的希望在深宫度日。
不多时,萧衢也来见她。
他没有问她私会的事,他只问她:“日后若你如愿,登上帝位,男宠几位,要找什么样的?”
她已经好全,饥渴了一年的荒地并不介意甘露的滋润。
她知道他积了情绪,是以安抚道:“我若为帝,男宠只有一位。”
彼时他已经深入敌营,面上却端得冷漠肃穆:“是谁?”
她咬了他的耳朵:“姓萧的。”
从皇后到皇帝,虽有史例,但路途艰险,困难重重。
有皇帝的承诺算不得了什么,还需要民心所向,需要朝堂的支持,这一切的一切,至少需要数十年的时间铺路。
他一点点告诉她,未来的路有多难,一边说,一边将她的身子翻过来。
她面色晕红,彻底沉浸在欲望的蜜海中。
他已经学会不再问她关于皇帝的事。有些事情,他无法同皇帝比,但有些事情,皇帝也无法同他比。
他只是得到了她的身子,还没有得到她的心。
皇帝给她的快乐,和他给她的快乐,截然不同。
萧衢冷峻的脸犹如刀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严,在床榻间展现得淋漓尽致。
大概是久别重逢的兴奋冲昏了脑袋,他终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爱不爱我?”
她微愣数秒,继而缠上去,媚眼如丝:“做快乐事,何必问爱不爱?”
萧衢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他抱紧她往自己怀里扣:“但愿余生皆是快乐事,从此不再问前缘。”
他已经想好。
男人总是问爱不爱的,很小家子气。早就做好的决定,不会因为她的回复而变化。
她将身子给他的那天,他就知道,这是条不归路。只是,这条路再艰难,他也会勇往直前。
大男子大丈夫,一生只得了这么一个心爱的人,怎能不为其废寝忘食出生入死。
做上皇后宝座的第二年,云寐正式开始了她轰轰烈烈的掌权生涯。
太子长到十三岁那年,她刚好完成她所有的铺垫。
皇帝知晓她的意愿,提前退位,将皇位让给太子,太子知道自己的皇位坐不久,他也没想过要坐太久。
他从小崇拜自己的母亲,比任何人更为依恋他的母亲。
他的老师是萧衢,闲时修佛法,由名满天下的虚灵主持为他讲解佛经,在东宫时,则由他的姨母容妃为他打点一切。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三个人,都同时告诉他,他必须爱他的母亲,她用命生了他,他必须用余生守护她。
太子很清楚地明白,父皇的退位,只是为了加快这一切的进程。史例记载,儿子退位,让位与母,但万没有丈夫让位与妻子的。所以父皇需要先让他登基。
女子为帝,势必苦难重重。
太子做了两个月的皇帝,走形式过了一遍,便以体弱多病的理由,将皇位让了出去。
云寐正式登基为帝。
太子又重新成为了太子。
她登基为帝之后的第三个月,皇帝倒下,一病不起。
云寐前去探他,病榻边,皇帝气息微弱。
他知道她要来,提前换了新袍,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玉冠锦衣,一如当年白鹿寺初见。
他才四十不到的人,因为经年累月服用丹药的缘故,已长出皑皑白发。
她劝过他,他不听,总是背着她悄悄地吃药。
到头来吃了那么多,根本不管用。
皇帝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所以他将从前不敢说的话,都告诉她。
他主动求她:“阿寐,朕想再喝上一壶酒。”
她假装听不懂,牵了他的手,劝:“待你好了,我陪你饮酒。”
皇帝摇摇头:“不,你陪不了,醉生梦死酒,从来都只是朕一个人的荒唐梦。”
她轻声道:“原来你都知道。”
皇帝笑了笑,他温柔抚摸她的面庞。
她竟也为他掉了泪。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很了解她,他总以为她是个没心的人,绝不会真心为谁哭泣,如今却拿了真心待他。
皇帝想,大概是可怜他就要死了,所以才给他一滴泪。
他恋恋不舍地揩掉她眼角的泪珠,语气稀松平常,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朕后来还知道了,是你姐姐让云成下的药,毁了朕的身子。”
她水光潋滟望着他,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声痛哭:“你是皇帝,你有生杀大权,你想怎样就怎样,你不该有所顾忌。”
皇帝含笑道:“朕必须有所顾忌,阿寐,朕虽无能,但朕也想为你圆梦,朕知道,你需要云家,朕若杀了容妃,云成就会反你,朕不能让他反你。”
她红着眼,眼泪滴到他面庞上,从唇角边滑过。
皇帝抿抿唇,叹道:“你看你多好,连眼泪都是甜的。”
他都要死了,却还在哄她。
云寐撇开目光,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皇帝艰难地坐起来,他最后一次将她抱入怀中,哄道:“别哭,朕死了,以后你就不用再忌讳朕了,你该高兴才是。”
她伏在他胸前,同他说:“我不高兴,我要你继续爱我,我才会高兴。”
皇帝虚弱地拍拍她的后背:“还有很多人爱你。”他想起什么,忽地问她:“阿寐,萧衢真的让你很开心吗?”
她身子在颤,没有回答他。
皇帝不需要她的回应。
他自顾自地叹道:“如果有下辈子,朕也想让你快活,只是这份快活,需得朕亲自来给。”
他趴在她肩头,气若游丝,缓缓闭上眼。
她喊他:“孟灏。”
他用最后的力气回答她:“别打扰朕,朕要做梦了。”
一场国丧,耗神耗力。
女帝亲自扶棺出殡,宫中三年未见丝乐之声。
又过七年,虚灵坐地圆寂,以圆寂之说,证女帝千秋万代的预兆,圆寂前,他去见云寐,告诉她,让她安心,这并不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黄泉路上,我还能继续为你渡劫。”
他的身子他自己知道,多活了这些年,多亏她寻来各种稀世药材为他续命。
走前,他想放肆一回,想亲亲她,但又怕破戒,破了戒,就不能再庇佑她。
她看出他的意愿,什么都没说,躺在他腿上,将丝帕覆上自己的面庞。
隔着薄薄的丝帕,虚灵颤颤巍巍地弯腰,印下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吻,也是最后一个吻。
他怕她寂寞,特意同她道:“你可以爱萧衢,他会活得很久。”
结果萧衢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长命百岁。
女帝登基第十年,天下太平,空前盛世。
皇权达到鼎盛时期。
她享过最得意的事情之后,再无其他心愿,人间一切食之乏味。
心一旦空虚,身体就会随之倒下。
病中,她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闭眼。
大概是知道她不会再在世间停留,她病下的第二天,萧衢也随之病倒。
他同她欢好了多年,就连生病,也一并心有灵犀。
皆是重病。
她让人搬了他的病榻来,他爬过去,拖着病重的身子半跪在她身侧。
她同他道:“我让太子进来,唤你一声父亲。”
萧衢摇头,“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这个。”
她问:“那你在意什么?”
萧衢欲言又止:“你能唤我一声夫君吗?”
她笑了笑,唤他一声:“萧郎。”
萧衢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他执了她的手,慢慢在她身边躺下,叹道:“你真犟。”
许久,他又道:“犟就犟吧,生当同眠死亦同穴,我也算是圆满了。”
她翻个身,他虚弱的身体里,一颗心依旧强而有力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