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思绪,场内的考生已经离开了几批,到寅时的梆子声响起,只要满十个人就允许交卷出考场,也叫“出牌”,方长庚便收拾了东西交了卷。
出了礼房,王复也刚好出来,看到他以后主动凑了上来,挑了挑眉:“你考得怎么样?”
他虽时不时会露出一副鼻孔看人的神气,但长得剑眉星目,十分端正,比寻常读书人多了几分英气,刚才说话的态度也算诚恳,方长庚对他并没有多大的偏见,只是也不是很想和他来往。
“还好。”
王复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你们这些书呆子,说话就是喜欢遮遮掩掩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还好是什么意思?”
方长庚本不想跟他多说,看他直来直往的性格倒也没那么排斥了。
“应该没什么问题,有四五处不确定。”虽然夸张了一点,但没有谁会说“我全做对了”或是“我只错了一题”吧?对此方长庚一点都不觉得心虚。
王复有些得意地笑笑:“我只有一题不大清楚,其他的都做对了。”
看到方长庚有些难以言喻的表情,他又回过味似的补充道:“其实我都考了第三次了,我爹差点儿给我找替考上场。我看你小小年纪就下场了,应该学得也不错,别灰心,明天好好考。”
方长庚点点头,觉得这个孩子还是很单纯的。至于他所说的替考,之前倒是听方思成狠狠唾弃过,记得鲁迅当年参加府试还是找人代考的,可见县试、府试监考之松,不过若是打点得好蒙混过关还成,本朝若是被发现代考,后果十分严重,双方都要被充军,因此敢冒险的人还是不多。
回到客栈,周其琛已经在了,两人干巴巴地交流了几句,就开始各干各的,都对不用和对方聊天表示松了口气。
晚间大家去楼下吃饭,才知道方沅君为了等方沐君,比方长庚他们还晚了一个时辰出来。
五个人里方长庚家境最差,他也毫不掩饰这一点,只要了米饭配最便宜的小菜,一个是“绝代双椒”,另一个叫“青龙卧雪”,还是他给镇上酒楼的菜取得名字,没想到都传到这里来了,其实不过是普通的炒辣椒和黄瓜,谁让考试期间客栈内物价大涨,就连附近的小商贩都抓住发财的机会胡乱提价,害他原来能吃肉的银子最后只能点两个素菜,连白开水都快喝不起。
方沅君点了和他一样的,搞得方沐君有些尴尬,小声嘀咕了一句:“吃这个干什么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不吃点好的……”
方沅君杵了杵方沐君的胳膊,瞪了他一眼。
方长庚心说我的心灵没那么脆弱,可方沅君这么看重他,倒让他挺不好意思。
刚想说什么,王复手一抬,豪气地说:“这一场考得好,晚上这顿我请,谁都别跟我客气!”
早就领教过这人的难缠,况且王复家大业大,自然不在乎一顿饭,所以谁都没有客气,除了周其琛。
他面无表情地说:“谁用得着你请,我上楼吃。”说完自个儿点了饭菜,吩咐让小二送上楼,就扭头走了。
王复在背后“切”了一声,十分不屑地说:“稀罕了,落毛的凤凰还不如鸡呢……”周家在镇上也挺有名,王复自然也知道周其琛家里的事迹,这句话可算是直戳人七寸了。
还好周其琛没听见,不然这梁子可是越结越大,难以回寰了。
方长庚本来只认为是少年人一时置气,没必要理会,但大家都是一个地方出来的考生,将来难免要互相扶持,想了想还是说:“他性格就是这样,你这么说有点过分了。”
王复嗤鼻:“我管他,这种人就不能惯着。”话虽这么说,但语气已经缓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不过是家里养得娇气,不甘示弱而已。
还算和气地吃完饭,接下来三天每天都考一场,最后考的是诗赋,题目为《望衡山余雪》,要求作五言六韵试帖诗,衡山正是湖广一带的名山,看来县令出题也挺随意。
方长庚把平时练习的描述雪景的试帖诗写在草稿上,临时修改了几字,然后誊写到试卷的红格子里,就算完成了。
考完试,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愁眉不展的也不在少数,方沐君就是其中一个,原来他还想留在县城逛一逛,考完就没了玩乐的心思,其余几人自然照顾他的心情,谈话时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和考试有关的内容。
因五个人都提早出了考场,足够在天黑前回到永镇,王复在县里还有亲戚,打算过去看望,他们四个则合叫了一辆驴车回去,只因马车十分紧缺,价格也比来时翻了几倍,都不愿花那冤枉钱。
“去永镇方秀才家。”
“好嘞!”
大约一个时辰后,驴车在方家停下。
今天私塾提早放学了,四人进去见了方思成,把考试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方思成久经考场,从每个人的表情中也能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方沐君这样不懂掩饰的人。
“先不管结果如何,既然考完了,就各自回家和家人说一说,明天准你们放假,后天继续上课。”
方思成看了方沐君一眼,意有所指地补充:“没考好就好好反省哪里做得不好,你们都还小,机会多得是,千万别因为一次考试失利就丧气,要记住这句话!”
想想他这把年纪还在考秀才的道路上汲汲求取,每次入场都要被年轻人明着暗着嘲笑,脸皮早已经修炼得堪比铜墙铁壁,一次县试没过又算什么?
方思成不自觉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难得没有对方沐君疾言厉色,不一会儿就放了几人离开。
但方长庚并没有马上走,而是去了方万明的书房。
说完题目和自己的做法,方万明明显十分高兴,连说了几声好。眼看天快要黑了,方万明也不耽搁,转身取了一个不知装了什么的布袋子给方长庚,让他带给他爷爷,而后又叮嘱方长庚一番后就送他出了门。
方长庚带着东西去了药房,方启明已经和另一个学徒换好班,在门口等着他了。
随手接过方长庚的考篮和包袱,方启明又兴奋又期待地说:“回去让咱爷奶爹妈高兴高兴!”
方长庚看看他背上的背篓:“哥,你带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挺沉的。”
方启明边走边说:“给娘她们买的布料,还有给大丫几个的小玩意儿,一些烟丝啥的。多亏你上次想的法子,那些药渣原来都是扔掉的,没想到还能盘给酒楼,虽然一年也就二两银子,那也很不错了,你看我买了这么多东西呢。”
方长庚说:“袁大夫没意见吧?本来是人家的东西。”
方启明不以为然地笑笑:“我一开始就跟袁大夫说了,本来想着还是别要这个钱了,结果袁大夫客气,说那药渣随我处置,以后都用不着和他说了。”
方长庚说:“那是袁大夫信任你,只是人家跟咱客气,咱们不能就觉得理所当然了,要不给袁大夫送点礼过去?”
方启明看他一眼:“你就当我这么蠢?早就送了东西了,用不着你个读书人操心。”
“……”
一路说说笑笑,倒不觉得路途遥远了,远远看着云岭村家家户户温馨的灯火,两人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带着笑容冲进了老方家的篱笆门。
第20章 第三
寻常农家人这时已经要准备回屋钻被窝了,但今儿个老方家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地坐在堂屋里,互相也不怎么说话,各怀心事地等待着什么。
两道轻快的身影映入院子时,两位老人和方大山夫妇眼睛一亮,就连何氏也松了口气似的,抱了抱身边的三丫。
“回来了回来了!快过来喝口开水,瞧这两张脸冻得红红的!”老李氏又喜又急地招手。
进了屋,方启明和方长庚的脸暴露在灯光下,又精神又明亮,就像承载着某个沉甸甸的希望,看得每个人心里一振,不由得生出了欢喜之情。
小李氏立刻站起来,去厨房灶头舀了两碗滚烫的开水。
方启明把背篓什么往地上一放,上前两步接过海碗:“要喝水我们俩自个儿有手,娘您赶紧坐下,有好东西要给您呢!”
“什么东西,娘又不缺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大家都有……”
说着几人都坐了下来,老李氏让方长庚去她跟前,捏捏方长庚的手臂,又摸摸他脑袋,心疼地五官都挤在一块儿:“看看,这考那么几天试,人都瘦了一圈,脸上都没肉了!”
有这么夸张!方长庚在心里呐喊。
老李氏没有听到他的心声,继续说:“你去第一天就下那么大的雨,可把我和你娘急得!那两天冷不冷?吃的啥?没省银子吧?”
方长庚乖巧地一一答了,表示自己吃得饱穿得暖,什么都用不着操心。
老李氏这边那边问了半天,觉得差不多了,终于满怀期待地开口:“乖崽,考得咋样?”
一众目光跟百瓦灯泡似的聚焦在方长庚一人身上,他承受着压力点点头:“我觉得挺好的。”结果没出来他也不敢下定论,虽说他对自己有信心,但这世上最怕乐极生悲,这么说已经是极限,还是给自己留点余地比较好。
老李氏张了张嘴:“啊?那,那能过不?”
方万英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长庚都说挺好了,那就是很好的意思!这孩子啥都爱往不好的说,从不吹牛,你就等结果吧!”
老李氏冲方万英啐了一口:“就你懂!”
众人都不自觉笑起来。
方万英不跟她计较,慢悠悠地抽了口旱烟,转眼瞟到方长庚的目光,僵了一下,有些悻悻地放下烟管,原来踩在凳子上的左脚也放了下来,换了另外一只。
方启明开口道:“爷爷,我托人给你带了点城里人抽的烟丝,以后你就换我买的抽,对身体好。”
老李氏瞪他一眼:“又乱花钱!你一年才得多少?你爷爷抽了一辈子老烟,用不着换!”
“孩子一片心意,您就别说他了。”小李氏心里高兴,见老李氏问完话,立刻拉过方长庚继续要问。
方长庚赶紧岔开话题:“哥买了好些东西呢,哥,你快拿出让我们瞧瞧!”
方启明收到信号,弯下腰从背篓里往外掏东西,边说:“这还要多亏长庚脑袋灵,想出法子挣的钱……烟丝,布料,桃木梳,还有两个花样子……”幸好没买吃的,不然老李氏定要心疼坏了,嫌吃进肚子里待个一天就出来,浪费。
东西摆了一桌,大丫她们收到梳子还有发绳都很开心,方小宝捧着花样子,嘴都咧到耳朵根了,看样子是真的喜欢上了刺绣。
至于布料就不大好分了,毕竟都在一个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裁了新衣服谁不知道?要是直说何氏没份肯定不好。不过方长庚一家都不是小气的性格,也不计较这些。
老李氏算得清楚,把布匹一收:“多亏了两个孩子在外头脑瓜子活,这些都是他们俩孝敬长辈的。我先收着,到时候算算能做几身衣裳,先给小的们做,剩下的再管大的。”
方启明“诶”了一声:“我用不着,袁大夫那儿给了我两身,你们自个儿分去吧。”
方长庚也说:“我也不用,去年的新衣裳还能穿呢,再说这颜色我们也穿不了。”
这么推来推去,一家人的气氛越来越和谐,何氏看到自己三个女儿都收到礼物,就连她都有份,先前心里的郁闷去了许多,也心知许多事还要指望家里两个男孩儿,隐隐开始盼着老大一家好了。